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窑垴上的酸枣树,将它们细细碎碎的黄金叶子均匀地铺在我家门前,院边的几棵槐树便不甘示弱,在深秋季节,借着一阵一阵往南退却的热风,纷纷扬扬摇落满树槐叶,狭长的,金黄的,比酸枣树叶子大不了多少。这时节,我在每天晨曦微明起炕,憋着尿匆匆赶往小学校,脚下如同走在金黄地毯上。等到放学回家吃早饭,就看见身子高大的老舅手握一把大扫帚,已经把满院子碎黄归拢成一堆儿,它们即将被深埋在院边的土坑里,上面浇上茅粪,化作肥料,等着来年开春滋养土地。老舅挥动大扫帚,一边高声吩咐:国耀!赶紧吃饭,吃完去井沟杀一捆“雨杆杆”,你炕上的席子早该换了!表叔国耀那时还没有成家,一个人住在父母隔壁的土窑洞里,我们悄悄溜进去过,他那盘炕上的席子黑不溜秋地泛着光,跟被窝一个颜色。表叔国耀在翟山以懒惰成名,老舅骂他“出气都有数”,有时是“懒筋抽了”,有时看他不识眼色,骂他“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总之词汇很丰富,许多都让我们学了去。据说今年腊月底,要给表叔唤媳妇了,他才肯动弹动弹,上山砍了几回柴,去三四里之外罗云煤矿挑了几担炭,还拉着平车到离庄七八里地的伏珠村磨回了面。五升叔说这是“无利不起早”,老舅每天早起雷打不动的“批判会”,声贝也降低了八度。小孩子耳朵尖,互相通告说庄上要“过事”了,于是我们满心欢喜,充满期待,那一鼎碗馏酥肉,想想就让人流哈喇子,堂哥选子更是当着众人的面,把平车拉带做的裤腰带往紧里抽抽:从现在起,我要空出肚子,等着吃烩菜呀!有人笑:看把你能滴,腊月还早,冬天还没来哩,饿死你!我们听了一起抬头望天,深秋的天空好高好远好干净哦,可是冬天的影子在哪里呢?
其实,冬天就在不远处,在吕梁山背后的一个沟岔里,它蹲伏着,跃跃欲试,等待时机。我们都知道,它在等待一声呼哨,这呼哨只有翻山越岭过来的西北风,可以发出。现在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麦苗刚刚冒出地皮,探头探脑的。秋庄稼早已颗粒归仓,禾杆被人们收拢起来,就那么堆放在地头凹凹的地方,它们是牲口的食粮,也是还田的好肥料。土地空旷起来,绿色退出了舞台,田野里无处藏身,失去了对我们的吸引力。忽然想起来,井沟的“雨竿竿”应该粉墨登场了,它们换了绿装,仿佛苍黄的老人,眉毛胡须全白了,我们的注意力不约而同地转到了它们身上。
那天,表叔国耀在大伯催促声里,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了井沟,大伯吃过早饭后,手提镰刀,肩膀上搭着两根麦绳,走上坡来吆喝表叔国耀一起去杀“雨竿竿”。这是老舅前一天的安排,他知道凭表叔国耀一人是完不成任务的,大伯人朴憨,有求必应,何况是自己的亲舅舅提出来。
我们呼啦啦跟在大伯身后,顺坡到了井沟,早忘了还有上学这回事。早饭后,我们觑见贾老师赶着十几只绵羊,转往对面的山峁后面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到学校。这天赐良机哪能轻易放过,除了几个胆小如鼠的鼻涕虫,我的死党都在鞍前马后地簇拥着,一窝蜂来到了“雨竿竿”地头。
“雨竿竿”就是芦苇,后来知道又叫蒹葭,这名字给人怪怪的感觉。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自然界的铁律。翟山庄的“雨竿竿”,非常形象具体地演绎了它们生动的一生。可是,小时候愚憨的我们,哪里能体谅到它们从生到死的唯美孤绝?我们不曾经历它们在春风吹拂里的笋尖初冒,那时候,井沟早已冰雪消融,小河流水哗啦啦,草木萌发,大柳树披散着长头发,比同桌灵凤的还要柔顺。我发动想象力,臆想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一声号令下,“雨竿竿”的幼苗支棱棱破土而出,几场春雨后,它们就齐刷刷跟我们的个头一般高了。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放学后漫山遍野乱窜的我们,冷不丁发现“雨竿竿”的长势,竟然在我们的视线之外,那种毫无防备的惊讶或者惊喜。我们感觉彼此辜负了对方,它们在我们的童年占据着异常重要的位置,怎么可以这样独自恣肆生长呢?!等到放了暑假,一群小子再去井沟折腾,“雨竿竿”早已经窜出了老高老高,我们即便蹦高高,也探不到它们如同古代将军头盔上的缨子一样的顶花了。他们绿格莹莹地闪亮,整齐划一地起伏,长袖善舞袅袅娜娜模样,它们在风中舞蹈,手牵手私语,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它们仿佛一块绿色宝石,镶嵌在大地中央。整个夏天,它们蹭蹭蹭地生长,密不透风,身上缠绕着各类水草,喇叭花,羊角角,节节草。它们里面不知道藏着多少小动物,兔子,青蛙,水蛇,蛤蟆。我们曾经豁然发现一只不足小孩手掌大小的绿皮青蛙,被一条斧把粗细的水蛇挟持住,动弹不得,它们中间隔着两尺多的距离。从那时起,我们相信了大人们蛇会法术的说法。
当然还有鸟类,“雨竿竿”地也是鸟的天堂。大鸟如麻衣雀,小鸟如火艳艳,还有燕子,白头雀,戴胜,有时也可见布谷鸟匆匆路过,但唯独不见麻雀。可能因为麻雀是人类的近邻吧,喜欢跟人黏在一起,房前屋后,院边场上,到处都是它们扑棱棱低飞的影子,可在井沟就是看不到它们。我们在翟山庄手持弹弓,面对麻雀痛下杀手,有时候还残忍地射杀燕子,但在井沟,特别在“雨竿竿”地,却从来不会动杀机,不曾射击过一只鸟儿。在这块碧玉般的土地面前,我们天然地生发出敬畏,神秘,依赖,亲切,等等许多情感,并且找不到理由。漫长的夏天过去,这群小子又被拴在了学校,如同牲口戴上了笼头。这时节的“雨竿竿”渐渐褪去绿色,身子开始泛白,大人拇指粗细的躯干,也慢慢变得坚挺硬朗,它们成熟了。我们便看到那谁谁家的院墙上,什么时候倚放着几捆白生生的“雨竿竿”,那是预备“打填”用的,“打填”自然是土话,就是编席子。井沟的“雨竿竿”足足两亩有余,茂盛的“雨竿竿”在方圆几个村子都赫赫有名,翟山庄的人慷慨大方,外村子有需要的,打一声招呼,就可以自己动手刈倒一片,打成捆装在平车上拉走。当西北风从吕梁山顶滚落,大树小树光秃秃,人们在等待着第一场雪的当儿,“雨竿竿”地里已经空荡荡,仿佛夏天的盛景不曾来过。我们出庄去虎峪村有时是伏珠村陈村,参加考试的时候,路过“雨竿竿”地,心里也有空落落的感觉。贾老师告诉我们,“雨竿竿”是宿根,多年生草本植物,种一年便年年自个生长,不用人操心,我们这才放下心来。
表叔国耀跟着大伯扛回来两大捆“雨竿竿”,靠放在院边的土蜂房上,他的小心思被我们猜到了,他讨嫌我们祸害,让还没有冬眠的土蜂充当卫士。土蜂是老舅务弄的生灵,它们黄澄澄的小身子蠕蠕地拥挤在筷子粗细的洞口,细细的腿上毛茸茸地,老舅说那是土蜂带回来的花粉,蜂蜜就是花粉变的。还说里面有个蜂王,大肚子大脑袋,不干活光生娃,这蜂房里所有的土蜂都是她的儿女后代,它们酿的蜂蜜也只供她一个人享用。于是我们无限向往,想一睹蜂王的尊容。老舅说,那可不行,蜂王一旦出窝,就表示蜂群要造反,蜂王将率领蜂群出走,不知去向。我们都被土蜂蛰过,堂哥文哥被蛰了眼睛,一只眼睛肿的像核桃,好多日子看不见东西。不知听谁说,女人奶水可以治好蜂毒,堂哥文哥于是央求玉梅嫂子,要用玉梅嫂子的奶水治眼睛。玉梅嫂子并不漂亮,她也就大我们八九岁的样子,堂哥高俊娶她时,骑马走山路来到翟山庄,还是我们几个混小子,为她牵着大黑骡子的笼头哩。那时,玉梅刚坐月子,我们的小侄子才四五个月,我们放了学就往她那里跑,一是为了逗弄那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一是为了看她撩起襟子喂奶的样子。她奶水足,喂奶也不避人,尤其我们这群不断为她换尿布唤黄毛大狗来打扫卫生的小叔子。玉梅嫂子把奶水挤在堂哥文哥的眼缝里,有几滴顺着鼻梁流进了他的嘴巴,文哥咂吧咂吧嘴唇,喉头翻动,咽了下去。过了几天,眼睛不见好,堂哥文哥又去找玉梅嫂子,被堂哥高俊一脚踢了出来,吓得我们好久都不敢去逗小侄子玩。
那年的第一场雪是小雪,大人们说是鸡爪雪,意思就是雪刚好能盖住鸡爪子,天气还不太冷,太阳一出来,雪就失了踪迹。我们去上早学,啪嗒啪嗒在雪地上踏出一溜儿弯弯曲曲的脚影子,几个小子想堆个小雪人,雪却拾不起来,拍拍手失望放弃。大伯出门去了一趟师村,相跟着来了一个头发花白高高瘦瘦的老头儿。大伯说,这是个篾匠,就是编席子的,又说,方圆村里也就师村的把式最出名,他们编出来的席子密实耐实,花纹又好看,很受欢迎。我们就知道,这人是来翟山庄编“雨竿竿”席子了,预示着表叔国耀娶媳妇的日子不远了。师村老头没有胡子,没有胡子的老头在我们眼里算不上老头,我们暗地里都笑话他。师村老头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提兜,里面应该是编篾席的家伙什儿,但最吸引我们的是他肩膀上随意搭着的铜烟锅,烟杆足有一尺多长,锃亮锃亮地,烟锅也大得出奇。他被安排在表叔国耀窑洞里,跟表叔同住。听大伯说有好几家都要换新席子,价钱都跟师村老头谈妥了,按尺寸算账,席子大的多出,席子小的少出,没有现钱,给粮食也行。我问母亲,咱家的席子换不换?母亲指着炕上的漆油布,说:你看,咱家铺的是这个,下面才是席子,也不旧。又说:翟山庄只有咱一家铺油布,你大伯家人口多,炕上的席子烂成了片片,早说把咱家这个席子给他家用,你大伯说嫌小,其实是不想落人情。母亲一说,我就想起堂哥文哥身上的花纹,他家里人睡觉,炕上连床褥子都没有啊。
老舅扫开一块院子,把两捆“雨竿竿”放倒,叫过来表叔国耀,同师村老头一起开始干活了,隔一会儿,大伯也过来帮忙。他们围坐在麦秸秆编织的墩墩上,手握镰刀,往怀里抓一把“雨竿竿”,开始去叶子钎梢子,梢子就是顶花。光溜溜的“雨竿竿”整齐摆放在师村老头脚下,老头把铜烟锅搭在肩膀上,烟袋在后背上晃来晃去。老头从布兜里摸出两个物什儿,一个是一把薄刃推刀,三四寸长,一把能握住,没有把手,刀背就是把手。另一个很稀奇,可能是牛角骨,也有可能是羊角骨,陀螺状,尖的一端开着三道槽。老头很自得的样子,不理睬我们的疑问。他抓起一根“雨竿竿”,往根部那么一瞄,然后决定是用推刀还是用槽刀来破开“雨竿竿”。我们蹲在旁边,一会儿就瞧明白了,原来凡是比较粗的“雨竿竿”,老头就用槽刀一破三开,一根“雨竿竿”变成了三根篾片,如果是较细的“雨竿竿”,老头就用推刀一破两开。发现这个秘密,我妆花地跟几个小子做了现场讲解,师村老头瞪我一眼:去去去,一边玩去,别在这里挡手挡脚的。大伯说:过来,干点活儿,把这些弄好的“雨竿竿”抱过去。我们一哄而起,双手并用,抱着光溜溜的“雨竿竿”,脚步踉跄,横七竖八,丢三落四,几步距离,把“雨竿竿”弄得七零八落。表叔国耀看见,抓起一根“雨竿竿”,狠狠地敲在我们头上,骂:起开!几个小子屁滚尿流,临跑出院子,还要回头喊一声:张国耀,懒抽筋,唤不哈媳妇,肚子疼……然后一溜烟滚远了。
田野里我们都玩腻了,再说大冬天到处都空荡荡的,附近除了麻雀,那些鸣声清脆的鸟儿都不见了影子。贾老师忙着放羊,或者在挑土垫羊圈,他让高年级的学生教我们读课本,所谓高年级学生都是我们的堂哥堂姐,他们不是在照看年幼的弟妹,就是在用五颜六色的线纳衬底儿,衬底儿就是鞋垫。他们才不管我们,我们也不服气他们管,他们一个一个笨得跟猪似的,一篇课文,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他们还在吭吭哧哧,被贾老师拿书拍在脑袋上。那就继续观摩师村老头编席子吧,当前这是翟山庄最大的事件。表叔国耀沉浸在唤媳妇的遐想里,也顾不得跟我们生气。师村老头双手如飞,用一把推刀把劈开的“雨竿竿”里面刮得干净平整。老舅和大伯把刮好的“雨竿竿”平放在院子里,然后推动碌碡,反复碾压。那些篾片舒展身子,在阳光下妩媚生姿,白亮亮地闪眼。这个时候,就进入正式编织席子的阶段了,也没看到师村老头怎样起头,等到我们再踅摸进院子,师村老头脚下已经是一块一尺见方的篾席了,他双脚踩在上面,转着圈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次第动作,手里长长的篾片跳跃着,翻涌着,那个灵巧劲儿让人叹服不已。我们终于发现了铜烟锅的用处,每嵌进一根篾条,师村老头用双手压实后,还要取下铜烟锅挨着敲敲打打,为了席子更瓷实。
一场冬雪落过,翟山庄变身为粉妆玉砌的世界,美得跟童话似的不真实。这时候,师村老头早就背着大袋小袋走了,那是他在翟山庄前后十几天劳作的成果。表叔国耀,五爸家,五升叔家,得云家,南庄上的姨父家,我的同桌灵凤家,大伯家,许多人家都换上了新崭崭的席子。大伯家的席子钱是母亲给的,大伯舍不得花现钱,挖了一口袋麦子顶了工钱。我们悄悄观察表叔国耀的表情,迟钝的瘦脸上看不出向往的颜色,心里凉了半截。他唤媳妇的事还遥遥无期,老舅已经恢复了每天早上站在表叔国耀窗下的叫骂,日子流动着,波浪不兴。我们这一群小子,兴味索然,除了雪地里打几个滚,或者弄个机关套麻雀,剩下大量的时间无所事事。我手头几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小人书,已经被翻得稀巴烂,李自成在潼关南原同孙传庭贺人龙大战一场,失败退进了商洛山,更可气的是翻山鹞子高杰竟然当了叛徒,让我在那群小子面前很丢面子。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桌灵凤每天早饭后都从家里拿来一个红皮熟鸡蛋,她悄悄塞进我的口袋,好看的双眼皮眼睛忽闪忽闪望着我,说:不能告诉别人哦,不然就不跟你好了。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好啊,我点头答应她,她出溜着鼻涕红着脸低下了头。小女子想什么呢,黄毛丫头一个。我找个借口一个人出教室,缩在角落里,风卷残云一般吞了红皮鸡蛋,可惜没有水,有几次差点没把人噎死。后来几次玩忘了,第二天灵凤再塞给我,发现第一天的还在,这丫头蹙起了眉头。后来,不知啥原因,她矮墩墩的母亲来到学校,又踢又骂把灵凤打了一顿,我就再没吃到热乎乎的红皮鸡蛋了。
当叮叮当当的声音从沟底一个土窑洞里传出来时,我们知道,打铁的手艺人来到翟山庄了。这是十一月初上,西北风打着呼哨,山庄一片沉静,人们都窝在家里,很少出门。打铁的到来,让我们欢呼雀跃,他们至少也要待七八天,我们死气沉沉的日子,又要被新的兴奋点点燃了。窑洞就在沟畔,里面有一盘石硙,平时闲置着。打铁的人把火炉按在窑洞口,那些凳子架子砧子水桶顺序摆放,大小锤子火钳通条随意扔在地上,打铁师傅左手呼哒呼哒拉几声风箱,一股呛人的黑烟冒出,火苗隐隐燃起,这个临时铁匠铺就算是开张了。大伯已经在庄里走了一圈,统计回来谁家要打镰刀斧头,谁家要打担子圪钭,谁家要换一副门环,谁家要修几张铁锨,大伯一一登记在案,按照时间先后排出顺序,家家周知,户户明白,沟底的土窑洞里就热闹起来。那时候打铁除了工钱,另有约定,就是每家每户都要提供一筐煤炭,打铁要生火炉子,铁匠师傅们不可能挑着煤炭到处跑。所以,收集煤炭也是大伯的义务劳动,大伯是热心肠,乐于助人,不讲报酬。他还负责为铁匠师傅们派饭,今天谁家明天谁家,还要安顿师傅们晚上住到马号,不敢让冻着。我们只管看热闹,打铁的不是山东就是河南,脑袋一律长得前凸后翘,我们叫前锛芦后马勺,眼窝深陷,皮肤粗糙,身子一律长得精壮干瘦,手臂上条条青筋暴露,如同爬着许多蚯蚓。
这一回来的是三个人,除了师傅还有两个徒弟,师傅年龄大些,五十多吧,两个徒弟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最多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我们围成一圈看热闹,看师傅从烧得通红的炉子里,用火钳子夹出铁块,放在铁砧子上,然后左手持一把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击,一个徒弟抡起大锤,一下一下砸在铁块上,师傅翻动铁块,一边用小锤子引导,小锤子敲在哪里,大铁锤砸在哪里,大铁锤砸铁块时,小锤子在旁边的位置,很有分寸地敲击出点子,听起来就是“叮叮——咣,叮叮——咣”,非常有节奏感,伴随着火星子四溅,惊得我们躲开远远的。等到风箱再起,我们又围拢来,几次三番,一件崭新的铁器泛着蓝莹莹的光,出现在我们面前。此前,还有一个淬火的过程,火红的铁件,从火红的炉子里夹出来,一闪间插入旁边的水桶里,水花四溅仿佛烧开了锅,水汽弥漫,眼前雾蒙蒙一片。等到再拿出来,师傅眯起眼睛,就着光线仔细端详一番,那神情好比是打了胜仗的将军。有时候,不知什么缘故,师傅大声喊叫,气急败坏:小毛!铁角!跟着是一串咒骂。我们即便听不懂他们的话,也知道是在骂人。于是便知道这俩徒弟一个叫做小毛,一个叫做铁角。这俩小子并不跟我们搭话,看我们时的那眼光,仿佛他们是贼,或者我们是贼。这次经历没有给我们留下啥好印象,只是有时候互相开玩笑,叫:小毛!铁角!然后笑成一团,也不知道谁是小毛谁是铁角。那两个少年,在我们的生活里,流星一样一闪而过。许多年过去,他们羞怯的双眼,白白的牙齿,柔弱的身子,细瘦的胳膊,还不时出现在我眼前,尽管模糊,却仍真实。
冬深了,进入腊月,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媒人跑了几趟,表叔国耀的婚事定在了腊月二十六,我们心里一下子又有了盼头,红烧肘子,大块豆腐,酥肉丸子烩菜,大快朵颐的日子不远了。也是在这一年腊月,庄上传着不好的消息,灵凤她们一家过年后就要搬迁到河北邯郸魏县老家了。她家在爷爷辈逃荒到翟山,她爷爷是一个优秀的泥瓦匠,还是一个木匠,方圆村子里的土窑洞都是经他手凿成劵定,老人家人缘口碑特好。她爸多年担任翟山小队队长,组织生产,搞大会战,那时候叫农田基本建设。一队人马排成排,一杆红旗插在地中央的高土堆上,在风中猎猎翻卷,那是翟山庄最美的风景。灵凤在家里排行老五,她妈挺能生,加上她妹妹改凤,总共六个丫头。改凤名字起得好,她下面果然是个弟弟,她妈这才偃旗息鼓不再生了。灵凤要走,最舍不得的肯定是我,我们同岁,一起玩大,还是同桌,平时有谁敢欺负她,我总是挺身而出。大家都说我俩好,怎么个好法,却不得要领,就是灵凤偷偷拿红皮鸡蛋给我吃吧。灵凤很聪明,考试总在前面,贾老师都说灵凤有出息。我希望寒假放得迟着,让我们在学校多待几天,那样就能跟灵凤多坐几天同桌。一旦放假,灵凤姊妹几个被她妈抓住,不是做这就是做那,哪里有时间同我们玩耍?等到腊月二十三,照例学生放了光,教室里安静下来,人走室空。腊月二十六,一架平车迎回来表婶,想象中的那些美味,被几大盆白菜土豆南瓜粉条海带加肉沫烩菜取代,表婶满脸斑点,小鼻小眼,让我们大失所望。好在,大伯说他家马上要磨豆腐了,热乎乎的豆腐脑又吊起了我们的馋虫。西北风卷地而过,枯草玉米叶子,哭泣着被押送走了。阳光却很好,干冷干冷地照着。从那边坡走上来一个人,越走越近,越近越熟悉的身影,哦,是父亲,他从太原回来团聚过年了。我一时不知怎么办,仿佛被钉子钉住,莫名其妙的委屈,忽然就涌上心头,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满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