在中国文化中,“中”是一个很见地位的位置,天下之中,是为中国,三军之主,是为中军,宰执之正,是为中书。中街和后街、西街、东街构成了旧时临泽镇主要的街道网络。中街当然是四条街道当中最重要的了。
第一次踏过中街颇有点缘分使然的幽默。跟着一个陌生的热心人,从车站往北再折向东,又向南走完一个狭长的巷子,到了我报到的学校。住下来之后才知道,是有一条近路直达单位的,我却绕了长长的一圈过来,踏过一条石板巷,这条巷子名叫“中街”,它成了以后我在小镇走过次数最多的街。
临泽是实实在在的水乡,水是它的特色,也是当地人主要生活方式。前河、后河一南一北成了进出小镇和物资来往的主要通道。中街南抵前河,北连后街到达后河,直贯小镇,沟通了两条河流,也沟通了小镇人的生活。
说叫“中街”,其实从现代人看来不过是条巷子而已。前河南边的地势比北边要高些,从前河桥上向北看去,中街并不笔直,略呈右偏的弧形,一如小镇让人费解的东南向西北的奇怪走向。
我喜欢步行着走过中街。
步行下桥,走进中街,便恍若走进了过去,走进了倒流的时光。中街不大,可容一辆手拉木板车经过,小镇的几条旧街也都如此。小镇以前的街市大概没有官车大轿,只有市井百姓的生活,肩背担挑,驴驮牛拉,几尺来宽倒不嫌局促。路面中间铺着大约六十公分宽的石板,两边立铺着青砖。石板表面并不平整,有的裂开了缝,有的缺了一角,有的布了坑凹,但都溜光滑淌,光可鉴人。现在的中街成了小镇的后巷,人不多,没有了曾经的热闹繁华,显得有点安静。
我最喜欢在春天里走进中街里。晴天里,阳光暖暖地走过来,先照在西边人家的屋檐上,然后移到窗子上,屋檐的雨沟里的瓦松、墙壁的砖缝间的小草便昂起头,亮堂堂地迎着太阳,一缕风拂过,活泼泼的,快乐的很。头顶上的天空窄窄的,瘦瘦蓝蓝的向前延伸着。小中午时阳光才落到地上,石板的光映照在人家的窗上、墙上、门槛边睡觉的狸花猫身上,静静的。或许,你还能看到门边上过桐油的老木桶,浓烈的味道似乎只应该属于这条老街。砖缝里矮矮地探出小草的头,绿绿的,似乎嫌弃青石青砖的色彩太过凝重,刻意装点一下,调一调颜色。午后一两点钟阳光又移到了东边人家的墙上,此后阳光的的颜色越来越浓,傍晚时分,太阳将它的红通通的色彩浓浓地涂抹在街的东侧屋檐下,石板上便响起了下班人哒哒的脚步声、放学孩子追逐的嬉闹声,中街有了一天中不多的喧闹的时候。
雨天的中街又是一种味道。从桥头望过去,密织的雨幕后,层层叠叠的青黛屋瓦上似有轻柔的烟雾飘渺着。石板更亮了,映着头顶上的雨伞,巷子里很少人,鞋跟打在石板上,橐槖的,在伞下回荡着,只有伞面上的细细密密的雨点声相呼应。湿湿潮潮的气息夹杂着旧砖瓦老木门特有的味道萦回在鼻腔里,轻轻的,细细的。这时,你会不由地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只是我没有诗人那样的浪漫,诗人那样的忧伤。
街的两边是户户相接的墙壁,仿佛受了谁的命令,都是一色的青砖砌就,即使有过修整,也从不破坏这一色的乌青。生产街口向北,便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门面,门面用老式的铺闼板,白天把一片片三十公分宽的门板从门槽里卸下来叠倚在墙边,整个店堂便毫无遮拦地敞开在顾客面前,无需像现在的小店,把货物码在门前,拿着小喇叭在门口死劲地吆喝。以前人经营,不扰民,不占地,颇有君子之风度;晚上打烊了,再一片片把门板插进门槽,在后面加栓上锁,让你不得不叹服先人们的智慧。店铺已经萧条,只有不多的几家还开着。卖日杂的店里堆放着锅碗瓢盆、扫帚畚箕,连墙上柱子上挂着绳子,拥挤得很。理发店的木框玻璃窗很干净,只有红漆写就的大字行楷“理发”,店内陈设非常简单,白色的老式理发转椅很厚重,油漆早已斑驳,师傅已经上了年纪,工作时还戴上老花镜。街边人家大多是平房,屋檐不高,有的伸手可及,但也有几家两层楼房,面街横立,街西侧有一幢二层楼房特别吸引我的注意。二楼屋檐垂挂着瓦当,整整齐齐的,秀气得像是女人精致的刘海。檐下是一溜的上窗下板,不用一块砖头,木板已经剥蚀,黯淡灰黑,看不出原来的油漆颜色,更妙的是木板墙外有一排铁艺的低栏,表面已经锈蚀,但曾若西洋女子蕾丝腰带般的美丽,赋予了小楼中西合璧的精致气质却掩盖不住。单檐歇山的脊线呈下曲的流线形,像是女子顺滑的溜肩。每每走到这儿,我都要停下脚步,端详片刻,想象它曾经的模样,仿佛端详着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大大方方地把她的美丽展现在众人面前,一任小镇的风雨衰老着她的娇嫩容颜,心里说总有股复杂的情味。
生产街口向北不几家,有一道大的门庭,没有牌匾,没有文字,但是小镇人都知道,这是原先酱醋厂所在地。说起酱醋厂,小镇人的骄傲写在脸上,他们会兴奋地告诉你,这里可是镇江恒顺香醋的发源地。临泽香醋历史悠久,到清代时唯仇恒顺家最优,他家的香醋香味纯正、酸甜爽口,深受当地人喜爱。咸丰间战乱,这里因地处偏僻,成了乱世桃园,一支镇江人来此避乱,生活了下来。天下太平后,有些镇江人回迁故里,不少临泽人跟随他们南下经商,其中就有仇恒顺。从此,“恒顺香醋”便在镇江落地生根,做成了全国有名的著名品牌。今天的临泽酱醋厂只在中街人的心里了,门庭已经破败,十几年前主要以做咸萝卜干为营生,今天连萝卜干也不做了。说到这里中街人总少不了一声叹息,脸上便如阳光过后的中街般暗淡、安静下来。但是酱醋厂出过一个姓吴的能人,在改革开放后让濒临倒闭的厂子活了过来。后来在中街西侧的生产街上办起了一个汽酒厂,据说当时外地拉货的汽车在小镇外面的公路上,排队等着搬运工用手拉板车将一车车汽酒拉出狭窄的巷子。我到小镇工作时,看到汽酒厂的大门四角高飞,雕梁画栋,仿佛一座高大的牌坊,高高的院墙涂成黄色,乍一看,误以为是一个寺庙的山门。汽酒厂也没能延续它的红火,很快便衰落以致倒闭下去。中街西侧,酱醋厂门庭的斜对面,有几间敞开的门面,卖着酱菜、酱油、香醋等生活调味品,店里边坐着一个身材不高、面露微笑的中年男人,便是吴厂长的后人,还维持着这老产业。幽幽的酱醋香味从店里飘出来,弥漫在中街里,飘过酱醋厂的破旧门庭,消散在老街的屋檐上边。
每到星期一,早上八点,大家没课,同组的同事们便到中街吃包子,轮流坐庄,雷打不动。吃包子的地方叫中街饭店,坐西朝东,门脸并不高大,砖砌的门楼是七十年代的风格。走进大门,里边却很宽敞,白粉的墙壁,临街有两扇窗户,但里边的光线并不亮堂。虽叫饭店,但我们只在那吃包子、水饺,阳春面,从不在那吃饭。店子只一层,进门北边隔成了操作间,里面有几个中年男女穿着白大褂忙碌着,和馅,擀皮,包包子,上笼,下笼,煮干丝,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一边忙着。南边有收钱预定的柜台,店堂里放着五六张圆桌子,我们八九个人,一般定下两笼蒸饺,四笼包子,都是每笼六只,两碗煮干丝。包子种类有讲究,有五丁的,三丁的,三鲜的,青菜的,猪肉的,梅干菜的,还有蟹黄的,太高档,价格较贵,只能单独预定。预定分大全、中全,大全种类较全,中全只主要品种,我们一般预定中全的,猪肉馅两只,青菜馅两只,三丁馅两只。
我们几个总是选靠窗的桌子,几个人围桌坐定,服务的大妈拿来几只玻璃杯子,放进茶叶,茶叶不求高档,讲究的自带杯子茶叶。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滚开的水倒进杯子里,阳光里,碧绿的茶叶在热水中翻滚,细细的水珠在杯口跳动,腾起了氤氲的水汽,向上翻腾着散去。每个人面前放上一只醋碟,倒上陈醋,醋是吃包子不可缺少的佐助,包子没有醋,便好比美女少了鲜花衬托。先上来的是煮干丝,两只白瓷青花大碗里,干丝堆得高高的,雪白的干丝,碧绿的青蒜叶,红色的虾米,黑色的木耳,淡红乳白的肉丝,翠绿的整片青菜,最上面横放着刚刚切好的姜丝,都切得细细的,看着都让人垂涎。刚出锅的干丝很烫,暖暖的热气散开,把碗中的丰富味道送到每个人的鼻孔里,年长的拿起筷子,把姜丝和碗里的干丝搅拌均匀。我以前对生姜很抵触,因为干丝的缘故,却从此爱上了吃姜。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吃着干丝,一边说着一周来的课堂、教学以及下一周的工作,算是开始了一周教研活动。干丝吃了一半时,包子上来了。先吃蒸饺,吃蒸饺不能心急,饺子夹进醋碟,先从饺子的一角咬开个口子,将里边的汤汁慢慢吸了,如果冒失地一口咬下去,滚烫的汤汁会烫得人唇疼舌跳。不像扬州的小笼包子那么精致玲珑,包子很大个,当时我二十出头,也只能干掉一个蒸饺、两个包子。年轻人肚子空,不怕油腻,我都吃三丁或肉的,三丁很鲜,有鸡丁、肉丁、笋丁,还有木耳、虾米、姜葱等,猪肉的实在,到中午都不饿。年长的更喜欢青菜的,他们更多说些跟教学有关的东西,当然也有不少临泽的风物掌故,让我一个外乡年轻人获益匪浅。多年过去,当时的同事大多已经退休,我也离开了小镇,但当年的温馨情景还历历在目,令人怀念至今。每到周末,学校里上高中的学生会几个人结伴到中街饭店打打牙祭。有时跟学生聚会,他们常常说起中街饭店,感慨那里的肉包子是单调艰苦的读书生活的难忘的滋味。
每到中秋,中街饭店还卖一种月饼,名曰“水晶月饼”。刚到小镇便听说了它的大名,以前常吃苏式月饼,皮脆馅肥,外皮满布着芝麻,口感酥松甜腻,是物质贫乏年代的上品;后来流行起了广式月饼,皮薄馅多,色泽金黄,口感甜软,水果味浓。水晶月饼是怎样的呢?倒让我生出了几分好奇。中秋了,学校还真发了水晶月饼,不由得仔细研究了一番。它的造型便跟平常的月饼不同,当地人也叫花边月饼,莹白的月饼,上面有着红色、绿色的印花,比苏式广式要大,中间厚周边薄,薄薄的边缘被压成了细细的麻花纹,像精雕的玉璧。当地人说,水晶月饼要烤了才能吃,我照着用铁锅烤了,有一股淡淡的猪油的香味,掰开来一看,确有几分晶莹,咬在嘴里,馅料的确是猪油和其他东西做成。水晶月饼的始创已无可考,传说是中街“天仙阁”的朱金章,还拿过巴拿马世界博览会铜奖。清代的美食家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中有云:明府制作的花边月饼,不在山东刘方伯之下。后来跟制作师傅讨教,该月饼以麦粉作皮,以松仁、瓜子、核桃仁研成细末,加冰糖和猪油作馅制成。贫苦的年代,酥脆油荤的水晶月饼滋润了人们干枯的肠胃,但物质丰富的今天,养生已经成为人们生活的原则,就连苏式、广式月饼都成了中秋节的应景食品,成为一种不可缺少的文化象征,“浅尝辄止”,不敢多吃,水晶月饼更是如此,但很多去外地的临泽人回来还要找一找过去的味道,慰藉一下游子的相思。
前河桥头西边有几间砖瓦平房,再普通不过。门前河边上有一间矮矮的小屋,一位个头不高的老头坐在一只硕大的铝盆前,右手拿着一根木片,娴熟地从从盆里挖出一块熟粉馅放在左手的面皮里,然后手指飞快地叠起面皮,包成一根春卷,前后不过七八秒,等平底托盘里放好了十几二十根之后,便端到另一侧的油锅前,下锅,煎炸。顿时春卷边翻着细细的小泡泡,热油滋滋作响,一阵香味随着油烟升起,白色的春卷在长筷子的翻动下变成淡淡金黄,真香!门外等着的客人早已经迫不及待,不顾滚热烫嘴,拈起一根咬在嘴里。“嚯,嚯,嚯,烫,真香。”老头笑了,“香,就对了。”一脸毫不谦虚的自豪。
老头姓陆,在家排行老大,人称“大陆”,早年小镇上有不少人家做春卷,但只有大陆坚持了下来,并且做出了特色。他家的春卷,主要用山芋粉作料,加上猪肉丝、青蒜等,别具特点,深得食客们的喜爱。大陆便索性把对他的俗称作为自家春卷名号,唤作“大陆春卷”。这几年“大陆春卷”名头很响,很多人慕名而来,离开时都要带上几十根春卷,城里的很多饭店也都从他这里买来春卷待客,小镇人离乡时也要带上一大包,填补一下小镇人在外乡空虚的内心。
大陆家也曾开过小餐馆,以做羊肉宴为主,当然最重要的是做“汤羊”,但最终还是关了门,回归了本业。今天,“汤羊”成了临泽的名片,大有成为小镇文化的势头。其实所谓“汤羊”就是羊汤,不知什么原因,在别处的羊汤到这里却唤作“汤羊”,看来小镇是有“别扭”的特别基因的。
小镇的食羊的习惯不知始于何时,但“汤羊”的流行却始于一个王姓汉子。其人名曰“王四瘪子”,在家排行老四,“瘪子”是他的俗名,大名倒不大为人所知。据小镇长辈说,王四父母早逝,年幼失怙,早早外出乞讨谋生,便有了这不雅的俗名。在很长时间的外出后,已经人到中年的王四回归故里,却有了一门独门手艺,会做“汤羊”,在距离中街不远处的后河边老屋开起了羊肉馆,做起了全羊宴,冰羊肉,炒养心,爆炒羊肝,红烧羊肉,羊肉火锅,烤羊腿……“汤羊”当然是绝对的招牌。
外地的羊汤似乎只有汤,佐以馒头泡吃,“汤羊”不同。同样是以大锅熬煮,他家的“汤羊”汤汁浓稠乳白,膻味很轻。熬汤时,将整块羊排放在一米多的大锅里,加上独门的料包,熬至骨肉分离,取出羊肉,留下羊骨继续熬煮。上汤了,每人送两个六角烤面饼“刚脐子”,这里的刚脐子不像周边地方的要刷上一层麦芽糖汁,颜色素白,却在面里边加了丝萝,细细如菜籽粒大小的丝萝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滚烫的羊汤舀在青瓷大碗里,汤里必须有一块四五公分见方的整块羊肉,丢一把青蒜花、碎香菜,再撒上胡椒粉,一碗汤便有了别样的滋味。桌子上标配一大碟盐拌本地胡萝卜,本地胡萝卜色泽金黄,个头不大,长不过十二三公分,切成一公分大小的丁块,现吃现拌。将刚脐子掰小块放在汤里,一口羊汤,一口羊肉,一块软烂的刚脐子,一筷子甜咸的胡萝卜,青蒜、香菜、丝萝混合成一种奇妙的香味,嘴里便没有了腥膻味道,反觉得清甜爽口。一股暖意从胃里向全身弥漫,成了寒冷的冬天里一件莫大的快事。小镇人常常三两个朋友结伴,或是一家几口,并不叫其他菜品,只要一人一份的“汤羊”便足够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从中街走过,阳光里的小街还是原来的样子,石板依然光亮,天空依然狭窄,只是铺闼门更少了,换成了水泥砖墙,墙上多了一些铭牌,“学士巷”“恒顺香醋发源地”,静静地向过往的人们叙说着小镇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故事;大陆、吴厂长、王四瘪子等都已经走出了中街,走进了小镇的历史,但中街的味道在变与不变中安静地延续着它的生命。
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