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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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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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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

“老头子,快点吃早饭。早点到菜市场买点过年的蔬菜回来,大年三十了,肯定忙得很呢,去迟了买不到,孩子们回来没菜吃怎么办?”王大妈一早就催促王大爷。

早饭是白米粥,雷打不变。现在的早饭花样多着呢,各式各样的包子、牛奶、豆浆、鸡蛋煎饼,可老两口就喜欢个白米粥,大米煮得黏黏稠稠的,便有种特别的清香味,夏天就着本地特产的流淌着红油的咸鸭蛋,冬天一碗茨菇炒大梗咸菜,别提多清口了。那些街上卖的早点,要么太油腻,要么口味重,吃不惯。人老了,口味淡了,更离不开自小就习惯了的味道。

“你说,华子他们回得来吗?”老太婆脸上有点阴郁。

“谁晓得呢。应该会回来的吧?”老头喝了一口粥,往嘴里夹了块咸菜,老太婆的腌菜手艺就是好,也不咸,也不淡,菜梗脆,菜叶软烂,颜色金黄,吃了她一辈子的咸菜都不厌。“去年疫情没回来,今年没什么要紧的了。”

天这么冷,又潮湿,真怕他们不回来了。老头想着,突然觉得舌头一阵辣,吐出来一看,原来一走神,把一块尖辣椒夹到了嘴里。

“不提了,不提了,吃早饭,买菜去。”老头心头忽然起了一丝恼,便不着声了。

闷了一会儿,老太婆到底忍不住,“你说一年都没回来了,过年也不回来?”

“你又提了,说不提的。唉,嘴碎,烦人。”是的,能不提吗?这当爹当妈的,今天都大年三十了,明天就是过年了,都没个准信儿,能不提吗?老头心里也犯着嘀咕。

儿子华子是老两口的骄傲。从小就乖,尤其是读书上学,就没让两口子费过神。以前家在小城东边的龙奔乡,两口子忙着种地,育秧,栽秧,治虫,除草,追肥,秋收,翻地,种麦,栽油菜,打菜籽,割麦,抢种,一年四季,从春天忙到秋天,从冬天忙到夏天,一天赶着一天,马不停蹄,就连大过年的都要到麦田里追冬肥,一有空闲了,还要见缝插针到城里做点散工,挣点零花钱,根本没工夫管儿子。可华子却很争气,小学、初中、高中,一路不要人操心,年年拿奖状,高中还拿过奖学金呢。那时候,一家人的生活不富裕,但很有味道,美得很。

后来儿子到了天津上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那里上班了。媳妇是河北人,跟华子大学同学,高高的个子,标标致致的姑娘,跟华子很般配。可北方姑娘不适应里下河的水土,夏天来了,生一身痱子,蚊子又多又毒,一叮一个大红疙瘩,冬天来了,潮湿的冷气直往身上钻,冷得直打哆嗦,睡觉垫上电热毯都不管用。北方姑娘比我们南方姑娘还娇气。还真不怪人家。

“唉!”老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呢,早饭都塞不住叹气嘴,过年了,不许叹气,晦气呢!”老太婆一边责怪一边在咸菜碗里挑茨菇吃。

“不要说我,你看你又挑茨菇吃了。”老头回嘴,脸上却露出笑意。

“谁叫茨菇比咸菜还好吃呢。”老太婆笑嗔。

还真是,茨菇炒咸菜,茨菇吸了咸菜的鲜味,便有了一种特别的香味,就像茨菇烧咸腊肉,最后吃剩下的全是肉。日子过久了,便过成了一种习惯,茨菇归老太婆,咸菜归老头,鱼头鱼尾归老头,鱼肚子肉归老太婆。

收拾好碗筷,老两口一起乘电梯下楼。

电梯很快,一眨眼便到了楼下。刚出电梯门,一阵冷风便扑了过来,潮湿湿的,外面下着小雨,还夹着点零星的小雪花。

虽然已经打了春,但北风似乎还很留恋,像三角恋的夫妻,一个想走,却又不怎么心甘情愿,拉拉扯扯;一个要来,却又不能理直气壮,羞羞答答胆胆怯怯,怕担个小三的名头,让人不痛快。

老两口拉上羽绒服的帽子,穿上雨披,下了台阶,骑上小电三轮上街去了。

路上都是匆匆的行人,穿行在蜗牛般慢慢爬行的汽车中间,着急,却谁都走不快。

前几年,老家那儿修高铁,占了家里的地,老家的房子拆了,东西两间楼上下,里边南北向又隔出几间,卫生间、厨房、堂屋,大小三个房间,宽宽大大,一应俱全,城里有的家里都有,还有一个城里人家没有的大院子,住着很舒服。门前就是自家的菜地,一年四季吃不完的蔬菜,春天的茼蒿、韭菜、鸡毛菜,夏天的大椒、茄子、豇豆、黄瓜,秋天的萝卜、芋头,冬天的大蒜、青菜、菠菜、安豆苗,……要吃了,提个篮子,现摘现拔就是了,要多新鲜有多新鲜。屋后就是猪圈、鸡圈、厕所,每年一进腊月,便杀了猪,上百斤的肉都腌了,吃不了,还要跟城里的亲戚家分着。把肉一块块擦上盐,压块石头,放缸里腌过十天,拿出来挂在院子里晒上十多个太阳,直到瘦肉成酱红色,肥肉微黄,肉油往下滴,腊味香才浓,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到。老头就好个五香咸猪头,猪拱嘴肉、耳朵、口条、嘴巴子肉,都是活肉,切成薄片,撒上青蒜花,浇上麻油、陈醋,别提有多香了,再斟上一小杯烧酒,肉入口,酒入喉,要多舒坦有多舒坦。还要灌上一点香肠,自家做的干净放心,不像超市里卖的,有一股呛人的香精味,一点不自然。这是腊月才有的味道,有了这腊味香,就有了过年的味道了。

现在老家拆了,儿子说,我们老了,买电梯房方便。老两口便用拆迁款买了一套五楼的两室的电梯房,剩下的钱连同自己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了儿子去天津买房了。大城市房子贵,儿子还欠下了不少房贷,要还三十年呢!太不容易了。一想到儿子的房贷,老两口就心疼不已,人这一辈子能有几十年,倒要一小半的时间还债,这日子过成了什么!老头顿时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感到有一座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车子有点走偏起来。

“看路走唦,吓我一大跳。人多,骑稳了。”老太婆在后座垫上大声提醒。

“唉,我呀,这辈子就没个大用。”老头回道,把个老太婆听得莫名其妙。

“什么有用没用,说什么神经话呢。都一大把年纪了,你要有什么用。小心车子。”

老头不应声了。

菜市场人挤人。这个时候再不买到什么时候呢?干货、肉食还好早点置办,蔬菜不经放,只能迟点买。年初几的,卖菜的也不出摊,也是的,人家天天起早摸黑,早上四五点就出门了,越是节日越忙,只有过年了才消停几天,辛苦得很。

水芹菜是一定要买的,俗话说,吃了水芹一年勤,就这么个乡风。而且,冬天才能吃到的炒水芹菜可是本地的一道特色菜,别的地方没有。水芹切成小段,界首茶干切成薄片,入锅爆炒几铲,再浇上一点镇江香醋,起锅装盘,碧绿的水芹、酱白的茶干,入口脆脆爽爽,伴着茶干中丝萝的特别香味,就连北方的媳妇都夸赞不已。一问价钱,八块一斤!才几天,三块多的价钱就翻了几番,不得了。也难怪,又是家家必须上桌的,不贵才怪。罢罢罢,狠狠心,买五斤,难得孩子们能吃到。不是说,“二十八九,拿了就走”吗?何况今天大年三十了,老话说,年底黄土贵三分,人家赚的就是年底的钱呢。

安豆苗,也是一定要买的。这东西,以前家门口的菜地里多的是,只要根不拔了,掐了一茬又生出一茬,贱得很,但城里这菜变金贵了。一问价,十二块一斤,再贵也得买上两三斤,图个“安安稳稳”的吉利。

再到青菜摊前,乌青的菜叶绿暗得发亮,矮趴趴的菜棵,全是叶子,菜梗短得几乎看不到,像一大朵绿色的花开着,看上去就那么讨人喜欢。媳妇、孙子最喜欢吃这青菜了。以前自家菜地里也长这种菜,不怕冻,下雪了都不要遮盖,经霜后,便有了一种特别的甜味。拿它炒虾米、炒五香牛肉片都是这里最好的家常菜。如果用来炒腊肉更是家常绝味。十几二十片腊肉,一定要肥搭瘦的,全瘦的太干太柴,肉老塞牙,肥腊肉似乎是腊肉的脸面,香浓而不腻,但全肥的也不健康。有道是,肥肉搭瘦肉,跌个跟头不松口。先开火烧油,后放入姜粒,再放进腊肉片翻炒出浓浓的腊肉香,倒入青菜,冬天青菜少水,沿锅边溜一圈水,起锅前撒上一把碎青蒜。碧绿的青菜,酱红的腊肉,沁喉的腊肉香,馋得小孙子跟儿子媳妇筷子打架。北方可没有这么好吃的青菜呢!

“买不买,老师傅?”摊主大姐看他发呆,又挡着摊口,急了。

“哦,买的,买的。”他恍过神来。“怎么卖?”

“五块一斤。”大姐有点不耐烦。

“乖乖隆的咚,青菜都这么贵。”老太婆一脸惊讶,但还是接过马夹袋装了两大袋。

“是贵了点,但我们拿菜贵了,你晓得的,菜地都被征用光了,又是大过年的,能不贵吗?我们也不想卖得贵,老大姐,贵了,人家就买的少了。唉。”大姐露出一脸同情又无可奈何的脸色。

旁边又有人挤上来了。

莴苣苔、青大蒜、青椒、萝卜……老两口四只手都快拿不住了,便吃力地往回走。

“嗳,老王嘛,买菜呢?大包小袋的,拿得动吗?”老头回头一看,是李老头,经常在净土寺广场打牌掼蛋的牌友。他倒是轻巧,两手空空,一身皮草的大衣,跟这乱糟糟的菜场很不相称。

“你也来买菜?”老王奇怪。

“我买哪门子的菜哟,闲的没事,来看看热闹。买这么多菜,孙子回来了吧?”李老头面带微笑。

“还没有呢,说是要回来。儿子媳妇今天才放假呢。你呢,儿子来电话了?”老太婆关切的问。

“不提,不提。我一人吃饱,全家过年。”李老头脸上顿时一阵阴云掠过。

“那晚上到我家吃饭,我们老弟兄一块喝两杯。”老王提议。

“不了,你家儿孙一大家子,我像什么话,打扰人呢,不去,改日年后聚。谢谢你好意。”老王又有了笑容。

“不打扰,多双筷子,多个热闹嘛。到时候要老头打电话给你。”老太婆也邀请。

“再说吧,我一个人也好,大过年的。”李老头脸色又暗淡了下去,满是阴云。

老两口又骑上车往回走。

一路上,很多单位、商店都拉上了“欢度春节”的横幅,贴上了红通通的春联,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就连玻璃橱窗上也贴上了福娃、窗花。卖日杂年货的都在门前支起了帐篷,下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年货。

“真是过年的味道了。”老头不由地哼了一句。

“老头子,我们也买副对联吧。”老太婆被这红红火火的年味吸引了。

前面路牙上就是一个卖对联的摊子,一溜临时搭起来的铺面上摆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对联,鲜红鲜红的,都有点花眼。有黑字的,有金字的。树上还挂着很多红红的中国结,中间嵌着“招财进宝”“吉祥平安”“万事如意”的金字,长长的流苏在风中摇摆着。

“真好看!”老太婆眼睛盯着不肯移动。

“贴哪块?”老头反问,但却停住了车子,眼睛在对联和中国结间游走。

以前乡下老家门多,院门,大门,房间门,后门,楼上楼下,要贴的地方真不少。老王喜欢大红的颜色,每年腊月二十四一过,自己就买来几大整张大红对联纸,年三十上午,华子便就着堂屋的八仙桌裁纸写对联,儿子就是聪明,从没像现在的孩子上过什么书法班,就凭暑假在家自己练练,便写得了一手毛笔字。四边邻居也都送来对联纸让他一块代劳,儿子也很乐意。看他在众人目光中拿着大号毛笔很从容地在通红的纸上写上乌黑发亮的字,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就连在小学当老师的庄邻周老师也把对联纸拿来给他写,夸儿子的字有骨子,有样子。

老王最喜欢让儿子在院门上写上“满园春光,全家吉祥”八个大字,对联要裁得宽宽的,字要写得大大的,跟他家的楼房大院子才相称。后门要写“积德前程远,存仁后步宽”,这是上学时一个年老的先生教他的,做人要有德行,讲仁义,这是祖上留下的传统。就连鸡窝、猪圈上也要贴上“鸡生大蛋”“六畜兴旺”。

年三十下午,看着大小门上都贴上了红通通的对联,院门雨棚下挂上了灯笼,火红的喜气便来了,过年的味道就浓得化不开了。尽管门前的地里麦子矮矮地在土上趴着,屋后树上只有光秃秃的树枝支棱着,但心里就有了一股暖意,喉咙里便涌起了茨菇烧腊肉的香味了,胃里有了饥饿感,于是赶紧催促老太婆,快点弄年夜饭。

现在贴哪儿呢?进屋的防盗门不大,还安在了过道里,背光,大白天都不亮堂,贴给谁看呢?去年过年贴在门正中的大红“福”字一点都没褪色,不换还是新的。室内房间门都做出了花样,不能贴,也不好贴。

唉,还是老家好啊!“满院春光”“后步宽宏”怕是这辈子都上不了门了。

电梯上下,是方便,可一年家里也来不了几个外人。对门的小夫妻,带个孩子,都搬来半年了,偶尔在电梯口遇到,至多也就打个招呼,都不知道人家姓什么,更不要说其他人了,楼上楼下的,电梯直达家门,想碰到都难,一进家门,反手就关了门,上了锁。这城里真没个人情味。

想想以前,除非熄灯睡觉了,只要有人在家,从来就院门大开,里门不闭。院子里一站,就有人进来,东家的老郑夫妻,西家的和尚两口子,更是来了就坐下吃饭,有点小酒了,倒上一块喝,煮碗小鱼了,一起戳筷子,就连张家的小黑也从不见外,闻到肉香味,就钻到桌子底下,摇着尾巴来讨骨头吃。

“买点吧,”老太婆坚持道,“新年大头的,有点新鲜气。”

“是该买点,”老头动摇了,“就买副大门的吧。”

翻来翻去,老王看中了一副,“就这吧,美满家庭,新福安康。蛮好!”防盗门小,对联不能太宽大,红纸金字,在过道里显得亮堂,老太婆也点头,很满意。

天渐渐有点放晴了,天顶上有点泛白,要花云了,隐隐的还能看到点太阳光。但风没停,有点剐脸。

到了家,刚放下东西,手机响了,是华子的电话!

“爸爸,在家忙什么呢?”儿子的声音很亲切。

“买点过年的蔬菜,都是你们喜欢吃的本地菜,你那吃不到。”老头满心喜悦,有点得意,仿佛立了一件什么功劳,为儿子效劳,高兴。老太婆也赶紧过来,贴上了耳朵。

“华子,你不是喜欢吃家乡菜吗?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回来了。对了,你什么时候的车?”老太婆嘴停不住,高兴得眼睛都细成了一条线。

“噢,爸妈,恐怕,恐怕今年回不来了。”华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嘴巴也有点不利索了,就像小时候犯了错一样,“是这样的,爸妈,今天的火车票买不到了,秀娟她查了天气预报,说老家这几天有雨雪,冷,怕孩子回来不适应,冻着了。”

老头老太的脸色顿时阴暗了下来,眉头锁紧,像是一阵寒风掠过,水面上泛起了一阵波痕。老太婆抿起了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老头举着手机的手也慢慢从耳边垂下来。

“爸妈,你们没事吧?”华子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海,叫爷爷奶奶,快叫,祝爷爷奶奶新年快乐。”华子在电话那头指挥着小孙子,有点急切。

“爷爷,奶奶。”脆脆的童声很有穿透力,让老两口心里有了点暖和。手机又回到了耳边。

“嗳,乖孙子,还是我孙子好。”老头的话中不无责备。

“又长高了吧,小海?”老王一脸的慈祥,连扫过老太婆的眼神都变得温柔起来。

“我一米二了,到爸爸胸口了。”孩子真讨喜,“爷爷,你要带我看鸭子哟。”孩子不忘上次来看鸭子的情形。

“好的,等你来了一定带你看鸭子游泳,扎猛子,鸭子很喜欢吃旱蛇的,哦,就是蚯蚓啦。”老王兴奋得脸上都泛起了潮红。

“小海啊,你什么时候来呀?奶奶想你呢。”老太婆早就把耳朵又凑了过来。

“暑假去!暑假去!”是儿子的声音。

“奶奶,别忘了给我压岁钱呀。”小孙子真聪明,不忘讨压岁钱。

“好的好的,肯定不忘。但你不回来怎么给你呢?”奶奶犯了难。

“微信红包呀。”小海反应真快。

是的,现在的年轻人都用微信,买东西,收款,方便着呢,可我们两个老家伙不会用,怎么办?据说还会被盗,要绑银行卡,太烦了,我们只用现金,硬脆脆的钞票拿在手里,踏实。

“爷爷奶奶老了,不会用微信。”不骗孩子,老王实话实说。

“爷爷,你好笨呀。老师说,不会微信会跟不上时代的。”小东西,连责怪人都这么讨喜。

“哈哈哈,爷爷就是笨,不如小海聪明,老啰,跟不上了,跟不上了。”老两口同时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老太婆的眼角有了泪花,“爷爷奶奶为你留着,等你来了,连利息都一块给你,好不好?”

“嗯,好吧,只能这样了。爷爷,你一定要把河里的鸭子养好了哟。”

“好好好,养好了,养胖了,你也是呀,多吃点,养胖了。”老头笑着叮嘱。

“小海,暑假一定来呀,你爸爸不来,你就自己来,你爸爸还没你懂事。”老太婆也叮嘱。

“爸爸妈妈,对不起。提前祝二老身体健康,寿比南山,新年快乐。”儿子的声音恢复了正常。

“好,好,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也祝你一家三口新年快乐。”老王情绪不错,“别担心,我们好着呢,你们快乐了,就是我们最大的快乐。”

挂了电话,转眼看到脚下、桌上的菜和对联,脸又沉了下来。

“算了,我们自己过年,过我们自己的年。就像儿子说的,新年快乐。”老王的情绪似乎又上来了,“侄男侄女来拜年,也要吃菜,不愁浪费了的。”

“老太婆,中午饭我们就简单点,下午我们早点弄晚饭,我打电话叫李老头一起来喝酒,他也怪凄凉的。给你点几个菜:炒水芹,炒安豆苗,青菜炒咸肉,荤油渣汪豆腐,蒸两段香肠,煮一条翘嘴白风鱼,茨菇烧肉,其他你看着办吧。”

下午四点,李老头来了。刚出电梯门,他便被惊到了。

电梯门对面的墙上贴上了大大的福字,天花板上还挂着个大大的红灯笼,流苏都快要扫到头顶了,朝北的每扇窗玻璃上都贴上了“新年好”“岁岁平安”等红色的窗花,楼梯防火门上贴上了一副鲜红对联:“积德前程远,存仁后步宽。”墨色还没干透,字迹稚拙,不太好看。

到了门前,老王家的进户门上也贴上了对联,门框上还挂上了两串小灯笼。进得门来,客厅的每面墙上都挂着红红的中国结,房门上也贴上了大红金福字,客厅的四角各挂着一串跟大门口一样的灯笼串,厨房的的玻璃门上也贴有一副对联:三餐有味,四季安康。跟外面一样,刚写了不久的。

“哟,老王,你家真是喜气洋洋啊,太有过年的味道啦!”老李不禁脱口而出。

厨房的老太婆开口道,“老头子犟得很,把个家弄得花里胡哨的。”

“过年嘛,就是要有个过年的味道,你说是不是,老李?我看蛮好。”老头笑着朝他眨眨眼。

菜已上桌,还有三副空的碗筷。

“咦,孙子没回来?”李老头心有疑惑,开口问道。

“没有,也好,我们互不打扰,过自己的年,省了我们的事,这年我们自己过才有味道嘛!”老头一面说话,一面让座,“你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我们一样,一块喝个酒,痛快痛快!”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从皮草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酱色的瓶子来,笑着说,“这酒是洋酒,我儿子从美国带回来的,一直没喝,叫什么‘爱个死鹅’,我也叫不准,今天我们开开洋荤。”

酒倒入白瓷小杯子里,颜色酱黄,有点像绍兴黄酒,没有冲人的酒香。夹口菜,老王抿了一小口,不怎么辣,一股子怪怪的味道,好像还有点说不出来的甜香味。这叫什么酒,一点酒味都没有。

“这洋酒看着漂亮,还真喝不惯,喝了一辈子的烧酒、白酒,还是那个够劲。”说完一口干了,“老李,你喝你的爱死个鹅,我换个酒。”说完,从里屋拿来一瓶牛栏山,敲着酒瓶,“你要不要来点?”

“好,我也喝不惯,洋鬼子的玩意我们中国人享受不来,还美国的呢,喝酒吃菜还是咱中国的好。来,满上。”李老头爽快的道。

几杯酒下肚,李老头话开始多起来了,“我那个儿子是好,大学教授,可人在美国,不是我的儿子了呀。他妈死的早,我当爹当妈一辈子,给美国养了个儿子呀。”老李夹了一口菜,“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祖宗呢。儿大不由娘,他不肯回来,我也没办法。”

李老头话匣子打开,收不住,“平时大家都说我有福气,儿子有大出息了。我不愁吃,不愁穿,瞧我这貂皮大衣,贵着呢,儿子也不时寄钱给我,可我要的哪里是钱哪!每天白日里跟你们打打牌,扯扯大头白,一天倒是容易过去,可是晚上一推家门,冷冷清清,孤老头一个,像个没娘没爱的孤儿。”老王的眼里溢着泪水,一口将一杯酒闷了,辣得抿了抿嘴。

“老李,别难过,有我们老弟兄在,不是有个说法叫‘抱团养老’吗?我儿子说起来在国内,但也在千里之外呢,呶,过年也没回来,虽然我理解他们的难处,但还是觉得这年少了点滋味。不靠他们,也靠不了他们,我们老家伙们抱团。来,干!”老王也动了情。

一眨眼,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老王送老李下楼,两个人站起来,身子都有点晃了,但都还清醒。

“李老头,走,下楼放炮仗,我们一起辞年去!”

“不是不许放炮仗吗?”老李头脑不糊涂。

“我有秘密武器。”李老头嘴角一歪,神秘一笑,说完从里屋抱出六个圆花纸筒。

老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人家结婚接新娘子的礼炮筒嘛。不错不错。”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搭电梯下楼。

“要说三十晚上辞年还是过去隆重,在贡盘里放上煮好的整猪头、鲤鱼,带上香烛、鞭炮到土地庙里敬过土地老爷,回家还要祭拜先人,磕头上香,烧钱化纸,在点上一挂一千响的鞭炮,热热闹闹地把一年送走。现在算什么,不声不响,什么都没有了!”老王唠叨着,话音流露着感伤。

“是的,香也不烧了,炮仗也不许放了,一切的仪式都省了,哪还有个过年的味道呀。”老李也深有同感。

楼下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大概都在家吃年夜饭,准备看电视呢。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荧白色的路灯亮着,白惨惨的,没有鞭炮声,只有北风掠过树梢的响动。

“李老头,我恭喜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嘭,一声爆响,王老头手上的花纸筒里飞出了五彩缤纷的花纸屑,撒了李老头一身。

“王老头,我也恭喜你老两口身体健康,儿孙幸福!”李老头嗓门很大,也拉响了一个,“嘭”的一声爆响过后,王老头也是一身花纸屑。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两个老头高兴得追着转起舞来,像两个调皮的孩子。

“嘭!”“嘭!”“嘭!”“嘭!”

纸花飞舞,冲过头顶,缤纷着旋转着在空中散开,像春天梅花的花瓣,簌簌地飘落,在春风里飞扬,又像是春晚舞台上的演员们,身着五彩辉煌的彩衣,闪闪地旋转着,腾挪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旁边的香樟树似乎受了感动,也不甘寂寞地发出一阵沙沙声,落下了不少枯黄的叶子。

“明年见了,老王!”

“明年见,老李!”

李老头住的不远,步行着走了,没有掸去身上花花绿绿的彩纸屑,在路灯下一闪一闪的,像披着满身的星星。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回了二尺红头绳,给我的喜儿扎起来……”北风里传来了李老头有点嘶哑的声音。

老王觉得嘴里有点微微的涩和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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