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县行唐,是全国有名的红枣之乡,枣树栽植历史悠久。
行唐县城北偏西一公里处,有个叫“马凹”的村子。别看这个村子名不见经传,说起由来,年代可就非常久远了。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太祖朱元璋病逝,马氏应诏迁此定居,因地势低洼,枣林荆棘丛生,故取名“马家凹”。马凹村北原为周氏墓地,当地人俗称“周家坟”。但凡上些岁数的村民都知道,当年的“周家坟”颇具规模,墓碑林立,墓前甬路旁立有镇墓碑,上书“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廷臣纪昀、舒赫德等奉敕,为明末殉国烈士编撰的《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上载:“潼川州同知周时雨,行唐人,崇祯十一年,兄弟守御,大兵破行唐,死之(见畿辅通志)”。而清兵部尚书、直隶总督李卫等监修的《畿辅通志·卷七十七》载:“周时雨,行唐人,官潼川州同知。崇祯十一年,与弟淮安府同知霖雨、倒马关参将甘雨,皆罢里居,值城被围,誓死坚守,城破皆殉难,事闻予祭称‘一家三仁’”。在清陈梦雷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中,亦有相关记载。
史书典籍寥寥数语,却承载着一个极其惨烈而悲壮的枣乡传奇。
一
明末清初,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内忧外患,战事连年不断。
崇祯九年(1636年)四月十一日,后金国汗皇太极称帝,改元崇德,以是年为崇德元年;改国号为“大清”;改族名为“满洲”,定都沈阳。之后,清兵开始多次侵犯关内,以储备军需,为日后大举南下,推翻明朝统治,侵占中原做准备。
崇祯十一年(1638年)九月,皇太极令睿亲王多尔衮、贝勒岳托统帅军队,自沈阳出发,绕道蒙古,从密云东面的墙子岭、喜峰口东面的青山口,突破长城要塞。明蓟辽总督、兵部右侍郎吴阿衡率6000余众,孤军拒敌,连战五个昼夜,怎奈援兵不至,兵尽粮绝,力竭被俘。清军逼其投降,吴阿衡大义凛然,慷慨陈词:“我生为大明将领,死为天国英灵,决不屈膝。”清军恼羞成怒,吴阿衡双膝被砍,牙齿击落,舌被拔掉,于九月二十一日壮烈殉躯。
十月,皇帝朱由检三赐副督御史卢象昇尚方宝剑入援,督天下援兵。而实际上,卢象昇能调动的兵力不足两万。是战是和,朝臣意见不一,兵部尚书杨嗣昌和总监高起潜主和,卢象昇则极力主战。十一月,清兵分三路出师,大举南下:一路由涞水攻易县,一路由新城攻雄县,一路由定兴攻安肃(今徐水)。孙承宗率领全家子孙,拒守高阳城;城破,一家40余口皆壮烈战死。次月,卢象昇由涿州进据保定,在巨鹿贾庄被清军包围,弹尽粮绝,突围奋战,马蹶最后阵亡。
随后,清军铁骑如同卷地狂风,直驱南下,如入无人之境。
二
崇祯十一年(1638年)十月二十三日,真定驻军因为军饷不足,兵卒哗变,抢夺财产,焚烧房屋,劫持营地想要造反。
同知曹亭单枪匹马,前去安抚兵卒,定诛为首者,其余则一概释放。
十一月初,清兵铁骑由北而南围攻新乐县城(今承安铺),因守城严,幸未失陷。清兵攻占真定后,屯兵十余日,周边藁城、栾城、灵寿皆遭侵犯。当时,明朝援兵接踵而来,供应浩繁,苦累至极。且兵士素来骄横彪悍,依敌剽虏,无所不至。清兵进真定,自行唐拔灵寿,过获鹿、井陉等县,破张家堡而返。因保定巡抚张其平援军不至,三日后,获鹿城陷。
随后,清兵攻临行唐城,时值行唐县衙原知县陈治纪已升为正六品,调任北京北城兵马指挥司,而新知县尚未到任。县衙内既无知县,亦无县承、主簿,只有一名张姓典史。此时,恰逢行唐城内北街周时雨,致仕归里。周氏一族在外的年轻官员,亦都携眷回家省亲。
南唐中羊周氏,当时在行唐可谓“名门望族”。从第一代周干成至第十九代周万忍,曾出过21位知名人士。其中,周文高家业丰隆而仗义好施,明嘉靖四年(1525年)捐资百金重修城西门外升仙桥、城东门外升通桥,次年复捐修县衙。知县吴德温为嘉其义,刻石树碑,一石碑在升仙桥东北,一石卧碑在县衙三堂北墙之上。周文高之子廷相,克绍前修,轻财重义,为御患卫民,于嘉靖三年(1524年)捐资修筑周阳关墩堡一座。
行唐北街周氏一门,有兄弟六人,时雨为长。时雨生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住城内北街,明征仕郎,官至四川潼州州同;二弟霖雨为江南淮安府同知;三弟甘雨为倒马关参将;六弟膏雨为万历年武举、镇抚司。
当年,抗清名将袁崇焕为阉党谗言所害,被凌迟处死,周氏兄弟与诸多抗清将士,皆为其鸣冤叫屈。他们眼睁睁看着阉党专政、奸臣当权的大明王朝,一步步滑向衰败、没落的深渊,岌岌如瑟瑟秋风中的残枝败叶,随时都有可能零落成泥。许多仁人志士心灰意冷、悲愤至极,继而辞官回乡。
然而,得知驻守真定的清兵要来侵袭行唐城,73岁高龄的周时雨,还是挺身而出,组织率领65岁的二弟霖雨、63岁的三弟甘雨、六弟膏雨,还有时雨之子周珍、甘雨之子周瑄、周琏、甘雨之孙周良辅等人,男女老幼齐上阵,积极参与备战护城。同时,他们还号召城内百姓奋力抵抗,并组织本县武装力量,誓死守城。
三
行唐城池为土城,其形如罐,西门为口,南北门为耳,东无门(实际有门,但平时闭塞不开)为底,世号“罐城”。且三门皆有其名:南曰“俯郜门”,以郜水绕其前;西曰“晚照门”,爱夕阴也;北曰“平恒门”,以恒山之下以此甫平之意。城池外有堤池,内墙下有夹墙。城池四周,皆有护城河环绕,长年流水不息。三门外护城河上均有桥梁,闭起南北门,非经西关升仙桥莫入。
周家大院位于县城北街,北面为正门,由前后三层院落组成,南面是门店,坐北朝南,面向行唐县城的商业街——西街,距离十字街很近。周家大院通往县城四门,都比较近便。周氏兄弟以周家大院为中心,由时雨、霖雨、甘雨负责组织指挥。他们根据敌强我弱,以及行唐县城城防形势,以南门、西门、北门为防守重点,分别由周甘雨、周膏雨、周瑄带领若干人等,分头负责把守。因东门是行唐“罐城”之底,是全封闭的,防守力量相对较弱。
为弥补兵力不足,蛊惑敌人,周时雨还派人把树枝、扫帚绑在马尾巴上,在城内巡逻造势,并负责联络通信。驻扎在外的清兵,见城墙内尘土飞扬,摸不明实情,亦不敢贸然攻城。后来,东庄村一卖豆腐之人出城,被清兵盘问,才暴露了真相。
十一日,清兵500余众,由真定出发侵袭、围攻行唐县城。由此,展开了一场侵袭与反侵袭的殊死战斗。在数量占绝对优势的清军围攻之下,行唐北街周氏一门,奋力抵抗,宁死不屈、誓死坚守城池。
经过数次进攻,清兵以防守力量薄弱的“东门”为主攻对象,率先突破。
攻入行唐城内的清兵,与在此防守以及前来支援的人员,在城东街展开了激烈巷战。正如《周氏宗老家谱》中,真定府堂上官论祭周甘雨夫妇:“弹丸之地,厥死之全城,及巷战之急,尤奋勇而敌忾,矢穷身殒力殒躯,轻殉非易,夫妻共效,虽死尤(犹)生……”
据说,在城东街路南的乡贤祠、名宦祠一带,死人不少。后来,这里一直被称为“凶院”。因防守人员势单力薄,周时雨等人边打边退至十字街,加之双方不断由南街、西街前来增援,城北街变成了主战场。至未时,周氏等防守人员,退到周家街(今杨家街)西头靠近西城墙的白衣庵后,再也没有了退路。
士可杀不可辱!在敌强我弱、敌众我寡、深感突围无望的形势下,周时雨及其妻刘氏、子周珍,霖雨、甘雨及其妻梁氏、子周瑄、周琏、儿媳孙氏、梁氏等10余人,誓死不屈,集体跳入白衣庵后的深水濠坑,以身殉难。周时雨三子周玮夫妇;周霖雨妻梁氏、副室李氏、穆氏及其次子周玙夫妇;周膏雨及其妻杨氏,次子周壁夫妇;周甘雨之孙周良辅及其妻梁氏等多人,也因守城在其他时间和地点被杀或自杀。
这次劫难,行唐城北街周氏一门,他杀、自杀者70余人。遭劫后,他们的尸体临时埋葬于城北周霖雨修建的白衣庵(北门月城内,时称“白衣观”)。据说,周时雨当时曾派长子周珮,到新乐县搬兵求救,但援兵赶到行唐城时,周时雨等人已经壮烈殉难。后来,周珮亦生死不明。
由于清兵攻城,行唐土城墙以及四门城楼惨遭兵燹,城垣毁坏,县衙亦被焚烧。城陷之后,清兵在行唐城内纵火杀人,肆意掠夺财物,致使民众四处逃亡,流离失所。
四
崇祯十五年(1642年),明朝皇帝诏褒忠贞,遣官到行唐城北街致祭,周时雨、周霖雨封护国镇国将军,周甘雨封护国定国将军,周瑄封明威将军,移葬于城西北周氏墓地,并树碑立传。时雨父周之士,钦赐蟒服,追赠护国镇国将军、太尉,之士妻梁氏追赠夫人。
上述史情,散见于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行唐县新志》、同治十三年(1874年)《续修行唐县新志》中。清兵攻临行唐城,北街周氏一门老小,缘何奋力抵抗、慷慨殉难?纵观周氏一门,这与他们中的主要组织者、参与者是明朝地方文武官员,身负保家卫国的职责不无干系。时雨为四川潼州州同;霖雨为江南淮安府同知;甘雨为倒马关参将;膏雨为万历年武举、镇抚司;时雨之子周珍、甘雨之子周瑄皆为守备。这里还要提及一个关键人物,他就是明朝政治家、军事家梁梦龙。梁梦龙曾任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蓟辽,和李成梁、戚继光抵抗清兵,九战九捷,皇上褒奖十余次,升任兵部尚书。这个梁梦龙即是周霖雨的岳父,周之士、周甘雨、周瑄、周良辅四代五人与梁府联姻,殉难者中有四人娘家为“真定梁府”。
至清雍正元年,时皇帝下旨敕建“忠义祠”,将行唐北街周氏忠臣,崇祀忠义祠,时享春秋之祀。行唐北街亦更名为“孝义街”,且远近庙宇碑志,多有周时雨、周霖雨等人生平事迹。这在行唐历史记载上,也是不多见的。
周氏兄弟抵抗清兵殉难时,周珮之妻带着二男一女3个孩子,正在本县羊柴村娘家探亲,听闻周时雨等人殉难的噩耗后,悲痛万分,恐慌不安。为躲避清兵追杀,其长子周子儒改名换姓,投奔东市庄村姑母家,并在此落户,成为东市庄周氏始祖。周珮妻则带着次子和小女改名换姓,改嫁到新乐县南协神。据说,周时雨与清兵拼杀时用的战刀,由其后代周雪子保存并用来习武,后被周雪子过继到本县白庙村舅舅家改名乔老周的孙子乔全保,保存至今。
东市庄村周子儒的姑母,在周时雨等人被致祭封赏后,曾经从周家大院门口抄录一挽联。前几年,挽联还由周时雨的后代保存,后来因为房塌而被掩埋了。其上联是:为(国)捐祖,大名鼎鼎垂宇宙;下联是:(沙场)效死,豪气烈烈贯长虹;横批:忠烈千古。
明崇祯皇帝遣官致祭后,周珮长子周子儒或其后代,为防止时局再次变化,将其祖父周时雨、父亲周珮的遗骨,从马凹村周家坟迁至东市庄。东市庄周氏还在周氏老家院中,修建了家庙,将周时雨、周珮、周子儒等人的牌位,供奉其中。家庙于建国初期被拆除,他们三人的坟墓,亦于 1971年被当作“四旧”平掉。
数百年光阴,一晃而过,枣林苍茫依旧,刀光血痕如昨。如今的“周家坟”,早已夷为一片空旷的麦田……虽难以深切体会彼时情境,然而踏勘当年遗迹,抚今追昔,不禁使人萌生出几分敬仰、几多感慨!
2014年 5月初,偶然得知马凹一村民在“周家坟”附近,发掘残碑两块。我便闻讯欣然前往,一眼就瞥见了路旁空地乱草丛中的两块断碑。碑体残损严重,且并非同一墓碑,拂去碑面土层,“……周公讳时雨显妣刘氏……”、“明故显考四川潼川州同……”赫然在目。
据碑文可知,两块残碑均系周时雨的墓碑,确凿无疑。此为后事,不提也罢。
2014年11月8日
(原载《红枣树》中国红枣文化研究中心编,中国言实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