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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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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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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

“社员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为了丰富群众生活,今晚七点半在大队部大会堂演淮剧《秦香莲》,还是‘郑巧娇’他们剧团,欢迎大家来看。社员同志们,告诉大家……”

家里西山墙柱子上挂着的有线广播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把趴在桌上睡着了的我吵醒。我打了个激灵,用衣袖擦了擦作业本上的口水,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广播上还在重复着“好消息”,是大队李副支书的声音,每个人都很熟悉。他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只是夏天戴草帽,其他季节总带着一顶有点油晃晃的黄军帽,他的声音不管是在批斗会主席台上,还是在传达指示的广播里都很炸耳朵,或是像夏天的霹雳滚滚的响雷,或是像大锅里炒蚕豆时一个一个飞蹦起来的啸声,让人心里发颤。但今天李副支书的声音有点温柔,就像这早春的风里明显感到了一些暖和。

屋外的阳光很好,太阳刚过门口西边的柳树梢头,明晃晃的,有点刺眼。褐色的柳树枝丫上已经泛上了些许青绿色,长长的柳条上长出了新的叶子,嫩绿嫩绿的垂下来,好看死了。才露出点芽儿的榆树枝上站着一只喜鹊,“喳喳”叫唤着,不知为着什么喜事,乌黑的后背雪白的肚皮,有点像书上说的绅士模样。

我一路小跑到了自家田头。田里的麦子已经开始重新有了生机,个个腰身直立,昂昂的,碧碧的,神气得很,不像冬天里懒懒地趴在地上,无精打采地,叶子都绿得发暗。妈和爸在麦田田头的秧池地里挖地,为快要到来的育秧做准备。他们把地做成平整的垄,作为苗床,垄间留有浅沟用来引水,垄土要打得很碎,育秧时还要在垄土上铺上草灰,再撒上稻种。爸妈的棉袄都放在田埂上,他们穿着夹袄,一人一把铁锹,便挖地边破捣泥土。经过一冬冰冻过的泥土表面有点疏松,下层仍然黏硬,他们用力地踩挖再费力地翻土碎土,没工夫说话。榆树干锹柄磨得亮滑滑的,锹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反着白光,褐黄色的新翻的土平整、均匀,几只胆大的麻雀在爸妈身前的新土里找着虫子草籽吃,一蹦一跳的,一点都不怕人。

见我过来,妈妈沁着细细汗珠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祥子,什么事吗?”

“广播上通知,大队部演戏。”我有点气喘,“还是那个‘郑巧娇’。戏叫‘秦香莲’。”

“哎哟,‘郑巧娇’又来啦!”妈朝爸笑了,脸上闪闪地发亮,“晚上去看戏?”

“还是你去看吧,我不喜欢。”爸平静的笑了笑,脚下仍蹬着铁锹。

“把晚饭早点烧好了,晚上带你一块看戏。”妈朝我扬扬脸。

“郑巧娇”是个女演员,去年冬天第一次来我们这儿演戏,唱淮剧,演的戏就叫《郑巧娇》,因该演员将断臂郑巧娇离奇悲惨命运演得感天动地,引得现场一片稀里哗啦的眼泪,从此人们就将她叫作“郑巧娇”了,至于她姓甚名谁,倒也没人关心。我们这儿人有点奇怪,不怎么听我们本地的扬剧,也没怎么听过京剧、越剧、梆子戏,就是喜欢个淮剧。他们不知怎么的,特别是妇女,都喜欢看苦情戏,越苦就越能引出她们的眼泪,越流眼泪,就觉得越苦,似乎有了共鸣。《郑巧娇》在我们大队部会堂连演了六天,场场爆满,引得临近大队的妇女们走了四五里路争相来看戏。“郑巧娇”说一口上海话,据说是上海的一个淮剧团的台柱子,四十出头,从前演的都是戏中的花旦,扮相青春美丽,吐字清晰,音色甜美圆润,深受喜爱,惹得一个年轻貌美的漂亮女演员的嫉妒,那年轻女演员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讨得了领导的欢心,不甘被排挤的“郑巧娇”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和一身傲气离开了剧团,自己拉起了一个戏班子,开始走乡串巷,去了更广阔的天地。

才五点多钟,太阳就到了天边了。像家养麻鸭的蛋黄似的太阳从还稀疏的树木间慢慢地落下去,树梢上的云渐渐地被点着了,烧得红红的,铺展在西天上,空气似乎也跟着热烈起来,摇动着什么气息。爸妈回来了,霞光映在他们身上,暖暖的。远远地就听见了妈妈的大嗓门。

“兰子,看戏去,还是‘郑巧娇’的戏班子。《秦香莲》,苦情戏,好看呢!”妈妈的声音跟夕阳一样亮堂。农村妇女都知道秦香莲和万喜良的故事,但知道跟看戏是两码事。

“是的吗?倒是要看看,就是有的唱听不懂。”兰子大妈应道,声音同样亮堂。乡下人不说“词”,说“唱”就是“唱词”的意思。

“不要紧,我会呢,说给你听。吃过晚饭,一块去。”妈妈快人快语。妈妈有幸念过小学,在那个时代的农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了。听外婆说,妈妈在家最小,最受疼爱,外婆希望妈妈念点字,在她百年后为她念血盆经,就送她去上了学。学堂里,妈妈又跟爸爸同学,后来由家里的长辈说了亲。

“大老刘,看戏去吗?”爸妈路过邻居孔大妈家。

“她不看,看戏要花钱。不如睡觉,吃三头猪不如一呼。”和尚应道。

“和尚,你个小气鬼!两个鸡蛋就够了。只晓得要婆娘睡觉,睡不死你个和尚。”妈妈朗朗地笑了,笑得泼泼辣辣的,和尚不敢再出声。

“看戏去啊,陈奶奶?”隔壁的陈奶奶早早的吃了晚饭,正拍掸着藏青蓝对襟褂子,又摸摸脑后的发髻,拔了发髻梳子梳拢一下头发,刷刷刮刮地立在门前。屋里陈老爹正就着一把炒蚕豆喝酒,老爹牙口好,从来不服蚕豆这样的硬气, 每天中晚两顿酒,每次不多,牛眼大的酒盅,只两小盅,每次喝完,将酒盅倒扣在酒瓶嘴上。

“我不去,那个晦气地方我死也不去。”老太太悻悻地道,仿佛秦香莲的苦情戏还没开锣就感染了她。

“不要紧了,现在世道都变了,不会再像以前了,看看戏,散散心。”妈妈温言相劝。陈奶奶以前被划为地主成分,没少戴着高帽挂着牌子挨批斗,批斗会常在大队的大会堂里开,主持批斗的常是李副书记,现在广播里只要响起李副书记的声音,她便要恨恨地骂上两句:“猪嚎丧呢!辣皮,癞皮狗东西!”

“你们去玩,我老啦,眼睛花了,耳朵也聋了,看不到个名堂了。”老奶奶很固执。

一家人在煤油灯下吃着山芋干粥,门外一个翠翠的声音响起:“吃晚饭呢,英子,看戏去。”是邻生产队的女队长。

“是玉梅呀,是的呢,正要吃过晚饭去看戏。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一块去。”妈妈应道。

玉梅进门来,“戏都送到家门口了,不看白不看,我们队里的有些婆娘就是不肯,地里边一年忙到头,昏天瞎地,人都苦死了,还不晓得松松气,只晓得天黑睡觉,多没意思。”

“不是吗,以前没戏看,戏班子从来不到我们乡下,要么就是开会传达指示精神,要么就是开批斗会,斗你斗他,把人都吓死了,放点电影也都是老格式。”妈妈一边洗碗一边和玉梅队长说着话,“现在好了,地分了,种田都有劲了,戏班子也到我们乡下旮旯里来了,天变啦。”听得出,妈妈的心里有点激动。

一会儿,兰子大妈等几个妇女都来了,于是大家说说笑笑一起去看戏。我也揣上两片山芋干,走在前面。兰子大妈家的黑子一声不响地摇着尾巴跟在后面。

大会堂就在大队部一排平房的东边,建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因为砍了很多公家的树木,大队支书还受了处分,不过支书的其他革命工作抓得出色,上面并不曾深究,还是当他的支书,但正是因为建起了这座全公社独此一家的大队部大会堂,让其他大队支书逊色不少,在社员们心目中的有了更高的威望。从此,干革命有了专门的场所。大会堂呈南北走向,大门朝南,舞台在北,格局很像镇上的大会堂兼电影院,只是规模小了点,每天我从再东边的小学上下学经过时,心中总生出一股威严的敬畏感觉。门厅是个二层建筑,四级台阶上去是四扇木制玻璃大门,木门框上刷着深红色的油漆,横跨大门的巨大镀铬拉手,门上装着黑色的弹簧铰链。门厅二楼正中有三个鲜红的阳文浮刻大字:大会堂。门厅两边的砖墙上有红框白底的巨大标语栏,红漆书写的宋体大字已经斑驳,东边是: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取得社会主义的伟大胜利;西边是:横扫一切牛鬼邪神,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每每读到西边的这个标语,就想着貌不惊人、生养了几个儿女、总炒好一袋蚕豆给老头下酒的邻居陈奶奶到底是个怎样的牛鬼邪神。

大会堂在黑暗中显得分外显眼,一盏大灯泡把门厅外照得亮堂堂的,门口聚集了很多男人女人,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孩子,兴奋地呼朋引伴,东窜西溜,像灯影下的蝙蝠忽来忽去,难寻踪影,或是调皮的猴子,不肯片刻安宁,引得一群妇女们无奈的叫骂各家的孩子:

“小强,小炮子子,不要瞎跑。”

“二子,你个鬼子子,黑咕隆咚地乱跑,不要被鬼抓了去。”

……

妈妈她们到大队部办公室窗口处,从裤腰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毛钱,兰子大妈还用左手在票面上轻轻地摸了两摸,伸进铁条里去,再从铁条里边接过一张绿纸油印的戏票,票上面只有日期和开场时间,没有座位号。7点左右,我跟着妈妈他们进场,门厅北墙上有左右两道门,分别对应着东西两个直通前台的过道,今天只开了东边的门,门口很乱,也很拥挤。李副支书和几个大队干部把守在门前检票,人们乱哄哄地往前挤,李副支书一边弓着腰用左胳膊抵住人们,一边大声喊着“不要挤,不要挤”,还要忙着用右手检票、撕票,红黑的脸上都是细细的发亮的汗珠,黄军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头上了,头皮上的头发有一块没一块的,像被羊啃过的荒地。

“李支书,你手都抓到人家婆娘的胸口上去啦!”突然有个男的大声喊道。

周围顿时一片哄笑起来,荒地上顿时下过了一阵暴雨,细流如注,连忙回应道,“哥哥哎,不要瞎说,不要瞎说,都是我的姐姐妹妹,犯法的,不能瞎说,不能瞎说。”说着左手缩也不是,挡也不是。

又是一阵哄笑。

我乘乱从大人的胳肢窝缝里溜进去,其他孩子也都这样。门里边一个穿着好看绿色戏服,脸上画着浓重彩妆的中年女人用外地口音大声喊道,“侬小把戏也要买票的了!”孩子们哪里管她,以溜进去就立即没影儿了。急得那女人在那“嗳、嗳、嗳”只管跺脚。凭心讲,那女人的几句外乡话很好听的,虽然声音大点急点,但那腔调柔柔的、软软的,柔软到人的内心里,舒服得很。

场子里,没有单独的椅子,只有一排排长凳子,下边用水泥桩支起,用铆钉和木板固定,来得早的坐前面,迟的只能坐后面,更迟的,没地方可坐,只能站在后边空档处了。我们来得还算早,在中前部十几排的中间处占好位子坐下。妈妈说,看电影不要太近,电影光刺眼,对孩子眼睛不好,看戏要坐前面,才能看得清戏子的样貌,听得清他们的唱词。我乖乖地坐在妈妈右边,兰子大妈、凤子阿姨坐在妈妈的左边,玉梅坐在我们前面。突然听到有人叫妈妈,“英子,你在这呢。我跟你们坐一起。”原来是大老刘大妈,她还是来了。妈妈把我往她身边拉拉,挤出一点地方给她坐下。

七点半,一阵急促的锣鼓声骤起,红色的幕布徐徐拉开,一个女子搀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款款走上台来,正是刚才检票门口的那个女人,瓜子脸蛋,大大的眼睛,溜溜的肩膀,台上的她看起来比刚才漂亮很多,接着又慢慢走出一个男的。女的一抖水袖,首先开腔幽幽唱了起来,“送夫送到长亭外,离别时千言万语心底埋……”很是凄凉,忧忧柔柔的声音说不出的动人,直进到人的心坎里去。场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刚才还说笑吵杂的女人们一下子住了嘴,就连淘气的孩子们也都噤了声。妈妈说这就是“郑巧娇”,演的就是秦香莲,她送丈夫陈世美进京赶考,本来约好考中就回来接走她们母子,后来却再无丈夫的音讯,后来家乡连年灾荒,公婆都饿死了,秦香莲只好带着一双儿女到京城寻找丈夫,原来陈世美已经考中状元,并被招为驸马。后来找到陈世美,陈世美却不肯相认。走投无路的母子到开封府告状,包公最后主持公道用虎头铡刀斩杀了陈世美。妈妈对剧情很是熟悉。

我一边看着热闹,一边听妈妈跟大妈们嘀咕议论。演到遭遇灾荒,公婆饿死、大雪纷飞秦香莲进京寻夫的情节时,我看到妈妈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她悄悄跟我说,我们家也是遭过灾荒的,60年吃六八十时,一个月发到的粮食大人十斤,青年八斤,孩子六斤,即使这个可怜的标准都不能维持,以致家家断粮,户户死人。我的爹爹奶奶就是在这个年月因为饥饿,浑身浮肿而死的。本来一线单传娇生惯养的爸爸只得放弃正上中学的学业,被外公从外乡学校接回来与妈妈结婚,过上了相依为命的艰难日子。说得年少的我不禁内心也沉重起来。

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有点撑不住了,便斜靠着妈妈打起瞌睡来。突然,一个惊呼声将我惊醒,场子里哄声四起,叫成一团,台上也停止了表演,几个演员从台边伸出头来。只见离我们不远处,一群人一下子站起来,又哄的一声往后退。很快,李副支书他们,用两根棍子夹着一条蛇走了,那蛇大概已经被打得昏死,尾巴朝上,像一根长长的绳子一样地垂挂下来,除了有点瘆人的样子外,完全没了唬人的气势了。这时从那边传来议论说,原来会堂屋顶上掉下来一条赤练蛇,砸在了一个女人的大腿上,吓得那婆娘当场晕倒在凳子上。以前这屋顶上就掉下过蛇,有时还能看到蛇在屋梁上爬行,是因为屋顶上有着很多的麻雀窝,蛇追逐麻雀一不小心掉下来的。今天虽是春天时节,但会堂里人多,热气聚集到屋顶把蛇给熏醒了,掉了下来了。

演出继续,天降赤练蛇并没影响到人们看戏的情绪。包公黑黑的大脸上,一个白白的月牙很是显眼。我问妈妈,她告诉我,包公自小贫穷,替财主家放牛,被牛踢了脑门留下了疤痕,黑脸是说包公铁面无情,月牙就是清官的明镜,自古坏人作恶总有报应,包公的虎头铡专门斩杀坏人的,小孩子最是痛恨坏人了,我不禁对这黑脸的包公有了几分亲切,生出了一股崇拜心理。抬头看到包公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请虎头铡来!”只见四个衙役一人一手,从台侧抬着一具铡刀来,虎头虎身,甚是吓人,台上那陈世美见此情景一下子瘫倒在地。看着这虎头高昂的铡刀,我不禁一阵凛然。台下一片寂静,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回来的路上,大家都在说着今天的戏。东边一弯月牙挂在半空,黑子又不知从哪儿跟了上来,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有时站下来等等我们,两只大眼睛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发亮。

“啧啧,郑巧娇就是好看,你看她清清爽爽的模样,多标致。”

“是的,模样好,唱得更好,天下怎有这么脆脆的嗓子的女人的呢?”

“我要是个男人,我都喜欢她。”

“哈哈哈……”

“要说那秦香莲命真苦,好容易熬出头了,男人中状元了,却把她扔了。哎!”

“陈世美真不是个东西,人家给你生儿育女,养老送终,你看到年轻有势的公主就变了心了。”

“女人啊就是命苦!”

“哎,女人天生雪花命,飘到哪儿算哪儿。”

“我们女人要自主,不能靠着男人活命,现在不是讲究男女平等吗,毛主席都说女人能顶半边天呢。看人家玉梅,当女生产队长呢。”

妈妈念过点书,就是不一样。

大老刘一直沉默不语,落在后边,不管其他几个大妈们兴奋地说说笑笑。我看到她脸上挂有晶莹的泪珠,闪烁着月光。

头顶上有几颗星星也在眨着眼睛,不肯睡去。

我知道,大老刘曾有过两个男人,一个年轻时有病去世,丢下了一对儿女,后来的随生产队机帆船去湖里捞水草作肥料,夜里到船头小解落水而死,又留下了一个姑娘,再后来和生产队光棍和尚一起过日子了。和尚小大老刘十岁,小时候是个孤儿,被送到本地的小庙里出家做小和尚,解放后庙拆了,小和尚无家可归,便在我们本地还俗,受到集体帮助,“小和尚”的名字却留了下来,以致他的詹姓大名倒仿佛被人忘了,很少有人提起。听到生产队里的女人们说过,大老刘命硬,和尚入过法门,到能够压住她的克夫硬命。倒也是,和尚跟她过得顺风顺水,相安无事。

我捣了捣妈妈,妈妈也看到了她的脸,便不再说笑,换了一个口吻说道,“现在好了,分田到户了,苦日子也到头了,我们女人也要挺起腰杆呢。”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穿上了包公的黑色蟒袍,画上了一张黑脸,脸上有一个白色的月牙,威严地端坐在大堂正中。

第二天星期一,我放了晚学,天还早,太阳还没落山。我带着两个同学,来到大队部后边的房子外,想看看戏班子是些什么样的人。木窗子上面没有玻璃,蒙着一层塑料布,朦胧的看不到里边。门没锁,开着一条缝,我们好奇地把头伸进门里。屋子里东西很多,不过放得倒也整齐,靠南边的墙下有一溜长通铺,木板上铺着一层稻草,稻草上铺着花花绿绿并不一致的床单布,上面叠放着一床床已经发暗的被子。地上放着很多箱子,有的开着,里面是大红大绿的演戏服,有的关着,箱角不少已经磨破了皮,箱子正面用红漆写着“上海春风淮剧团”几个大字。西、北、东三面墙上挂着很多演戏的东西,红色、紫色、黄色、蓝色的腰带,黑的、白的长长的胡子,两边挑着像扇子一样的黑色纱帽,顶上插着很多亮闪闪珠子的凤冠,还有倚靠在墙上的刀、枪、剑等,看得人眼花缭乱。一个胖胖的圆脸的中年男人,正半躺的叠好的被子上,手上拿着一本发黄的书,见到我们伸头进来,立即来了兴致,放下书。

“嘿,小把戏。”脸上堆满了笑,眼角细细的皱纹都伸展了开来。“干什么来的?”

我们没说话,朝他做了个鬼脸,露出豁缺的牙齿,“嘻嘻”的笑着。

“没见过吧,好玩吗?”他下床穿上鞋。

我看他像昨天晚上的包公,就问:“你是包公吗?”

“你看像吗?”他嘿嘿地笑起来,红润润的脸上笑的有点可爱,完全没了包公的威严,“就是我啊。”

“你怎么跟台上的包公不同呢?”我不解。

“不懂了吧,穿上蟒袍,画上黑脸,我就是包公,”他又笑了,依然可爱,“下了台,脱了蟒袍,我就是我了。侬弄明白啦?”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摇头。

“戏是戏,日子是日子。”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是不懂。

他到靠床里面的床单下掏出一个纸包,拿出几块糖,递给我们,“来吃糖,我们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可好吃了。”

我们接过糖,剥了糖纸,塞到嘴里。一股浓浓的奶香在牙齿间弥漫开来,真好吃。看着我们贪婪地吸溜着糖汁,他叹了口气,脸色阴了下来。

“我的两个小把戏跟你们差不多大,一个上初一,一个上四年级,”他又叹了口气,“可我却飘泊在外,四海为家。”轻声地唱了一句戏词,“四海为家”唱得又慢又长,还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太阳落山了,红红的晚云从地平线上漫上来,人家、树木、麦田都笼上了一层红彤彤的色彩。头顶上有一阵大雁排成人字形队伍向北边飞去,留下了一串“嘎、嘎”鸣声。路边木杆顶上的大喇叭里传来了县广播站晚间广播播放的李谷一的《乡恋》: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歌声从大喇叭里传出来,穿过空阔的麦田,穿过升起袅袅炊烟的村庄,传向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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