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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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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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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丁庄

岳母来电话,老家丁庄的二妈走了。

正好我也有空,便一起回去吊丧。我们这儿把父辈的兄弟称作“爷”,自然他们的妻子便叫作“妈”,我也喜欢这么叫,比如“二爷”“二妈”,总感觉这么叫更有尊敬和亲近的味道,比“叔叔、婶婶”更人情味点。

丁庄这名字我很熟悉,却也颇淡然。它又名“丁旺庄”,岳父说取了人丁兴旺的意思,只是当地人为方便,略去了“旺”字,简称“丁庄”。

对此,我一直以为“丁庄”在先,改“丁旺庄”在后,寄托了当地人根深叶茂、人丁兴旺的愿望。它前后的“沈堡”“大李”“谭堡”无不是以姓氏命名。它一定最初是丁姓家族聚居的庄子,古时候的中国人家族观念重,喜欢家族聚居,于是就产生了很多如“李庄”“赵庄”“黄庄”等这样以姓氏为称呼的地名,我老家附近也有。这些庄子后来随着人口的迁徙而发生变化,原来的单纯家族的庄子也加进了外姓人口,以某一姓氏为核心的单一家族聚集为庄的生态构成开始瓦解。

岳父因读书上学走出了丁庄,到并不太远的镇上工作安家,其他几个兄弟都还在老家生活,我也从未去过。

我曾在临泽工作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常听人提起过当地的庄子,其中就有丁庄。岳父生前也常常说起老家,说起他的几个兄弟;说起他曾经的儿时生活;说起老家那里到处是水,出行都要乘船才行的环境;说起他于五十年代末在城里上师范时没钱坐船,只能天不亮就出发,到了天擦黑了才能到家的经历;说起那里的人们农时种地、闲时在家用竹子削一种我从来没听说的捕鱼用的竹签卡子卖钱的生活;说起岳母下放插队时被迫回到丁庄老家落户的情况……每年清明,不会骑车的他都要带着纸烛步行一个多小时,到丁庄约上兄弟一起上祖坟。有时说着说着,总是很风趣乐观的他语调便会低沉下来,眼睛里似乎有泪花闪动,但从没有落下过。有时鳏居的五爷从老家来,说起现在已经很少用老方法捕鱼,叹息他削卡卖钱的不易。

但我并不上心,感觉跟我隔得有点远。

车到临泽,孩子舅舅开车在前面领路,我在后面跟着。天色阴沉,刚下过雨。下了公路,便上了田间路,路是新铺的水泥路,比我的车身稍宽,两辆车会车恐怕困难,听岳父讲以前都是田埂小路,下雨了就特别难走,我提醒自己小心驾车。两边都是收割过的桩茬地,黄澄澄的稻桩茬还没翻耕,田地里积了薄薄一层水,除了公路,基本看不到树木,显得非常的开阔,远处的阴云压在天边上。小心行驶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在转了几个弯后,爱人说,就在前面,我抬头看到路的尽头有一个庄子,在黄澄澄的开阔的田地中间,像一个低矮的小丘陵,突兀在地平线上。

在路边一个人家的屋后,我停好车。在我面前横着一条没有堤、河岸不规则的河,庄子在河的东边,有一道不太宽的水泥桥连接着河那边的庄子和这边的水泥路。过了桥,庄子上的人家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人家的屋脊高低错落,边上临水的低,中间的高。我们沿人家门口或高或低的不平小路绕行,到了中间一条朝北的巷子转头向前走。巷子不大,水泥铺就,至多可容三个人并行,不能行车,哪怕三轮、板车。越往北走越高,走过了六七排人家,我听到了唢呐的声音。

二爷家在巷子东边的第二家,门前的路同样很窄,进得门来,有一个不超过十平米的小院子,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厢屋,东边用作厨房,西边的放着一张床,床前放着一张桌子,就没有其他多大的空间了。正屋三间,堂屋居中,两边的房间被厢屋遮挡了,没有多少光。九十二岁的二爷坐在东屋的藤椅上,默默垂泪。

吊唁之后,我便出屋在庄子里看看,岳母也走出来,跟在我身边。二爷家的位置在庄子的最高处,向北巷子又逐渐往低处走了。二爷家的后面有一条相对宽点的东西向的巷子,我们沿着巷子向东走,经过了两户人家,便是东边的河边。河水很清很静,没有一点漂浮杂物,连一片落叶都没有。站在河边,对岸是黄澄澄的桩茬天地,一条小水泥船系在河边。

丁庄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庄子!

岳母介绍说,庄子形似乌龟,以前跟外面没有桥连接,进庄出庄都只靠行船,以至家家有船。我打开手机地图,看到丁庄确是龟形,更像是海龟。呆萌的头朝南,东南和西北撑开两只巨大的蹼翼,尾巴朝向东北,活像只奋力游行的巨龟。龟者,归也。这形状是天然的巧合,还是先人的刻意制造?我不知道,总感觉冥冥中有所寓寄。

河边下坂处有一个歪歪斜斜的木栅栏,一半的顶上盖着木板和塑料布,两只羊伸出头来,骨碌骨碌地向我转动着大眼睛,张开嘴“咩咩咩”的叫着,寂寞得要人怜惜。

回头又沿着原先的巷子折向北走。整个庄子的地势中间高,四周低,树木很少,只在最北的河边才有一排高大的树木。地图显示人家很多,相当密集,肯定有一百多家,房屋纵横排列,并不非常整齐。这格局,应该只有镇上或城里才有。屋子都不大,基本以三间为主,开间较小。

这是一个曾经人丁兴旺,繁华热闹的村庄。

我不由感叹先人建庄时的智慧,在土匪横行的年代,保证家族的安全的最简单、最可靠的做法,便是壕沟河水,好在地处水乡,最不缺水,于是他们挖河造地,把四周开挖出来的泥土堆积到中间,使地面远高出四周田地,免受灾年水涝洪水的侵害,一举两得,好不高明!只是有限的地面寸土寸用,容不得住的宽敞,行的畅快。

交谈中我突然得到这么一个信息,庄子里董姓人家不少。这引发了我对印象里“丁庄”名字理解的好奇。信息时代,网络是个神奇的工具,一查还真有,原来庄上大多数人不姓丁,而姓董。丁庄确实为董氏先祖建立,南宋时苏州阊门外一户董姓人家为躲避战火,北迁过江,看中了这块水乡泽国的土地,便落脚这里,垦地立家繁衍成族,寄望家族后代兴盛命名“丁旺庄”。

我身上顿时一阵燥热,为我的自以为是。原来,熟悉不等于了解,更不等同于认识!

这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村庄!我老家也在农村,我印象中的村庄一直是沿河而居,笔直的河,笔直的庄台,一家一家沿河边或从东向西、或从南向北规则地分布着,一家挨着一家,没有城市或小镇里的巷子,地势平坦,开阔洒落。但丁庄打破了我的印象,刷新了我对村庄的认知,我不禁自嘲我的浅陋,惭愧我的漠然。距离我工作生活十一年的镇子并不很远,而且还是岳父的老家!

岳母向我介绍着老家兄弟的住地,大伯去世很早,只一个女儿早就外嫁了。五爷住在爷爷奶奶的祖屋,就在巷子最高处的西边,只两间,原先的土坯房已改成砖房,但也已经低矮残破,前几年他搬到乡敬老院去了。就这么两间低矮的土坯房,祖父祖母却抚养大了七个儿女!先辈们生活的艰难和顽强超出了哪怕是我这代人的想象。三爷的屋子在后边坡坂下,南边是矮一点的小屋,北边是三间青砖瓦的正屋,中间是个不深的天井。岳母叹息着说,别看从边上看,这房子还不错,屋顶全塌了。我转到前边一看,围墙、山墙还像模像样地挺立着,屋顶上只剩下几根屋梁椽子还在,天井里长满了高高的蒿草。自从三爷前几年去世后,这房子就没人居住了,孩子们早就在城里安家。岳父岳母下放插队曾所的房子早就没了,成了一片菜地。其实荒凉的远不止这几家,很多人家都上了锁,围墙坍圮,玻璃破损,看不到有人生活的痕迹。偌大的庄子,拥挤的屋舍,却没有了该有的热闹繁华。

天下起了小雨,密密的,不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凉的。

吃午饭了,跟着家人转过两条小巷,来到一座高门长墙的院子,院墙涂成了黄色,一看就像座小庙。进得门来,果真是座庙子,院子很敞亮。北边的正屋里并没有菩萨塑像,只挂着图像,设着简单的香案。屋前有只简易的铁皮大香炉。院子的东北角有一溜白色的小房子,门边上贴着“丁庄棋牌活动室”的标志。进了门,里边有两张麻将桌,有一桌人在打麻将,旁边还有几个看闲的,都是些上了岁数的中老年人。房子前临时搭了一顶大帐篷,下边摆放着几张圆桌子,厨师在煤炉前忙碌着,饭菜上桌,大家热闹闹地一起吃饭。岳母告诉我,这里曾经是一所学校,庄上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后来年轻人都到不远的镇上和五十公里外的城里了,生源没有了,学校也就撤掉了,现在成了庄子里的庙堂。撤掉的不止有学校,原先庄子里还有卫生所、供销社,现在都没了。庄子里想走的都离开了,留下来的都是不肯走的老人。你看来吃饭打牌的大都是老人。

吃完午饭,到后边二爷大儿子家坐坐。大哥大嫂都已年近七十,儿女都在城里生活,二爷的几个儿子惟有他两口子还留在老家,照顾年老的父母。大哥家比较宽敞,大大的院子,四间主屋,一间用作厨房的厢房,厢房边就是环庄的河,河边种着一大块蔬菜,碧绿的青菜、菠菜、萝卜,都长得很肥嫩,大嫂很热情,要送些蔬菜给我,岳母拔了几颗萝卜,鲜红的萝卜又大又长,看着就很有食欲。岳母当场在河边码头上洗了一个萝卜,切给我们生吃,一口下去,又鲜又脆又甜,真美!

青砖的房屋,碧绿的蔬菜,清澈见影的河水,河那边金黄开阔的田地,细密如烟的濛濛秋雨,好一幅乡村诗意图画。

下午,因为工作,我先行离开了。干净平坦的水泥路向外延伸着,丁庄在我的身后退去,越来越远。远处的丁庄在细细秋雨中模糊了人影,模糊了房屋,模糊了树木,只剩下一团黯淡的晕影,在广漠的天地间显得分外孤单落寞。

我一边驾车,一边想着,“丁庄”,“丁旺庄”,龟形的村庄轮廓。落寞的仅仅是一个老家丁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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