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叫我“阿Fo”。
我的头顶似乎有一种魔力,在轻轻抚摸它时,每个人的眼神都会变得温柔。家里的其他三口人都抢着抱我,常为能多抱我一会儿而发生争执。邻居家那个小姑娘也想抱我,从她的眼神我就能看得出来,但她不好意思说,就总是围在我家阿哥的身边,借口说这说那,可是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我。
受人宠爱是很累的,即使我困得睁不开眼,也要对他们的爱抚表示受用。在这点上,我挺欣赏邻居家的小姑娘,她从不在我睡着的时候把我扯起来。有一天我看见她轻轻地向我靠近,于是赶紧闭上了眼睛。她的脚步很轻,可我还是能听得见。我等了很久,掀起眼皮偷偷看她,她就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懒得理她,又闭上眼睛。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真的睡着了。等我从美味的食物堆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转移到了绵软舒适的小床上。
每个周末,阿妈都会给我洗个热乎乎的泡泡浴。虽然一开始我是极不情愿的,但是慢慢地,这成了我每周必不可少的欢乐时光。
每到这时阿哥总会说:“阿妈你好偏心。”
阿妈则把手里的泡沫甩上他的裤脚,“去!写你的作业去!”
洗完澡,阿妈把我裹得像个肉粽,再用吹风机把我的头发吹干,然后抱着我看电视。我看不懂电视里演的什么,可是浑身上下暖烘烘、香喷喷的很舒服。
我们家和小姑娘的家门挨着门,没什么这家发生了,那家却不知道的事,于是小姑娘便被我当成了半个家人,对她自然比不熟悉的旁人更亲切一些。
后来大了一些,我便很会乱跑瞎疯,热情起来让人招架不住,冷酷起来又让人无所适从。
有一次家里来了位客人,不知什么原因我看着他就不喜欢,于是大吵大闹,还把茶几上的杯子摔坏了一只。
阿妈把我扯出房间,对客人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平时惯得太厉害,愈发不像话了。”
我站在门外听那人说:“没事没事,他懂什么。”心中愈发来气。
那人走时,我站在门口依旧没给他好脸色。阿妈送完客人回来,脸色很不好看。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从那以后,阿妈再也没让我进过正屋,更别提他们的卧室。
我被安排在了阁楼里。
一开始我是很不服气的,耍脾气不肯吃饭。
阿妈说:“哎哟,平日里对你好过头了,现在开始对我摆脸色。”她把饭往我面前一推,“爱吃不吃!”转身走了。
哼!我就不吃,看你着不着急!我死撑着两天没吃饭。
傍晚,我听见阿哥回来问:“阿Fo还没吃饭吗?”
阿妈似乎在收拾东西,一阵“呼啦啦”推拉箱子的声音。她的声音夹杂在这些声音里若有似无:“饿几天也好,不然越发没规矩了。”
夜里,我从阁楼的小窗户往外看,天上的星星似乎比平日里多了很多,在我眼前忽闪忽闪的。我的胃很久没有痉挛过了,只是身上越来越没有力气。
突然我听见通往阁楼的楼梯有动静。是阿妈来了吗?她始终是心疼我的。
我满眼期盼地盯着阁楼的入口处。
门口的身影没有阿妈那么高,要更瘦一些。那身影走到我面前,轻轻地蹲下,捧出个饭碗放在我面前。
那味道太诱人了!我的口水像决堤的洪水,顺着嘴角往外涌。那是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拌饭!
我在尊严和美味之间很是纠结,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推着我向前,我的嘴已经凑到了碗边。可是在即将失去尊严的一瞬间,阿妈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子里。不是她送来的饭,我不该就这么吃下去,我们母子之间还没正式和解,我吃了别人送来的饭,就是一笔糊涂账!其实只要她来了,即使没有带来美味的晚餐,即使什么也不说,只是摸摸我的头,我也一定会原谅她的。
毕竟,她是我的母亲。
红烧肉的肉皮亮晶晶的,在月光下闪着蛊惑的光芒。
我的头渐渐低下去。
温柔的声音说:“吃吧,阿姨知道我送过来,她默许了的。”
我松了口气,仿佛一下子恢复了体力,胳膊腿又重新灵活起来。是啊,我怎么能要求阿妈向我低头?就这样算了吧!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我依旧对家里人很热情,对阿妈更甚。我把小姑娘当成了家人。
我听见阿妈笑着对隔壁女主人说:“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无所谓,我不在乎。
阿妈一直没让我从阁楼上搬下来,不过也好,我自己反而更自在。
天气越来越热,树上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叫,声音刺耳吵得人睡不着。我跑下来好几次,脚指尖感受到从阿妈门缝底下漏出来的丝丝凉意,特别舒服。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阿妈开门看是我,挥挥手说:“自己玩去!”我眼巴巴地看着她,表示了想进去凉快凉快的意愿。
可阿妈还是把门关上了。
我有些沮丧。其实我能感觉到自从那次我在客人面前造次之后,阿妈对我的态度比以前冷淡了许多。虽然我一直装作不在意,但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这时,隔壁的房门咧开了一条缝。
“阿Fo,进来!”小姑娘瞪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冲我小声叫唤。
我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她家。
那个下午我俩都挺高兴的。小姑娘摸了几次我的脑袋,还递给我好几块饼干。我有些纳闷,平日里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在家的。但是我没问,这样待着挺好。
第二天下午我站在自己家和小姑娘家中间,等待着某一扇门会向我敞开。
小姑娘家的门开了,我赶紧向她凑近了两步。她在嘴上竖起一根手指,然后轻手轻脚地从屋子里溜出来,手里还拎着个红色的小桶。
我跟着她下了楼,一路小跑出了院子,跑到院墙外不远的沙堆上。
小姑娘冲我大喊:“堆沙堡咯!”
我不知道什么是沙堡,就跟着她瞎起哄。我帮她把沙子装进桶里,拍结实,再一股脑儿倒在地上。
沙子“哗”地一下子散开来,成了一个小小的沙丘。
小姑娘说:“哎呀!可能得弄点水,不然立不住。”
我就跟着她去打水,把水倒进沙堆里搅和。
整个下午我们在沙堆和水管子之间忙得不亦乐乎。
晚饭时我跟着小姑娘回家,她妈妈冲我们叫唤:“哎哟……两个泥猴!”她拎着小姑娘的衣角进了家门,却把我挡在了门外。我听见小姑娘的声音传出来:“阿妈,给阿fo 也洗洗!”她妈妈说:“让阿姨给他洗去!”
我去敲我阿妈的门,她看见我说:“哎哟脏死了,去去去!”
她从厨房里引了跟水管子往我身上浇,我左躲右闪却被她抓住一只胳膊。她的动作再不似过去那般温柔,扯痛了我的胳膊还斥责道:“你看看都脏成什么样了还不愿洗?”
突然我的头顶一阵钻心的疼,下意识地朝阿妈扯着我的那只手咬过去……
从那以后阿妈再没给我洗过澡,我也乐得不用再遭那份罪。一开始身上还有些痒痒,可过了一段时间我便不再感到难受了。
小姑娘好几次对我说:“阿fo 你该听话好好洗个澡的。”她伸手去扯我头上结在一起的毛疙瘩,我不耐烦地一甩头躲开了。她叹了口气说:“你这么脏阿妈该不让我和你玩了。”
这句话倒真的让我有些害怕了,我冲她眨眨眼,她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又流露出那种想要哭的表情。我知道她心软了。
我依然在她每天还没进到院子大门的时候就冲出去迎接她,她看见我也很高兴,只是不再让我离她那么近。
突然有一天,阿妈抱回来一个小家伙。那小东西看上去软软的,眼睛像阿哥玩过的黑玻璃球。大家都围着他转圈,不由自主地想伸手抚摸他的脑袋。可是我对他没有一点儿兴趣,他那副蠢样子看上去什么也不懂。
下午阿哥回来时拎了个巨大的手提包,我跟在后面问里面是什么,可他没有理我。我一直跟他进到正屋,看着阿妈把奶粉、奶瓶、小垫子、小饭盆和我小时候洗澡用的那套东西从包里拿出来。看见这些东西我有些激动,差点儿又把奶瓶从茶几上弄下来。
阿妈大喝一声:“出去!”吓得我浑身一机灵。
我乖乖退出去,听他们像过去哄我一样哄那个小东西。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真希望现在躺在阿妈怀里的依然是我。
不知是不是我丧气的样子太过明显,邻居小姑娘走上阁楼来拍拍我的脑袋说:“阿fo啊,你要是乖乖洗澡,乖乖听话,我们都很喜欢你的。”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立刻站起来跟她去水池子边等着。虽然我还是被弄得很烦躁,但还算听话地配合她剪掉了头发上结出的一个个结块。
她一边剪一边说:“你看你都生跳蚤了,再不洗澡谁都不愿理你。”
她用一种闻起来臭臭的东西在我身上搓满泡泡,她一挠,我就觉得那种久违的痒全都回来了,真希望她把我全身上下都抓一遍。她把我身上脏得发黑的泡泡冲走,又重复了几遍。真舒服!我被她拽回家,用电吹风狠狠地吹了一通。我看着镜子里傻傻的自己却有种许久没有过的欢喜。
阿妈看见我果然说:“哟!怎么变成这样了?”她伸手摸摸我说:“干净多了,还是挺招人疼的。”
我更高兴了。
午饭后院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午睡,我虽然睡不着却也不敢发出丁点儿声响。突然“吱呀”一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阿妈的门缝里钻出来,是小东西。他左爬两步,又再向右,好奇地四处张望。我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确实挺招人喜欢,说不定以后我能多一个伙伴。想到这儿我又更高兴了一些。
就在一晃神的功夫里,小东西不见了!我有些惊慌,想起我小时候曾经试图钻过的阳台栏杆……
我冲着阿妈的房间使劲喊,又冲着楼下大声叫唤。阿妈很快跑出来,朝我示意的方向张望,慌忙跑下楼去。他果然掉下去了……
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个小东西。
许多天后,我听阿妈对邻居女主人说:“是啊,我午睡没注意,他就掉下去了……看着没什么精神,有人想要就送人了……”
我又成了大家的独宠,阿妈看起来也十分高兴,每天做饭时哼着小曲儿,还时常扯出一大块排骨让我先啃。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便要搬家了。整个一层楼的住户都在忙着收拾东西,锅碗瓢盆扔了一地,乱得很。我不敢捣乱,乖乖趴在阁楼看着。
搬家那天小姑娘上学去了。听阿妈和邻居女主人聊天,似乎我们的新家依然离得很近。只要能常见到小姑娘我就很高兴。
有个胖胖的男人跨过一地的狼藉走上来问:“在哪儿呢?”
阿妈朝我这边一指,那男人便向我走来。
我隐隐感到不妙,低声威胁他不要靠近。
胖男人并不生气,从一团报纸里翻出一块炖熟的大棒骨扔给我。那骨头很香,上面还包裹着厚厚的肥瘦相间的肉,并不像阿妈平时给我的那样光溜。我抬头看看阿妈,她点点头,我便放心地大吃起来。
我觉得他这人不错,第一次见面居然还给我准备了礼物。
吃完后阿妈拍拍头的头说:“阿fo跟阿伯走吧,他家有好多棒骨肉。”
我不明白阿妈的意思,看看她又看看胖男人。
胖男人一把抱起我对阿妈说:“那我先走啦,谢谢啦!”
阿妈又摸摸我的头说:“走吧。”
我觉得事情不妙,拼命想要挣脱,胖男人把我的两条胳膊拉长,死死扣在一起,用另一条粗壮的胳膊将我牢牢困在腋下。他抱我的动作很刁钻,我竟然完全找不到下嘴的位置。
没曾想一到胖男人家我就被拴在了铁栏杆上。我的脖子被链子扯得生疼,打从出生起我就没受过这样的罪。我又叫又跳,想挣脱绳索去找我阿妈和我的小姑娘,然而直到嗓子痛得再也发不出声音也没能成功。
阿妈没有骗我,胖男人家果然有很多棒骨肉,他每天都用厚厚的刀背拍着吊在绳子上的半头猪问我:“想吃那块?我剃给你吃?”我从不理他,阿妈说过:“吃过生肉的狗就没法要了。”
胖男人和他老婆每天换一块肉放在我面前的饭盆里,自从他们发现我不吃生肉以后就给我换成了熟肉,但我从没碰过。
我的力气越来越小,只能趴着,即使全身使劲喉咙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阁楼上的那扇门,是不是只有到这样的时候,我的小姑娘才会出现,还会带来我最爱吃的红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