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Z君的朋友圈不仅不令我反感，反倒让我喜欢。

朋友圈在微信时代便是一个江湖。美食、旅游、娃娃、促销广告、休闲垂钓、无所不能的鸡汤……这江湖中有生活、有幸福、有炫耀、有陷阱、有恐吓，把本来私密不肯示人的东西置于大众的视野，晒，多生动多形象的一个词，仿佛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无遮无掩，不怕你不知，生怕你不知，“晒”的是生活，其实是内心。而Z君唯晒她的花事。

几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门卫打来电话说，一个女孩子要进来见我，这时电话中传来了一个声音：“老师好，我是Z，您的学生，您还记得吗？”在头脑短暂空白几秒之后，二十多年蛰伏的记忆被瞬间唤醒，还是那个声音，还是那个阳光、活泼的Z同学。Z君是我的学生，彼时正上高中的她青春、健康，似一朵正盛的花儿。我下楼迎接她，她手捧着一大束鲜花灿烂在阳光下，恣意娇艳的鲜花和她盈盈的笑脸一起绽放着，引得一大群跑步经过的孩子一阵惊呼。

于是，知道了她生活在江南的一个城市里；于是，加了微信，有了她的朋友圈。

Z君喜欢花，也喜欢晒花，她的花从不是花瓶里的，被剪去了生命源头的插花，而是扎根于泥土里的，正在葳蕤茂盛着的鲜花。从她的晒图中可见，她家的阳台上辟出了一块专门的地方，搁上了架子，摆上了育花的陶瓷的、塑料的、泡沫的花盆。她是真正的爱花人。

只有真正爱花的人，才会在“居不易”的城市这块如此拥挤的狭窄空间里，也要给生命的生长腾出地方。只有真正爱美的人，才会喜欢用双手捧来泥土，用心灵亲自去培育、呵护美丽。难怪而是十多年后她还是那样青春着。

冬天，我看她在盆子里剪秃了月季，插上了绣球；春天，我看到她的盆里嫩叶初展，重瓣绣线菊苞儿细碎；夏天，我看到了薰衣浪漫，树莓丰腴；秋天，铁线莲衣裙绿碧，玉颜幽寂。她家的阳台，每一个季节都不闲着，从来都不会寂寞。

就连楼下的花圃也是她的花园。凋谢后的水仙被安置在那里，三月居然又冒出了叶子，高高地挺起了饱满的花苞；夏天，她会为牵牛花支起几根竹竿，给了花儿更接近太阳的机会。玉兰开了，洁白蝴蝶停满了枝头；枫叶红了，艳艳彤云落在了人间；晚饭花瘦瘦的花柄教人怜惜，隔着屏幕都能闻得出悠悠清香。爱花人知道培育美，更懂得欣赏美，这话这么说或许更好，懂得欣赏美，才知道培育美。

育花不是一件易事，扦插，嫁接，打芽，消毒，施肥，既要有精细的手艺，更要有等待的耐心。没有真正的热爱，着实操办不了这琐碎而又精细的花事的。我曾留言：你家开花店的吗？她说没有，纯属个人爱好。我很诧异她对于种花的热爱与痴迷。人多喜欢花，正如我一样，我曾羡慕别人家君子兰的高贵，买来一盆种着，可我的花儿不懂人情，竟自衣带渐宽，憔悴日损，最后香消玉殒。也曾在初夏买来一刻橡皮树，都说这家伙憨皮厚肉，落地生根，生命极强，做个懒汉就行。还真是，看着它展放出宽大的叶子，一片，两片，三片，又伸出健壮的枝条，一根，两根，三根，长势真的喜人，心想，花不负我，可冬天时还是一片片的落了叶，渐渐萎去以致枯死。唉，究竟还是我负了花儿。

罢罢罢，不是“弄花人”，不干那弄花事吧。喜欢，不只是眼热心跳就行，还需真正用心才好。养花人告诉我，种花，要懂得花的脾性，譬如浇水，有的花喜干，就像仙人球、多肉，多浇水则烂根；有的花喜湿，就像栀子花，得勤浇水才行；有的花喜欢半干半湿，像文竹，得间隙着浇水。真正的热爱，始于用心。

真正热爱花的人，不只是一个欣赏者，更是一个创造者。

有人喜欢花，只能用羡慕的眼睛去欣赏，却无力去动手操办从冬到春的花事；有人喜欢花，只能从花店里买来盆栽放在家里作短暂的栖息，或者将花事仍然交给花店打理；有人喜欢花，却能用双手创造一年四季的美丽。

只作观赏者是不能真正懂得一朵花的芬芳的。观其色，嗅其香，抑或作几声啧啧的称赞，甚至把花捧回家中，插在瓶里，置于案头，你以为就真正懂得了花的精髓了吗？正如叶公好龙，只作隔靴搔痒似的喜欢，不能从心底里亲近，不是真正的热爱。

真正的热爱花，应是把双手与情感交与花事，用时光见证种子的萌发，胚芽的吐露，在春雨夏露中长大；用心灵呵护花的生命，该晒日时晒日，该浇水时浇水，该剪枝时剪枝。真正的热爱花，应是像川端康成一样，哪怕在凌晨四点，也要静静的欣赏海棠花未眠；像苏轼一样，“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红烛照红妆。”

因为花是人间最美好的生命表达。我以为，对花的态度，也是对待生活的态度。爱花，不止爱她的结果，更应该爱她的生命过程，最好是能参与其中，这才是最积极的生命态度和形式。

消极的人常待生命以肤浅，他们不只是别人生命的无关路人，或是一个路边欣赏的过客，也是自己生命的旁观者，或羡慕别人生命如花绽放的精彩，或哀叹自己生命田野的荒芜，在羡慕与哀叹中辜负了生命。积极的人是生命的经营者，把生命当做一颗苗儿，细心地侍弄，精心地呵护，除去杂草，剪去余枝，珍惜每一滴雨露，在乎每一缕阳光，才有了生命之花热烈地开放。这样的人，才会真正地热爱生命，珍惜生命，创造生命。

常有人对生命绝望，以最轻率的方式去伤害生命，我以为他们不是真正的爱花人，一定是个旁观者，只知道羡慕，只知道对比，在羡慕与对比中，放大自己的缺点，把平常看成卑微，把困难当成苦难，把今天当作全部，让内心的精神跌落悬崖，不能自拔，盼望着“春花秋月何时了”。还有人对生命敷衍，以最无聊的态度去无视生命，他们也不是真正的爱花人。是生命的过路人，不去经营，任凭他的土地荒芜，苗儿干枯，得过且过，潦草一生，看似快乐无忧，其实了无趣味，也许老来才生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悔恨。

早春二月，Z君发了一条朋友圈：蓝雪花树还未发芽，看来没能熬过旧年几天的暴寒天气，又要买一颗小苗了。

花的凋萎甚至枯死，常令人心生感伤，心思细腻的诗人对此更是敏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是曹雪芹的哀叹，“绿肥红瘦”是李易安怜惜，“流水落花春去也”是李煜的绝望。是的，满地落红，美好逝去，心情当然会随之失落起来，有谁不想灿烂永恒，留住精彩呢？但种花人不怕，因为，虽然谢了海棠春红，还有榴红似火，菊黄如金，梅白胜雪，还有春去春又回的喜悦。他看到的不只有一个季节的美好，更有全过程的生命辉煌，生命轮回的自然生机。他的花田里永远不会有时过景迁的荒凉，花事是贯穿所有时间和生命历程的。

一如生命中的起落，虽然令人感慨，却是人生的常态，没有必要纠缠于一时一地的得失，只要心中拥有一块花田，便不怕世上的风刀霜剑、电闪雷鸣。

昨天四月一号，Z君又发了一条朋友圈，她儿子的窗台上，一株赭黄色的花儿恣意开放，像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着。特殊的日子，我读到了她给予孩子以及别人一个哲理，只要不愚弄生活，生活就一定会善待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