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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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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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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愧麻雀

愚顽的少年时代,一群无知无畏的乡下小子,搜罗能够果腹或者尝鲜的物什,东游西荡,无师自通。雨后低飞的天波波(天牛),牛粪下的泼牛(蜣螂一种,体型比蜣螂大许多),水塘里鼓着眼睛潜泳的青蛙,甚至于一队队长途跋涉的蚂蚁,黏在树干上探着触角的蜗牛,无一幸免成为我们的食物,真是丧心病狂。

麻雀是首选。

麻雀是人类的近邻。在乡下,那里可谓麻雀的祖居、道场和天堂。有人就有它们卑贱的身影,有炊烟就有它们单调的歌咏。它们也有信仰,蓬丛低徊是教堂,叽喳交鸣是诵经,崇低向下是教义,活着并且繁衍是福音书。

城市里也几乎如此,我所在的小城,街道两边满植各类高的树木低的灌木花草,为麻雀提供栖息觅食的场地,它们也是小城的主人。我在这里没有目睹过一次伤害鸟雀的行为发生,概因为人类越来越自觉的环保意识、爱护动物意识、共同家园意识、命运共同体意识,特别是孩子们的爱鸟意识被课堂植入,他们对于鸟雀视而不见的“保护”方式,让我心生感慨。

孩提时期的我们,相对于世界上生命最脆弱的麻雀而言,是恶魔和活阎王,是生命危机制造者和血淋淋的刽子手。这些弱小、毫无反抗力、无害又喜欢亲近人类的族群,在每一次谋杀面前都束手无策。

我曾经也是一个屠夫。我用弹弓在小伙伴们面前表演过绝佳的准头,右手撑弓左手奋力拉开皮筋,单眼瞄准,一声弓响,几片羽毛伴着树叶旋转而下,身不盈握的小小麻雀翻转着掉落,灰色尖喙渗出血迹,翅膀耷拉,小小身子抽搐不已。第一场雪落过,麻雀们苦寒的日子降临,它们无处觅食,灰头土脑地藏身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叽喳声都黯哑无韵。我扫除一块雪,露出地面,撒下秕谷麦粒,用一根木棍支起笸箩,再拉一根绳子绑住木棍,远远地躲在门后牵着,等待饥饿的麻雀自投罗网。

小小的翟山庄,圪蹴在群山环抱的土塬皱褶里,几十户人家的房前屋后窑垴院落到处都是树木灌丛,土窑洞的前壁上布满拳头大小口径的洞穴,这些都是麻雀栖身的天然场所。白天,麻雀们一会呼啦啦从窑垴上的酸枣丛飞临院子边的老槐树,一会又扑棱棱齐刷刷降落到小猪的食盆周围,大胆无畏地抢食。晚上,它们静悄悄的,或者宿在土洞或者蜷在树梢,有些藏身在更低处的花椒树枝,生性鸹噪多动的麻雀们,一齐噤声。

人们为大牲畜预备过冬的草料,他们专门腾出农闲时间,组织起三五人马,抬出大铡刀,扒开麦秸垛上面的树枝酸枣刺土坯等苫盖物,打扫干净一块场地,拉开架势开始铡草。一个早晨下来,偌大的一个麦秸垛就不见了大半。麦秸秆被一把一把送进刀口,随着巨大的刀刃一起一落,它们被铡成寸把长短,渐次铺排在铡刀一侧,在朝阳的映照里,闪闪亮亮如跳跃流动的绸缎。

这样的日子就是我们的节日。教书先生也是一把农家好手,喜欢务弄庄稼喜欢做农活。他把我们丢过一边,也不布置作业,一任我们大呼小叫装模作样作背书状。他自己兴高采烈加入铡草队伍,往手心里“呸呸”吐两口唾沫,双手接过刀柄,纠纠有风开铡。细心的我们发现,铡草可是个技术活儿。往刀口送草有技巧,要一只膝盖紧抵在刀身一侧,两只手紧握麦秸往刀口送,自己的膝盖处是最后到达的界限,不然会被切断手指,碾成事故,这样的事情在乡村时有发生。铡刀每次铡下,都要不偏不倚掌握得恰到好处,要保持在铡槽“中锋”位置,偏外麦秸太短,偏内麦秸太长,长和短都不适合牲口食用,会被饲养员骂。握刀的人要做到身子稳重,只动用两只胳膊指挥刀柄,有经验的人知道,如果身子晃来晃去,气力分散泄走,爆发力和持久力都要大打折扣。

一堆堆麦草被装进两只跟我们个头差不多高用荆条编成的“庞笼”,然后被谁一肩晃晃悠悠挑进草窑,高高垒起,直堆到门口。

麻雀军团在随后便会光顾那一孔孔虽然遮挡实际形同虚设的草窑。

堆放大牲畜草料的土窑洞都是单孔,独开门。有的以前圈过牛羊,有专门的很深的侧洞通到外面,用来透气通风,其实就是个风洞,宽窄只容一个小孩通过。门口大多用荆条编织的木排遮挡,风洞则用酸枣刺荆梢丛塞着,如此这般,也不能阻止麻雀军团小巧灵活的身子进入。

蓄谋已久的我们看准机会,四五个人手持两把大竹扫帚,静悄悄从四面向草窑合围。麻雀也很机灵,或者它们也会放出岗哨,时刻保持着警惕,或者我们脚下不慎呼吸急促弄出动静,有许多次我们看着就阴谋得逞了,结果那群灰不拉几的飞鸟一哄而起,夺门而窜,我们前功尽弃。吸取教训,我们实施伪装术,先是一个潜入草窑深处,用碎碎的麦草覆盖全身,只留出鼻孔和眯缝的眼睛,头上苫盖带树叶的枝杈,不然很容易被麻雀发现。两个人缩着身子蹲卧在草窑门两侧,用一把枝叶茂密的大扫帚挡在身前,为了增加伪装效果,我们找来废弃不用的旧麻袋片子旧化肥袋子遮在他们身上。只要他们坚持一时,保持安静不动,麻雀们就会成群结队进入草窑,我们离大功告成就不远了。此前有个约定,分赃战利品的时候,会加倍照顾深入“敌后”的斗士。即便这样,也有几个家伙忍受不了麻袋片化肥袋残留下难闻的气味而中途退缩,当了可耻的逃兵,惊动麻雀呼啦啦全飞走。

当我们小心翼翼其实是明目张胆地在草窑门前自以为聪明地折腾时,麻雀们就在窑垴上酸枣树上叽叽喳喳地议论。就如初雪后我在自家院子里光天化日之下设置机关时,它们就在院边的老槐树上瞭望一样,不同的是那时它们灰色的羽衣被西北风吹翻着,寒冷让它们噤若寒蝉。等到安排就绪,剩下的三五人装模作样地离开,麻雀们到底忍受不了好奇和饥饿,一只跟着一只秃噜秃噜钻过荆条门留下的缝隙飞进草窑。麻雀同人一样,属群居动物,一个群落至少也有上百只麻雀。这样一个群体进入草窑,我们的斩获可想而知。看看时机已到,埋伏在草窑里的“卧底”发一声喊“堵门!”外面的伏兵掀放麻袋片子化肥袋子,举起大扫帚,对着荆条门一通乱拍乱打,挥舞到轮番上阵气喘吁吁才罢手。麻雀们遭遇突袭,慌不择路,轰一声飞起,争先恐后往外冲,却被门口的大扫帚迎头痛击,里面的“卧底”同时跳起来大喊大叫,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树枝一阵拍打。麻雀们受到内外夹击,一时间溃不成军,乱飞乱撞“互相伤害”,不少身受重伤跌落当地。草窑内外尘土飞扬,呛得人没法子呼吸。我们掩鼻咳嗽着一哄而上,手里的各色武器对着还在扑腾挣扎的麻雀痛下杀手。

西北风扫荡着翟山庄,老槐树梢上响起口哨,长长短短呜咽鸣笛。风吹着玉米秸秆和叶子遍地走动,一忽儿东一忽儿西,短的秸秆被蜕了皮,露出洁白的身子,滚过坚硬的土地,一路发出清脆的声音。玉米叶子沙啦啦沙啦啦,萎在地上,不情不愿地被风拖着。它们滚落到脚前,正赶上我们俯身捡拾。躲过大人们讨嫌的目光,在避风的土垄背弯里,我们聚拢一堆绵土,弄成圪窝(碗)状,围一圈解开裤带,龇牙咧嘴对准土窝撒一泡热尿。趁着余温七手八脚和好稀泥,手忙脚乱把泥巴涂满麻雀全身,不漏一根羽毛。然后掏出从家里偷出来的取灯(火柴),点燃玉米秸秆叶子,续上几根干透的松柏树枝,等到树枝哔哔啵啵被引燃,就把那些包裹着麻雀的泥团投放进去,不断添加燃料,在烟熏火燎中淌着鼻涕流着哈喇子,挥舞着沾满泥巴的双手,顾不得冻僵的身子和麻木的双脚。

这是一场屠戮。

人类的丑恶本性首先反应在对弱小者的态度上。麻雀何辜,曾经要被全民“灭四害”,同老鼠苍蝇蟑螂被打入另册?他们发挥奇思妙想,穷尽各种手段,要置麻雀于死地,斩草除根灭绝门户。亿万计的麻雀血肉模糊横尸遍野,堪为地球奇闻。然而,麻雀跟犹太人似的,竟然夹缝里图生存,整个族群逃出生天,并且死而后已,生生不息。

我一直在想,以麻雀的机灵聪敏和群体智商,也不至于看着同类一次次落难不知反省,在同一个战场被反复打击不知退避。麻雀一直在赴汤蹈火,在它们信赖的人类面前,扮演着殉道夫的角色吧。

一个平常日子,我回到母亲身边,在午后闲散的时光里,听母亲数落我小时候的顽劣,想起了麻雀和它们遭受过的苦难。我愿意追悔,为少年天空里那自由自在的飞行,为从一而终不背不离的玩伴,为乡村里殉道的军团,为卑贱又生生不息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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