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南风里弥散着麦子成熟的味道时,我知道端午节到了。
在儿时的记忆里,相较于其他的传统节日过端午节显得似乎有点简单,甚或是走过场,不那么有仪式感。春节自不必说,是孩子们心中最隆重的美好,清明要跟着父兄一道带上铁锹、纸钱到茔地给先人上坟,中秋要在月亮初升时早早摆上满是菱藕月饼的供桌,即便是中元节也要在午饭前庄严地点上香烛祭供先人。端午节总是过得那么忙碌、匆匆。
农历的五月初,不久前还在东风里穿着外套的农人们,一转眼便换上了夏装。暖热的西南风催熟了田里的麦子,乡下便到了夏收夏种的最要紧时候。农人们要抓住麦子黄熟、天气晴好的最佳时机,把从秋到夏接近九个月里在田间洒下的汗水变成自家粮仓里的收成,又要在之后几天时间里插下秧苗,错过了这宝贵的几天,当西南风转成了东南风,梅雨便早早来到了,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心血泡在了雨水里,还会误了插秧的农时,影响了秋天稻子的收成。端午的前一天晚上,忙里偷闲的他们要在灯下裹上一盆四角尖尖的粽子。粽子个大而简单,白糯米里至多再放上一两粒过年时留下的蜜枣,这时节没那么多精致讲究的闲工夫。如果有推车的货郎小贩来了,还可以买一两尺五彩线系在孩子的腕上,倘若家有手巧的姐姐,会用五彩线结成一个小网兜,兜里放上一个煮鸭蛋,挂在颈下,那也是一件值得显摆的神气事。端午的早上,晚起的孩子在满屋子的粽香中醒来,揭开锅盖,拿上两个粽子上学去了。
端午的风,是暖热的风。
端午的风,又是弥漫着清芬的风。
芦苇生在水边,春风里返青,夏风里摇曳,秋风里白头,完成了一年的生命周期。农人们谁也没在意它的存在,任它在河岸边茂盛出一丛生机,凋萎成一片衰黄,他们没有诗人的多愁善感,没有“萧萧芦荻秋”的矫情,只在端午时挽个篮子,到它那儿打上一篮箬叶,于是端午的早上,便有了一锅青绿的粽子、满屋清芬的粽香。
洗衣淘米的码头边,密密丛生着菖蒲,菖蒲根扎在水边潮湿的泥土里,长长的蒲叶瘦瘦地挺立着,近嗅有水草特有的清香,直沁人心底。艾草长在河坂上,簇簇丛聚,低矮的个头,泛白的叶子,着实不美,我更不喜欢它的味道,浓烈呛人,有如中药。但农人却把菖蒲和艾草扎成一束,在端午时放置在檐下门头,终年不弃。老人们说,菖蒲就是人间的长剑,可以斩妖杀鬼;艾草叶似虎头,能够驱瘟辟邪,药味熏人,可以赶走蛇虫百脚,菖蒲艾草放在门上,可以为家人守住门庭,保家人一年安康,它们是百姓心中的灵草。神奇的是,我在老家旧屋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受过蛇虫蜈蚣的伤害,第一次被蜈蚣下口中毒竟是在工作后单位宿舍的睡梦中,那晚慌得我半夜到医院里去求医解毒。
上了中学后读诗,才知道菖蒲是一个被寄予了中国人精神的文化意象,深得文人雅士的喜爱。宋人谢枋得《菖蒲歌》云“异根不带尘埃气,孤操爱结泉石盟”,东坡亦有诗曰“斓斑碎石养菖蒲,一勺清泉半石盂”,板桥老人也说“金碗玉盆徒自贵,只栽蒲草不栽兰”。菖蒲生于水滨,出污泥而不染,挺拔翠绿,清新秀美,寓意着不肯与污浊同流清高自守的脱俗情操,与兰花、水仙、菊花并称“花草四雅”,文人们在它身上寻得了趣味,看到了自己,得到了安慰。又知道在两千多年前的南方,有一个名叫屈原的倔强而又悲情的诗人,在国败心灰的绝望中跳进了滚滚流淌的江水,当地人怜惜而尊敬他,生怕他的肉体被江鱼啃噬,便用江边的苇叶包了米饭做成粽子,扔进江中,喂饱了江鱼,从此,挟着菖蒲艾草箬叶清芬的端午的风,从那个叫汨罗的地方越过了广阔的洞庭湖水,吹向了南越珠江,北国黄河;这风从战国的简牍上轻起,拂过了司马迁的《史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拂过了李白、辛弃疾、谭嗣同、郁达夫憔悴而坚毅的脸庞和灰尘满布的衣衫,拂过了唐诗、宋词、明清小说泛黄的纸页,直至今天的网络世界。这风暖热,炎黄子孙都能感受到拂过周身的热烈温情;这风清泠,所到之处,水汽氤氲,万物滋长;这风清芬,穿越两千年,苇叶菖蒲艾草仍余香袭袭,不减曾经。这风里站立着一个如菖蒲般清瘦挺立的身影,流传着低沉嘶哑的凄凄行吟。
距离端午节还有几天,岳母便早早送来了粽子,剥开箬叶,咬上一口,清新的粽香萦在唇齿间,我想,我尝到了两千年前汨罗江边的味道。西南风中,我闻到了弥漫在其中的成熟气息,一个民族千年的收获与栽种轮回中和平安详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