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属金,秋天的颜色应是金色的,这在长满稻子的老家最有说服力。
老天最是神奇,本来还嫩嫩的绿绿的像似已经长大却还稚气天真的女孩子的稻子,几阵退去了暑气的秋风扫过,就变戏法似的一天变个样儿,成了过了门的小媳妇,骄傲昂首的穗子渐渐地学会了低头颔首,瘪瘪的谷粒变得饱鼓鼓的,一身的衣裳也由青绿变成了绿黄,由绿黄变成了浅黄,又由浅黄变成了灿灿亮亮的金黄。农人们望着遍地摇曳着的金黄,笑了,阳光填平了脸上古铜颜色的纵横沟壑。伸手抚摸一把沉沉的穗子,满意地闭上眼睛。无须深嗅,这味道早就埋藏在了他们的心底。它幽幽的,淡淡的,带着泥土的清香,在早晨的清露上、中午的骄阳下、晚上的凉风里、深夜的蛙声中,吸入了他们的鼻孔,驻足在他们的喉头,又沁入到他们的心脾,哪个时候忘得了这味道!春末时撒种育苗,夏天时耕地整田,然后是放水插秧,再是秧苗分蘖生长,终于成了粗粗壮壮一大棵;从拔草治虫,到灌水养苗,到破口,抽穗了,扬花了,到收割上场,到碗中白白的米饭、过年的年糕,哪个过程缺得了这味道!
月过中秋时,该收割了,农人们早将新打的镰刀磨得雪亮,吹发可断,锋利的镰刀走过,农人的身后躺着一束束的的稻捆,静静地、安详地,一排排、一列列。稻捆被运到谷场上,打谷,晒场,扬灰,装袋,最后金灿灿的稻谷堆积到家中的囤子里,或是收藏在贴有堆金积谷的红色对联的柜子里,农人的心便充实了安稳了,一年日子的美满便有了的充分的理由。
田地里留下了纵横整齐的桩茬,鸡急急忙忙地跑来了,麻雀也成群结队的飞来了,他们安安静静的分享着这秋天的丰收,一改往日的吵闹;一身洁白羽衣的鹳鸟也站在了地里,一低头,一翘首,优雅得像个绅士;平常躲藏在农人踩出的脚窝里的灰黑的土田鸡也钻了出来,匍匐在阳光下享受着秋阳的温暖;蚂蚱、蟋蟀顶着满身的晨露,蹦蹦跳跳着他们的舞蹈。……一切都是那么热闹而平静。桩茬站立在秋风中,沐在秋阳里,静静地,像一个母亲,生产下了她的孩子,看到孩子长大成人,她可以安然的离开了,她静静的看着、等待着,她知道,泥土是她的归宿,过不了多少天,就会被翻耕入土,为小麦铺好冬天的温床。还有那稻草,被晒干打捆运走,最终化成了农家屋顶的炊烟,袅袅的飘散在村庄的上空,为农家炊煮出平常而有滋味的生活。
母亲就是在这样一个满眼金黄的秋天离开的。那天,她静静地躺着,身材好像缩小了不少,像极了收割过后稻子的桩茬。六十岁的她在育秧时节突染重病,得知病情的我们如天崩地塌似的悲痛在心,劝她放弃那几亩田地,她却用她胜于男子气概的响亮大声说,秋天我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夏天插秧的那天,病情暂时好转的母亲,携着我的刚刚五岁的女儿,在田头看着田里的忙碌,笑容始终洋溢在脸上,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来来回回,很有点激动,不断的说,“秋天收稻子时我便好了”。哪知却在秋收过后,稻子收割完,在稻田只剩下一地桩茬时离去了。
母亲这一生,很能干,很辛苦,也很能吃苦。
常听母亲自己讲,她是差点被别人家抱养去的。外婆家孩子多,又生活贫穷,就准备将最小的尚在襁褓中的母亲送给别人养,那天抱养人来了,家里却四处找不到孩子,原来是长她九岁的二姐我的二姨妈将她藏了起来,后来外婆再没提起抱养的话,母亲有机会在外公家长大,并在那个几乎没有女孩上学的年代破天荒地上了几年小学,这也为我们以后的学业埋下了种子。
母亲在十八岁时便和同样十八岁的父亲结婚,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父亲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却在十六岁时饿死了顶梁柱的我爷爷,十八岁时饿死了慈爱惯养他的我奶奶,只剩下一线单传的父亲。本来一片希望前程的他只好被外公从外乡的中学校里接回了家,和母亲一起开始了一个年轻家庭的艰难历程。两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像两只羽翼未丰的鸟儿,突然要单独去面对风雨交加的天空,摸索着寻找晦暗迷茫的未来之路,何其辛苦!后来,因为好心人的帮助,父亲做起了本村的老师,却又很快因为嫉妒者的嫉恨,又拱手放弃了这份职业;母亲因为读过书,被安排做了赤脚医生,却又因为嫉妒者的妒火,被迫回到田里。
苦,伴随着这两个年轻人,伴随着这个年轻的家,也逼着他们成熟和坚强。就像稻子的成长,必须在骄阳的炙烤下挺立,在害虫的威胁下勇敢,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中坚强。
母亲身材中等,却有着健壮的身板,她的嗓门很大,从不喜欢小声说话,走路脚板打地的声音坚实响亮,辨识度很强。白天,不管是肩挑脚挖,从不输村里的男人,大集体时代,在别人家孩子因父母集体工分不足而吃不饱的时候,我们家姐弟三人从没有因为粮食短缺而挨饿,这绝对是母亲的一大功劳。晚上,不管是月光明亮还是星光满天的时候,母亲总是挑两只大大的水桶,在门前的菜园里施肥浇水,春天的小青菜、苋菜、茼蒿,夏天的黄瓜、冬瓜、白瓜、南瓜、瓠子、豇豆,秋天的扁豆、白菜、葱蒜,萝卜、菠菜,冬天的大白菜、油菜……在那个物质匮乏年代那片大大的菜园满足了我们一家一年四季所有的营养依靠。我们常在她担水挑粪的轻轻的号子声中睡着了。农村家庭都养鸡养猪,记得家里的鸡养得很多,每年都有二三十只老母鸡,散养在外面,每天都要下不少蛋,常引得别人家的嫉妒。暑假时,我们兄弟常常抬着用淘米箩装着的鸡蛋,或是到街上去买,或是用鸡蛋到供销社换回来盐、醋、酱油等生活用品,这群鸡以及圈里养的猪,是我家在那个困难时代日常生活的保障,姐弟三人学费的来源,使我家免去了捉襟见肘的尴尬。
后来农村政策变化,包产到户了,家里分到了八九亩水旱田地,我们也逐渐长大,上学的花费更多,日子更有了盼头,父母也更加忙碌了。夏天里水田的稻子、茨菰,旱地里的棉花、薄荷,秋冬季的麦子,让父母两人总是要付出比别人家多得多的辛劳。夏天的晚上,在人家都已经吃了晚饭,坐在门前的凳子、小桌上乘凉了的时候,父母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赤着脚从田里回家;每年的大年初一,我家有个固定的节目是全家出动,到田里给冬小麦施肥,一家人一边干着活,一边说着话,谈谈我们兄弟的学习,道道旧年的收成,说说新年的憧憬,天气很冷,内心很暖。
很早以前,我家让别人家惊奇的是早早便有了一辆自行车,更让人惊叹的是母亲这样的一个女人家居然会骑自行车。听父亲说,我家第一辆自行车是他才二十多岁时,用攒下的仅有的一点钱和自己身上的一件衣服在外乡换来的,据说叫东方红牌,父亲用它偷偷到外乡驮一点东西赚点钱补贴家用。后来在城里的表叔的帮助下走关系买了一辆长征牌自行车,那是一辆载重自行车,大大的车轮、粗粗的车杠、结实的车架,就像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老牛。农闲时,父亲常用它驼上三四百斤的稻子麦子到几十里外去贩卖,赚点差价,或是用麻袋装上自家地里的茨菰顶着刺骨的寒风到城里卖个好价钱;母亲则用它在后架上一边一个挂上两只大竹篓,走乡串户收集鸡蛋,再乘船运到百里多外的镇江卖,有时也会用它绑上两只大木桶到城里运回泔水喂猪,城里的泔水营养足,猪养的又快又肥。不懂事的我有时还非要扒在车上随母亲上城,全然不顾母亲的辛苦,每每想来,惭愧不已。每当母亲骑车在乡里走过,沿路人总是用好奇的目光、惊奇的语气说,这个女的不得了,会骑车子呢。这辆车,跟了我家很久,后来我到城里上学时,也是用的这辆车。
教育是我们家天大的事。父母出身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他们有幸都读过书上过学,深知读书的可贵,因此对我们的上学的事特别重视。每年年底,附近人家的春联都由父亲代写,红纸人家自带,墨水都由我家贴上。年根岁晚家里很忙,父亲写对联要一连写上三四天,我家的对联总是最后一个才贴上,有时不免有点怨言,但母亲总是说,你有文化,人家才请你,一年才一次,再忙也要帮,满口的骄傲。后来,写对联的事,就全由我来代劳了。
记得小时候,每年刚开学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总是用跟造纸厂的亲戚要来的白纸或是供销社包棉花卷的灰纸,裁成三十二开或六十四开样的纸页,再用白线在一头装订起来,做成记录或草稿本,然后用钢笔在第一页上,以半圆弧形写上某某小学的名称,下边郑重写上我的名字,我的内心便有了一种庄严的感觉。
周围庄子里,跟我们兄弟同龄的孩子有的只上了小学,有的只上了初中,大多数男孩子学了泥瓦匠,也有辍学种地的,唯有我们兄弟俩坚持把书读下去。这让庄邻们既多羡慕,又更多叹息。羡慕我们有学可上,有机会跳出农门的艰苦,叹息父母给我们走一条黑暗茫茫看不到出希望的道路,不如种田做泥瓦匠来的现实。那时的升学率极低,城乡差别巨大,农村孩子要通过读书之路走出去非常之难,但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两个孩子读书又是一个足以压垮一个乡下家庭的沉重负担,但是母亲却很乐观,她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是自古不变的真理。
回想起父母当年为了支撑我们读书而披星戴月的辛劳、超量付出而又回报未期的内心挣扎,我为父母的付出感到内疚,为我们的今天感到幸运,更为有如此眼光和坚定的父母感到骄傲。他们的坚持成了我一生最大的财富。成了我生命的粮囤里的永远取之不尽的金黄稻谷。
长大后母亲多次对我们说,这辈子真想不到,我们家还能有今天。我知道那是她为这个家能从那么破碎的艰难中站立起来而感到的,确实是属于她及父亲的骄傲和自豪。
又到秋天了,习习秋风从身上拂过,阵阵凉意掠过皮肤,提醒我老家的稻田里快是一片金黄了,那闯过重重苦难的稻子到了籽粒饱满的成熟之际,到了农人丰收在望的幸福之时,到了收割过后只有桩茬静立的归去时刻。母亲离去已有十五个年头了,田间的的稻子成熟了一茬又一茬,也被收割去了一茬又一茬,我的孩子也二十出头了,我突然想,母亲像是稻子,我们其实也像是稻子,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像是稻子,只是所经历的辛苦和考验不一样罢了。
今年秋收我定要回到老家,看一看那收割过后稻田里的优雅的洁白鹳鹤、土褐色的跳跃的田鸡、低低盘旋着的蜻蜓、秋风里不甘寂寞而舞蹈的蚂蚱、还有那已经空无一人却依旧静静站立着的老屋,闻一闻那沁入心底的醉人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