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哥
江大桥看看冬日的旷野空无一人,把货郎挑子放在路边,又四下张望了一番,还是有点不踏实,总感觉有一双眼睛跟了自己一路。佯装解手,江大桥跑到一座废弃的瓜庵里,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宝物,对着夕阳的余光,晶莹剔透的宝物里,那只千万年前的壁虎依然栩栩如生,四爪张开,脑袋高昂,张开的嘴像是正要扑食猎物。
江大桥估计,这块琥珀应该是稀世珍宝,能值大价钱。
货郎挑在鲁西南是个游走于乡野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职业,传说这个职业一辈子不开张,开张能吃一辈子。
货郎挑箱子里的针头线脑红头绳雪花膏大米花芝麻糖等等琳琅满目的商品。货郎鼓的声音对孩子们和大姑娘小媳们来说永远都是最大的诱惑。馋嘴的孩子和爱美的农家妇女将家里烂鞋底烂鞋帮烂铜废铁乱头发等所有能换回货郎挑商品的废品打兑干净的时候,就会拿出家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给货郎挑换绣花针雪花膏和大米花芝麻糖。干货郎挑的人大都眼贼,一眼就可以断定孩子和农妇手里拿的东西值钱不值钱。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银元、玉器、金银首饰,甚至文物级的东西大量散藏于民间,有的货郎换到值大钱的物件,就从此金盆洗手,销声匿迹。货郎分两类,一类是活动范围仅限于十里八乡,基本知根知底,有拿贵重东西换商品的,一般不敢收,收了也会被找上门。第二类是活动范围很广,你不知道货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们走哪算哪,走哪吃哪,走哪住哪。这类货郎就是奔着值钱物件来的,你就是拿个小金人他也敢要,到手就溜。
江大桥本来是第一类的货郎,不出远门,都是在邻近村里转悠,收的烂鞋底烂鞋帮烂铜废铁乱头发等废品,交到公社废品回收站,赚点吃盐点火的零用和儿子江耀礼上学的学费。
与其他货郎不同的是,江大桥还有吹糖人的手艺,所以,他走到哪个村都比别的货郎生意更好。
那是一个场干地净的秋收后,接近立冬,江大桥鬼使神差地转悠到了百里之外的定陶仿山,这是他一次冥冥之中似乎心有所向的远行,也是他唯一一次做了一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第二类货郎。
这段日子,江大桥总感觉要有什么事发生,具体是什么说不清楚。这天天还没亮,也没给老婆打招呼,就担起货郎挑子走出家门,腿不听使唤地直奔西南方向,走街串巷,风餐露宿,三四天才来到定陶仿山附近的一个小村。那天中午头,在一个村子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拿着两只旧鞋底要换糖人。一双鞋底能换两把大米花,换糖人显然不够。江大桥说,孩子,这些不够换糖人的,回家再拿点啥吧。
小孩第三趟回来的时候递给江大桥一个物件说,这个能换不?孩子手里拿的是一块扁土豆大小的琥珀,江大桥看到琥珀,心里咯噔一下,看看四下无人,就说,哦,能换俩糖人,你换不?小孩说,给仨不?江大桥说,中吧。江大桥给了孩子三个糖人,又给孩子抓了一把大米花。
江大桥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这个村,只感觉两条腿哆哆嗦嗦,但他心里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离开,他挑着货郎挑一口气跑出十几里,村村寨寨七拐八绕走了一天一夜,心里才稍稍安稳了一点,快到家的时候,才忍不住跑到瓜庵里掏出从定陶拿回的宝贝仔细端详。刚从那孩子手里接过这块琥珀的时候,江大桥没敢仔细看,怕耽搁了逃脱的时间,隐隐约约发现琥珀里有个东西,这会细细一看,琥珀里的这只壁虎简直就是一活物。
就这一个物件,就能供儿子上大学了。江大桥想。
江大桥家在水泊县乱岗子镇胡庄村。晚上8点,江大桥走进家门。
“你这个死鬼,这些天你上哪去了?”看见江大桥回来了,这几天心神不定的老婆才长出了一口气。
“出了趟远门。”江大桥说,“去看看代销店还开着门不,打二两酒解解乏。”
老婆出门打酒,江大桥从怀里摸出宝贝,找藏的地方。
喝下二两烧酒,江大桥美美地睡了一觉。
江大桥的儿子江耀礼不是江大桥两口子的亲生。他和老婆不知道是谁的毛病,一直不育。
1970年,东乡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唱坠子书的艺人。男的四十出头,女的十六七岁,男的拉弦子,边拉边唱,女的打简板,两个人配合还算默契。看年龄应该是父女,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俩不是父女。女的喊男的师父,但这女的应该是跟着师父睡了,来胡庄村时就已经挺着个大肚子,接近临产。
天擦黑的时候,人们给唱戏的搬来一个桌子,一条长凳,放在村子中央一块空地上,喝汤前(鲁西南把吃晚饭说成是喝汤),这一男一女先唱上几个小段,等大伙喝完汤再开大本。
说书唱戏的开场白很有讲究,不同的年代,开场白也不一样。通常是开场白是:“说书不说书,先背四句诗:金山逐影几千秋,云索高飞水自流。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银月滚金球。”或者是:“道德三黄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也有说书人自己编的打油诗:“马瘦毛长蹄子肥, 儿子偷爹不算贼。 瞎大爷娶个瞎大奶奶,俩人过了多半辈子 谁也没见过谁 !”
这天夜里那男的开场白是:“说书不说书,先背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高声道一句念白,女的紧密的鼓点和简板骤然便响起,男的拉着弦子,边开始唱小段。
听完小段,大伙就四散回家喝汤。当然,大伙喝汤的时候都想着唱戏的,自己吃饭前,会先盛上一碗地瓜糊涂,拿上两个窝头给唱戏的送去。有条件好的还有送玉米面馒头夹点炒菜,还有的端来白面面条,大家都送,有好有孬,大家让唱戏的先紧着好的吃。
喝完汤开大本,唱的是《双枪老太婆》,像这样的大本子,一般六七十回,没个十天半月唱不完。唱完一场,第二天一早唱戏的就会提溜着面袋子,拿着一只瓢挨家挨户收粮食,这家一把,那家一捧,唱的时间长了,村里会派人帮助收粮食,唱个十天八天,能收一布袋粮食。
夜里十一点散戏的时候,有人才突然想到,还没给唱戏的找住处。这时江大桥和老婆正准备搬着凳子回家,被二兔子看见喊住:大桥哥,你家西屋不是有地方吗?让唱戏的跟你住去吧。
中,江大桥说。江大桥帮助唱戏的收拾完摊子,带着他们回家。西屋里圈着一只羊,放着一张床。江大桥老婆抱着一床被子,用眼神征询那男的意见,意思是你们咋住,是分开还是在一起?
男的说,大嫂,俺们住一块吧,真麻烦您了。
唱戏的在江大桥家住下了,一天三顿饭也有了着落。出门在外不容易,江大桥两口子对唱戏的照顾的尽心尽力,很让唱戏的一男一女感动。
第三天天降雨雪,唱不成戏。那男的把江大桥拉到一边说,大哥,俺给您商量个事中不?
啥事你说。江大桥说。
男的说,大哥,您的情况俺也知道了,没儿没女,打听着您和大嫂人都不错。俺有个想法,您看看这样中不?您也看出来俺俩啥情况了,她也就这几天就要生了,您和大嫂商量商量,孩子是不是您能留下?您放心,这辈子俺都不会再找孩子的。对江大桥两口子来说,这是个天大的好事,能有个孩子,两口子也有个养老送终的后了。
在胡庄唱了半月戏,那女的产下一个男婴,江大桥两口子欢天喜地。男的去外村唱戏,女的就在江大桥家坐月子。孩子刚满月,唱戏的就走了,孩子留给了下来。江大桥给了唱戏的一布袋粮食,拉着地排车把他们送走。女的眼泪汪汪,一步一回头。
江大桥给这个孩子起名叫江耀礼,视如己出。中年得子,两口子对儿子百依百顺,呵护有加,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江大桥赶集喝碗羊肉汤,也要把肉滤出来,带回家给儿子吃。
江大桥把江耀礼当个宝,但儿子骨子里没把爹当回事。对于自己的身世,江耀礼在村里长舌妇嘴里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地零零散散有所耳闻,不知真假。但江耀礼和江大桥总感觉有着一种天然的距离。
江耀礼在水泊县二中上高中的时候,一年冬天,大雪下了一天两夜。怕儿子被子薄冻着,江大桥一大早就扛着一床被子,怀里揣着几个白面馒头趟着腿叉子深的雪去四十里外的水泊县二中给江耀礼送被子。
一天凉水没粘牙,怀里的馍不舍得吃,天擦黑的时候,江大桥才连滚带爬地来到学校。江耀礼正在食堂吃饭,同学喊有人找,江耀礼出门一看是江大桥。
“小,下雪了,夜里睡觉冷不?俺给你送来了床被子。”江大桥说。上前想摸摸江耀礼看穿的厚薄。
“哦。”江耀礼躲开江大桥。
“小,俺还给你捎来了几个馍馍。”江大桥讨好道。
江耀礼接过被子和馍馍,头也不回地走了。有同学问江耀礼,那人是谁啊,人家给你送东西,也不说让人家吃饭,进屋暖喝暖和?江耀礼冷冷地说,邻居。
天空又飘起雪花,食堂里飘出饭菜的香味。看着江耀礼的背影,江大桥咽了口吐沫,又往家赶。一路上,他心里是踏实的,儿子能吃饱穿暖比啥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