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我到茅山中学读高中。那时同学间流行起诨名,男生尤甚。有些诨名是之前就有,比如“骨大”,因为长得高瘦如竹,只剩一副大骨架子。也有些诨名是到茅中后起的,比如“郎中”,是由于其父是村赤脚医生。另一个“干部”,是因为其父在村里当小队长。此外还有叫“黑大”,叫“猴子”,叫“斑蝥”,叫“滴尿(suī)”,甚至叫“铁卵”叫“国屌”的,得名原因已无从查考。
彩隽头大而扁,发质稀疏,自小诨名“大头”。他曾自嘲: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到茅中后,不知何故,居然由“大头”升格为 “秃头”,兴许跟其头发愈发稀疏有关。
上课两周,我和秃头熟络起来。起因是第一堂作文课,我跟他的作文一同选为范文,被老师在课堂上朗读、分析。课后一交流,得知秃头甚至在写武侠小说,于是我求拜读。秃头给我看了一本手写的武侠稿,将近十万字。彼时我虽已在《少年文学报》发表过两篇豆腐块,也只是囿于小诗,小散文之类。我俩畅谈文学与写作,相见恨晚。后来在秃头的影响下,我竟也动手写过武侠,至今记得起的篇名《玉女荒唐剑》。在我的影响下,秃头开始写诗歌,写散文,并逐渐发表。当时校广播站设有投稿信箱,选中的稿件可以在全校朗读播放。我们均热衷于向其投稿。
后来,记不清哪个先建议,我们决定成立文学社。只记得,秃头跟我在学校西大河边的树荫下商议了半天,第二天便在班级黑板上发了条文学社成立通知,欢迎报名。没想到,全班五十人,报了三十六个。我们开始分工,准备出一期手写报。文学社名议好了,叫雏鹰文学社,手写报就叫《雏鹰报》。钢笔字好的,负责誊写,绘画好的,负责插图。秃头和我一同去找教我们语文的吕顺林老师,请他用毛笔给我们题写报头。经过商议,由我任社长,秃头任主编,两人平级。同学们积极投稿,我们紧张编辑、誊写,《雏鹰报》很快出了创刊号,在全班传阅,甚至传至外班。然而却没人称呼秃头主编,照样喊他秃头。我身体文弱,鼻梁架一副小眼镜,大家也不喊社长,喊“文人”,至此我就拥有了正式的诨名。相比那些夸张恶搞的名头,我这个要算最文雅,最褒奖的了。
秃头不单能文,还有才艺。他爱好表演,会说相声,还能自编自导自演小品。他的演艺才能很快得到公认,班级文艺演出场场少不了他。而我,除了能吹几首口琴或竹笛,缺乏口才,更是怯场,根本不能同他搭档。有次全校文娱汇演,秃头自编自导了一场独角戏,演得全场爆笑若干次,还获了奖。我曾想,秃头要是能去艺术院校就读,一定会成为出色的演员。然而,我们那时根本不知道学习,成天各种玩。
花样年华,情窦初开。读高一的秃头居然看中了高二的一位女生,写了好多情书,爱得不能自拔。其实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女生压根没搭理他。秃头把一封封情书拿给我看,倾诉他满腹的柔情,和相思之苦。后来,我们文学社要出一期铅印的刊,由于缺稿,我把秃头的故事写了下来,问他能不能发,他说能。刊物出来后,满校风雨,高二女生气的不行,甚至有高二的男生来找他谈话,要教训他。而后我转去姜堰的学校借读。秃头坚持办了一段时间手抄报,由于各种原因,文学社就名存实亡了。
高三上学期,我从姜堰的学校又回到了茅中。这时学习已经有了点紧张气氛,但两极分化严重。成绩好的拼命用功,学不下去的拼命玩。秃头和我属于后者。文娱表演基本停止。秃头同我暗中较劲写作,不断投稿,也上了两次《少年文学报》。我转投兴化教育局主办的《芦花》报,发了三篇,他紧跟着也上来也发了两篇。我的诗歌入选某诗集,他紧跟着就入选另一诗集。然而,我的《玉女荒唐剑》终究没能完稿,他的武侠却已写完第二部。
一日,秃头心血来潮想喝酒,而且要尝试白酒。秃头同骨大、希武还有我,四人商议:要么就说文人生日,请高师娘弄点菜?高师娘平常做小灶,听说我过生日,晚上真就给我们忙了几个菜,从宿舍的后窗递过来。我们打开两瓶宝应二曲,坐在床沿边吃边喝,同时祝文人“生日快乐”,天知道我生日早在三个月前就过过了。酒过三巡,秃头突然向我们坦诚心扉:我爱上了初一的小女生! 我们大吃一惊,惊讶他高一看中高二女生,高三却爱上了初一女生。秃头说:“我暗中跟踪许久,她的班级、姓名,家在茅山哪个村,全弄清楚了!”我们方明白他之所以要喝酒,原来是陷入了情网。酒喝完,秃头却不见了,开始以为他去了厕所,等了半天不见人,我们赶紧四处去找,怕他酒多惹事。没想到他真的去惹事了,仗着酒胆,秃头去路上拦截该女生,表白心胸,送上情书。小女生被吓得怎样,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秃头很晚才回来,上床倒头就睡。
高考结束,本宿舍同志毫无悬念全部落榜。秃头回家,开始找工作。我卷起铺盖,去姜堰复读。我们俩书信不断。第一学期没结束,秃头信中告诉我,他找了个临时工作,也交了女朋友。我此时正在复读班混日子,经常溜出去看录像,玩游戏机,玩心不改。回信秃头表示羡慕。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到高校读中文,高考志愿从上至下全填的中文专业。考试结果出来,幸亏语文和政治占点优势,勉强超过分数线十来分,录了最后一个志愿,进了财经学校。财校两年,我好像写过几篇诗文,也参加过学校一个内刊的编辑。不过毕业后,就很少动笔了。
秃头在我读财校的第一年,写信告诉我,他准备年底结婚,邀请我到时参加。我们几个铁杆赶去,参加他的婚礼。新娘是江都人,甜美白静。婚后秃头在江都安家,后来去一家大的乡镇企业工作。这家企业居然有厂刊,领导识得秃头是个人才,让他当厂刊的编辑。秃头有了用武之地,笔耕不辍,甚至有了不少粉丝。
若干年后,我几乎忘记写作的事情了。一天,秃头给我发来信息,说他在写网文,问我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兴趣的话,准备把来不及完成的网文给我,由我续写,并发来大纲。我一看,是写足球俱乐部的,忙说,好多年不写了,这个题材我不熟,弄不起来。秃头鼓励道:“千字三十元呢,写得好的话还可以走IP。”我知道IP就是影视化,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只能婉拒:“你写,写完我给你提建议。”秃头后来坚持写了多少网文我不得而知,我工作繁忙,对写作已经生疏,提不起兴趣。
2020年,秃头给我发来电子版婚礼请柬,原来他儿子结婚,邀请我们几个同学参加。婚宴在扬州举办,我们开车过去,秃头忙着接待。我们羡慕他47岁就娶了儿媳,祝贺他当上“爬灰爹”。也许给儿子操办婚礼费心,秃头一脸的沧桑,头顶越发稀疏。一年后,我儿子开始读大一,有了空闲时间,便心血来潮,重拾旧笔。秃头看到我的文字,很是感慨,留言说自己现在没时间写了。我开玩笑:是不是忙于伺候儿媳?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如今“郎中”成了名副其实的社区医生,“斑蝥”做了开发区工作人员,“猴子”成了法律工作者,“滴尿”成了纪委干部,“铁卵”做了眼科医生,秃头仍坚守乡企岗位,文人成了基层水利工程师,“干部”却不知花落何处。
前天,跟秃头视频,他竟谈起我高一时候写过的一篇作文,记得清清楚楚,能说出具体细节,我大为感动。视频中,秃头晃动着那颗扁平的大脑袋,毛发近乎可数。我不禁嘲弄:秃头啊秃头,你终于名至实归!秃头回敬道:文人啊文人,你也终于有了点文人的样子!
我俩哈哈大笑。
(本文刊于2022.7.29《泰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