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熬油的灯,
父亲是巍峨的山,
父亲是一道不可动摇的风景线。
——题记
在我的潜意识里,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可提起笔来却总是无从下手。细数父亲平日的点点滴滴,有些确实很让我感动,可都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就如同北方的杂烩菜一样,清爽适口,却无法将它们摆到正式的宴席上。
在日常生活中,我与母亲接触比较亲密,而与父亲之间,则好像始终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离得不远,却也不是靠得很亲近。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把隔着段距离的我们彼此牵连着。
和父女关系的亲昵质感不同,父子关系就如同晨雾里的山峦,是那么湿润、那么亲切,又是那么地遥远。
一
父亲生在一个贫瘠缺水的小山村,别看他人长得高高大大的,体质却很差。父亲是属马的,秉性和马一样,脾气暴躁、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却又憨态可掬。只晓得埋头傻干,也从不计个人得失,是四邻八乡出了名的老好人、傻实在,乡邻们送他绰号“傻子”。父亲对别人随和宽容,对我们的要求却从来没有半点含糊。
我的家庭是典型的“严父慈母”式,很正统,家教也很严格。母亲慈祥得一辈子说不出几句重话,父亲严厉得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如果用“严父”两个字来形容他是再贴切不过了。
在我琐碎的记忆里,父亲的点点滴滴无不与他的严厉有关。父亲的威严不仅仅表现在对我们的传统教育方式上,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也随处可见。小时候,我家里的生活很拮据,祖母因受人挑拨,经常找茬儿和母亲闹别扭,致使和我家的关系闹得很紧张。父亲虽说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但面对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也是无可奈何,说也不是,不说心里又憋屈。那些日子,父亲的脾气异常暴躁,常常动不动就冲着母亲大发雷霆。
父亲从来没打过我,但对我和小弟的惩罚却是非常严厉的。在没上学之前,当我犯了错误,就常常被罚跪洗衣板,而且是有棱角的那一面,一跪就是一两个小时,等母亲从地里回来解救我的时候,只能是抱起来了。所以那时的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威严。
父亲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他对母亲的爱几十年从来没有动摇过。虽然有很多时候任何人在表面上完全看不到,但在父亲心中,我的母亲才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财富,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他对母亲的爱。父亲和母亲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他们只是几十年如一日地生活着。就是在这平平淡淡的生活中,那份相濡以沫的爱情一点一滴地加深。父亲用一个人的肩膀承担了家庭所有的负累,他默默地用那高山般的身躯,为母亲、小弟还有我撑起了一把大大的保护伞。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父亲的话——那就是“铁汉柔情”!
也因为这威严,父亲成了我眼中力量与支撑的象征。孩提时,父亲在我眼中是巍峨的高山,永远屹立在我的心中,是一道不可动摇的风景线;年少时,父亲在我眼中是挺拔的大树,当我受伤或困倦时,都可以在父亲的庇护下静静地睡去。
二
父亲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也不喜欢经常把个人的想法挂在嘴上。但我知道父亲其实一直都在默默地关心着我和小弟。
我和小弟仅差两岁。当年,父亲在县矿山公司上班,母亲在家务农。1984年2月9日清晨,父亲见小弟突然变得四肢无力,不能动弹,且症状越来越严重,就和母亲用破旧的军大衣裹卷着他,扒上一辆拉煤的货车蜷缩着连夜辗转赶到省二院。
到了省城,人生地不熟。那时,医院的床位又奇缺。偌大的医院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没有床位,父亲就搀扶着几近晕倒的母亲,用破大衣裹着昏迷不醒的小弟互相偎依在一起,紧紧挤坐在医院走廊的旮旯里过夜。当时小弟呼吸麻痹、全身瘫痪,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当时已经神志不清的父亲急得嚎啕大哭,甚至跪倒在主治医师的跟前,恳求他救救自己的儿子,哪怕先找一个病床把弟弟安顿下来。后来,父亲总算死赖着主治医师争取到了一个“床位”——把小弟安置到了儿科一个小病人的床尾处。经过医生会诊,最后确诊小弟患的是“格林巴利综合征”。
三日后,小弟因声带麻痹,呼吸骤然停止。经麻醉科插管清醒后,医生为他实施了气管切开手术,并在切口处插上了一根不锈钢管。后来,弟弟再次出现呼吸困难。以后整整24天,全靠父母一刻不停地捏着那个黑色的橡胶控球来辅助呼吸。其间小弟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不说一句话。父亲的心已经凉到了极点,简直快要崩溃了。因长期的煎熬和站立,父亲几次晕倒在地上,双腿臃肿得甚至连裤子都穿不进去,最后舅舅硬是把他拖出了病房。
临床同样是一个身患“格林巴利综合症”的女孩,十三四岁的模样,长得很清秀,后来因为肺部感染,最终没能逃过这一劫。父亲更加提心吊胆,寸步不离小弟左右,生怕再有个闪失。那时父亲多么想听小弟亲口喊他一声“爸爸”。可是,他的儿子昏迷不醒,他的儿子声带麻痹,他的儿子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啊!
直到有一天,父亲在病房外给小弟买吃的。母亲搀扶着小弟冲窗户外面的父亲说:“喊爸爸!快喊爸爸!”当小弟用嘶哑的嗓音喊道:“爸爸,爸爸!”的时候。父亲竟然愣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后来折身跑回病房,紧紧把弟弟抱住,像个孩子似的幽幽啜啜地哭了起来。
小弟的脖子前一直带着那根辅助呼吸的插管。虽然中途尝试着摘过几次,但最终因为呼吸困难又不得不重新带上,一戴就是17年。17年来,父母无时无刻不在为他的病情操心。为了给儿子治病,他们多年来含辛茹苦积攒下来的钱,花费得所剩无几。
三
祖父当年在县公安局任职。在三个儿子当中,他最看重、最喜欢的就是我的父亲了。后来祖父不幸患了胃癌,做了部分切除,又艰难地熬过了将近4年。
祖父在病重住院期间,一直希望父亲能陪伴他左右。于是,父亲就放弃了繁忙的工作,把所有的家务都交给母亲一个人打理,在省三院一住就是数月。1983年,祖父病情进一步恶化,终因医治无效而撒手人寰。
几年后,父亲调到县陶瓷厂做统计,每月的工资仅有二三百元。这一点儿微薄的收入,成了我们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既要支付我和小弟的学杂费,又要养活这个几近破碎的家,还要给小弟看病。这些钱哪能够用呢?更何况那时厂子的效益又不景气,有时甚至几个月都不发一分钱工资。1997年,我到市经济管理干部学校读书,小弟也顺利考上了县一中。父亲考虑到我和小弟每个学期的学费,不敢把手上的钱花光,虽说村里的房基地批示下来了,但父亲一直没有再张罗着盖新房。他常说,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孩子的学习更要紧呢?
从我家到县城往返有七十多里的路程。父亲为了尽量多赚钱养家,全然不顾虚弱的身体,每天骑着那辆破旧的“红旗”车,早出晚归、废寝忘食地加班加点工作。“一分钱憋倒英雄汉”。那段时间,我经常发现父亲躲在墙旮旯里伤心地偷偷哭泣。眼见着父亲渐渐地消瘦下去,身为长子的我却又无能为力。每当此时,我也就躲在背地里跟着抹眼泪。
从小到大,父亲为我和小弟的学习和生活不停地奔波劳累,当年虎背熊腰的他,现在明显地老了很多,头发也逐渐花白了。平日里,母亲总是要把白了的头发染黑。我就说,爸爸你老了,也该染染头发。父亲总是憨憨地笑笑说:染它干什么,保持本色才好啊,人总是要老的嘛;只要你们兄弟有出息,爸爸再老也值得!
在我们村里,父亲是公认的大能人,各样的家什活儿都能做得又快又好。我要帮他时,他总是不让,怕耽误我学习。每逢过年时候,父亲总是要杀头肥猪,让我和小弟在过年时候吃得不比其他孩子差。吃年饭的时候,爸爸总是拿最好吃的大块的肉给我和小弟吃,而他总是在吮骨头,那都是我和小弟吃下的,他硬说上面还有好多肉呢,舍不得丢弃。
四
每年清明节,父亲都要带着我到村后的山坡上祭奠祖父。
父亲常说,祖父生前是一个爱说爱笑、不甘寂寞的人,而死后却要孤独地静静躺在这么冷清的墓地。不过,与其活着忍受莫大的病痛,这样也不失为一种生命的解脱!后来,我问父亲,你怎样看待生命,你怕不怕死啊?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人往往到了临死的时候才会真正懂得生命的重要。这死谁不怕啊,说不怕死,那是假的,不过那要看为什么而死。
再后来,改革开放,经济搞活了,家里也不再那么拮据,父亲的眼泪也渐渐消失了。直到我去省城上学的前一晚也未曾见到父亲的眼泪。那晚,父亲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独自在一旁默默地帮我收拾着行李。
如今,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工作,娶妻生女,身为人父了。这才真正明白了父亲所说的话——每个父亲对子女的爱是无私的,不求任何回报,甚至为子女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乃至整个生命。
只是,当我真正懂得了父母恩情的时候,却因为要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工作和自己的家庭上,而无暇过多地亲近照顾他们。一次次迎面走来,又一次次转身离去——也许,这就是父亲眼中如今的我吧!是谁在折磨这个平凡而善良的父亲——是我,还是命运?一直想要好好报答父母,可不知怎样来传达这份关心和爱意,就像一个状态极差的网球手,总找不到恰当的方法把网球发过去。这是我的无奈和心痛,也是很多为人子女的无奈和心痛。
尽管时间继续在弹指一挥间悄悄地流逝,尽管时间也让我逐渐展露了个人的一点儿风采,但它改变不了的是我一直以来对父亲的深深的惦念。多少年来,我炊烟般袅袅升起的乡愁,最浓郁、最无法割舍的一缕还是属于父亲。
人生倘若再能投胎转世,世间倘若真的有生死轮回,那么我还真希望得到上苍的眷顾,让我的来世还能再做他的儿子——做他永远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