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图,小梁。”一进教室,放下茶杯,他便从一个大大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里拎出一叠地图,要身高个大的小梁同学帮他挂在黑板前。
地图很大,分别是中国政区图和中国地形图,几乎占据了大半个黑板的宽度,花花绿绿的,让一个从没有想过跟地图有什么关系的乡下孩子感到新鲜。打开杯盖,呷了口茶,接着又从包里拿出一截银光闪闪地金属棍,抽出一头,原来是一支伸缩教鞭,点着政区图右边的一个小小蓝色区域,用一口浓重的泰州口音说:“这就是高邮湖,高邮城就在这个位置。”这是我第一次严肃地在地图上俯视中国,第一次震惊于我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中的渺小。
接着他又道,“学地理,首先要会读图,脑子里不装下地图,就学不好地理。”又用教鞭敲敲黑皮包,“别小看我这个包,里边全是我的宝贝。”从此,我们便从地图开始认识了中国,认识了世界,认识了平原山地,认识了江河湖海,认识了天文星象,认识了风云变幻。我们的心中装进了中国,眼里有了世界。
以后小梁专司挂图一职,每次上课开始,都把地图挂好。许多年过去了,同学聚会,小梁成了老梁,我们还会用浓浓的泰州口音说到:“挂图,小梁。”于是便有了满堂的欢笑。
他是老徐,我们的班主任,私下里我们都叫他老徐或是老头,那年我上高二,分在了文科班。
老徐上课老是跑题,跑题时嘴角上溢着浅浅而又洋洋的笑意。要么是在南师上大学时到紫金山上去采集石头标本,要么是到黄山去考察地形地貌,要么是到徐州下井去看煤矿地层构造。最得意的是每隔两年,省地理学会都要组织他们到各地去考察,北方的草原,南方的红壤,东北的针叶林,西南的喀斯特,说得足不出乡的我一遍遍地在脑中回忆着地图上的不同颜色,傻傻地想象着地图外的图景,一脸的羡慕。也怪,我们班的地理学得很好,我也一样,指哪打哪,几乎没有什么能难倒我的题目。
小梁冬天不喜欢穿棉衣,大雪天寒,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甚至还起了几颗红疙瘩。老徐俯下身,低声问他,“你没衣服穿?”“有呢。”“为什么不穿啊?”“不冷。”“这么冷的天,你不冷?”“真的不冷,不信你摸我手。”小梁真的伸出手来。他认为小梁不好意思说出实情,硬扛,便要帮他,但小梁坚决不肯:“谢谢老师关心。”老徐忿忿而又无可奈何地说了声,“你个大呆鹅!”“大”音很高,“呆”音很低,“鹅”音从“我”由低到高,别有趣味。“哈哈哈!”全班顿时哄笑了起来,小梁从此有了个泰州腔的绰号“大呆鹅”,小梁总是憨憨的笑着回应,从来不恼。
八十年代末的小城正流行录像厅,一间没有窗子的房子,一台大电视,一台磁带录放机,二三十张凳子,门口贴着惊悚的海报,都是些最时髦的香港武打片。校门南边几十米便有一家,一间老房子改造的,老徐每天上下班都从录像厅门前经过。那时的家长没精力太过问孩子的学习,孩子多,家又在乡下,农活忙,大学又非常难考。学校没有宿舍,我们都住在校外,自我管理,学习生活枯燥而艰苦,难免被诱人的海报所吸引,偷偷溜进去看回录像。有时东窗事发被老徐查个正着。咋办?赶紧找老徐认错去,态度虔诚,主动悔改,善莫大焉。老头会先是色厉词严,接着谆谆教育,和蔼相劝,最后甚至在犯错者满口保证后微笑相送。倘有不识时务者有错不悔,使倔犯犟,定会惨遭回去叫来家长反省思过的下场。老徐最恨知错不改。若干年后,同学常道,老徐看似严厉,其实最好说话。
校园的隔壁是高邮师范,围墙那边每天傍晚都传来小号的嘹亮声音,每到周末,紧靠围墙的二楼教室里便拉上彩带,红男绿女,唱歌跳舞,不亦乐乎,真真是一墙两世界!想想每天都在苦海里艰难挣扎却又看不到岸边的自己,心中的不平常常激起扔砖头砸玻璃的冲动。高二那年元旦,学校要在市剧场举办全校合唱晚会,每天下午第四节课全校都忙着练歌,此起披伏,热闹非凡,感觉墙那边的“嚣张气”竟减了不少。我们班的曲目老徐亲定的:《游击队歌》《喀秋莎》。抬来风琴,年轻的音乐老师教唱,她很忙,老徐嫌她毛糙,于是亲自坐在风琴前临时转行教起了音乐。他将我们分成了几个声部,男声,女声,高音,低音,轮唱,领唱,合唱,像一条山间的溪流,一会儿低低絮语,一会儿奔腾跳跃。在我们几个领唱单独合成训练时,他发现一个同学的嗓音浑厚独特,便说“你可以考音乐学院的”,那孩子现在是一个大学音乐学院的副院长了。演出了,城里的同学神通广大,竟用红色彩纸做成领结,配上白衬衫蓝裤子、蓝裙子,一上台便掌声雷动,老徐一袭米黄风衣,缓步走到台前,掏出教鞭拉开,鞠躬,转身,鞭梢轻轻一点,音乐声起,老徐看着我们,我们盯着教鞭,鞭动声随,自然流畅,果真是最绝妙的配合。帅呆了!我们在一片喝彩中退场,结果没有悬念,第一。元旦后橱窗里贴出了我们的照片,可第二天,橱窗玻璃被撬了,唯独少了张我们的舞台照!难得的风光没了,悲哉!
前几年的一天,曾经同学的小徐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老徐找我。我到他家,他说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好骑车,我是知道的,退休后,不管到哪都骑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人在车上,腰杆挺直,不倾不斜,不疾不徐,稳稳当当。这次,他途径一个交叉路口,却突遭一阵凶猛的楼间风推倒,从市人医送到了省武警医院抢救,幸得一位留美博士相助,在昏迷三天后终于醒来。康复后的老徐始终了不掉一桩心事,博士专家连一顿饭的感谢都不肯接受,在感叹医风纯正和终是好人多的同时,总是心怀不安。特地把我召去,让我代写一封感谢信,寄与医院以示感谢和表彰。我欣然领命,为两颗可敬可爱的良心。事后,又见他骑车了,问之,则曰:“老天不收,证明骑车没错,风的错。”嘿,这老头!
那年五月八十大寿,偌大的宴会厅济济一堂,全国各地来的学生占了一半,台上大红寿字高悬,老徐中间坐定,弓扬音起,一曲昂扬的《赛马》在厅中激荡。厅外,桃花已谢,满树的桃子正蓄力生长。
对了,老徐,大名盛基,原籍泰州,今年高寿八十九。祝老师南山不老,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