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正撑着雨伞走在水汪汪的大街上。
古老而年轻的郑州城依然沉睡着。大街上没有人迹,又下着雨,就连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白亮的日光灯,都流淌着丝丝寂寞。或许,在这片雨声铺就的宁静中,只有我在触摸着城市熟睡时平缓的脉搏。
郑州城在宁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安逸,就像慈祥的母亲的脸。
要走的路线是由单身公寓经我打工的单位,再到济南站。算算是平日上班所花的两倍时间。为了赶上五点三十五分的北京普快,我只得早早上路。
天色仍然阴沉着。黑色的雨伞下是塞满行李而显得沉重的背囊。风冷、雨急,我走得飞快。收不住的脚步迅速地将我带至我所要去的地方。
淌着水的雨伞斜俯在我的脚边,手掌心握着的是一张直指向石家庄站的火车票,这是我藉以和这片雨帘之外的世界取得联系的仅有的两个对象。
车厢就像是密闭的小格子,隔绝了我和窗外的一切。我的神经开始自由地迷走在这小格子中。
五点三十五分,发往北京西站的普通列车和我,准点,静静地滑开去……
六点二十四分 郑州到新乡
呜——
列车鸣了一声汽笛,缓缓驶出了郑州站。
外面仍是下着雨的。从身旁半开的车窗外重重跌进来的雨点儿,惊了我一个冷战。
我放下窗子,密密实实的雨滴随即在车窗玻璃上织成了一块带斜纹的黯色的布。雨丝是经线,我不断前行的归途则是纬线,而在斜纹的间隙之中隐隐闪现的是过往的一切。很快地,我又陷入恍惚……
火车经过黄河的时候,我醒了。
黄河面上是数座明亮的闪着灯火的桥。桥上的路灯投影在水面上,每一朵灯花都拉成饱满而圆滑的一笔。这些悠长而柔软的飘动的亮带,互明互暗地闪烁着,在墨黑的水面上有次序地排列成一条明暗相间的更宽绰的缎带。这条美丽的光的缎带,仿佛可以捆绑住此刻已经停止前行的河流似的。
呵,这难奈的城市!我要离开你的时候,才发现你是如此的美丽。在我离去之后的黎明,你又将会是怎样的迷人呢!
七点二十六分 鹤壁站
属于他们的儿子已经头也不回地飞奔进城市的怀抱中,我的父母总是这样地想着。这样的怀疑,也时常在长途电话中触动我内心感伤而抑郁的情绪。
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即便是现在,也不能说是完全熟悉它。我终日行走在郑州这个陌生城市的水泥路上,奔波在单位和租住的单身公寓中间。
这些日子里,我心灵的琴弦被这个陌生而又繁华的城市撩拨着。而此刻,在我眼中,这水汪汪的城市更有一种要竭力挽留一切的慑人之气。它尝试着要怎样地去触碰我的灵魂。它向我伸出索求我灵魂的手,要将我的灵魂揽入它怀中……
“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落叶终究要归根的。狐狸死了,它的头还要朝向出生的山丘呢。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列车驶过了鹤壁,而我也始终向前地凝视着我的归程。
——我要回到家乡!
八点三十二分 安阳到邯郸
轰隆、轰隆隆,轰隆、轰隆隆……
列车用一种精致的节奏,于行进间温柔地哄我入眠。我于是断断续续地在时间中假寐。
当头重重顿下时,我惊醒了,发觉窗外弥漫着氤氲湿重的雾。它殷勤地包围着我,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远古开天辟地时的一片混沌。
列车的轮子压在水雾上,执着地驶向一个又一个氤氲的小站……
雾是银灰色的,于我,也有着那么一段银灰色的时间,就如同这氤氲湿重的雾气。
列车驶进邯郸站。风依然是冷飕飕的。窗外是大雾弥漫的天空,渐渐由深紫转变为湛蓝。我终于可以在小站上找到一点点我熟悉的痕迹。在我的记忆中,邯郸应该是一个初具规模的大站。而它,依然是以前的样子,并没有因为出入人次的增多而扩建。
我静静地向曾经日复一日进出的车站,挥了挥手,然后静静地走开了。成为一段记忆的车站,正空洞而默然地伫立在我背后萧索的铁轨旁。
对于车站来说,我终究只是一个暂留的人,一个匆匆过客而已。它不会知道你和我。你我都来自一个过去的、泛黄的时间点。
——我一直这么坚信着。
十一点四十六分 石家庄站
列车驶过邢台,前面应该是石家庄站了。
石家庄——这个我学生时代曾经孜孜求学过的省会城市——是我人生之路的重要转折点。因它被赋予的地位如此特殊,遂在不期之中被我推上了心灵的顶峰,在我心中占据了大半的位置。
然而,在我的脑海中实质上还有一片空白。呼应这片空白的是我所经之处,那里没有姹紫嫣红的花瓣铺地,没有清音盈耳、芬芳扑鼻。所有的,只是一个偌大的情感的空洞。
——是的,我的过去就是空白。
我往往在想起过去的那个空洞时,就会莫名地产生一种简单而肤浅的伤感情绪,这种情绪总是在一开始或者还未开始时就趋于沉寂。总在这样的时刻,我就会想起我该是多么地忙碌。忙碌到不再有闲暇去思考这问题,而后,我被训练到可以立刻回到现在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可以随时保持警戒,应付眼前的突发状况,想来这样是比较实际和可靠的。于是,我那些还没开始就夭折的伤感情绪,最终沉积在情感深处,变成了化石。
这个时间经过这个地方,似乎能够为我的化石带来一点儿小小的生机。我不知何故,开始思索起了平时放在禁忌盒子里的过去和未来。尽管它们依然如昔,却明显是个泡影。我就在这一个个的泡影中发现了第八种色彩,尽管刚开始仅仅是那么一丝、一瞬。
是的,我的过去是空白的,现在是满足的。而未来呢?这是无从知晓、难以预料的未来!
十五点三十七分 新乐到行唐
我原可以一直坐在那列开往北京西站的普快上,到它的任何所至之处,但终究还是在新乐站转坐上了发往行唐的大巴。
那是生我、养我、见证我成长的地方。每每回到这里,我总是要报以深情的注视。
我出生的地方是个缺水的山村。当我将要被城市的雨水溶蚀殆尽时,山村的西风却将我雕磨得越发嶙峋坚实。想想,就算被溶蚀殆尽又有何妨?我的躯壳化作雨水,最终也是要流向你的。
我背着填满行李的背囊,整个人因为装载过重而显得有些蹒跚。一阵冷风逼得我踉跄地倒退两步。
看见了,看见了!村口地名牌上的“东井底”三个字如此清晰。是的,你已在我伸手可及之处,我终于再次见到你了。这是怎样一个用深情来召唤我的小山村啊!
我的眼睛模糊了,是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
我踏进家门,看着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背影。一直在眼窝中打着旋儿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顺着两腮尽情地淌了下来。
我张开了口,那温热的声音却梗在喉间,久久不能出声。
母亲回头看见了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她慈祥地笑了,笑红了眼圈,笑出了泪水。
我放下背囊,激动地朝鬓发斑白的母亲哽咽着。
——妈,我回来了!
2000年10月10日于行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