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居住的小城镇里,白杨树大多栽植在街道两侧。她们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盛夏时节,枝繁叶茂,为行人遮阳挡雨。秋天来临,树叶落尽,苍劲的枝干挺立在萧瑟的秋风中,为人们抵御风寒。
送女儿上学的路上,就有这么一排白杨树。每次我都是熟视无睹地路过,好像她们根本不存在。想不到就是这么几株白杨树,无意间竟变成了女儿的“眼睛树”。
记得那是初冬时节,去接正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放学回家时,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摇晃着我的胳膊说:“爸爸,眼睛……你看树上有好多大眼睛!”
“在哪里呀?”我愕然地回头看着她。
“树上都长着眼睛呢,你看……你看呀!”女儿指着路旁的白杨树,好奇地对我说。
“哦!那是白杨树,你奶奶家的村里多得很哩!”我拿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喃喃地说。
“怎么都长着眼睛呀?她们会看见我吗?树怎么还能长眼睛?真是奇怪,三角眼,圆圆的黑眼珠,你看……那些眼睛也在看你呢!”女儿越发惊奇了,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我愣住了,暗暗叹服孩子敏锐的观察力,小孩子的童真可以随时捕捉周围的变化,而大人感觉却变得迟钝麻木了许多,对一些熟视无睹的事物,往往会失去细心观察和微妙体会。
“会呀?当然会看到了!”我回过头来,郑重地对她说,“白杨树用她们的眼睛看世界。你想,一年四季,不管春夏秋冬,无论白天黑夜,她们都永远睁着眼睛,从不眨眼。这世间的真善美与假恶丑,还不都让她们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
“爸爸,我最喜欢那些可爱的眼睛了,我可不可以叫她们‘眼睛树’呀?”
我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说:“可以啊,只要你愿意!”
此后,女儿每次上学路过这里,都会看一看这些“眼睛树”。在“眼睛树”的注视和监督下,她开始逐渐规范自己的行为,作业变得认真起来,回到家里开始帮妈妈干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和弟弟追逐打闹也慢慢变少了……这些白杨树的大眼睛,无意中成了照亮孩子心灵的镜子。
白杨树在老家到处都有,对我来说简直太熟悉了,以前根本没有好好观察过她们。在女儿的影响下,我也开始留心观察起那些熟视无睹的“眼睛”来。发现这些“眼睛”还都长得不一样,带着各种表情:有的慈爱、有的刚毅、有的沉思、有的俏皮、有的惊恐、有的哀怨、有的期待……真是惟妙惟肖,好像都在看着我,想要对我倾诉什么似的。
白杨树与凛冽的北风抗衡,高傲地挺直了脊背。树干上,那疤痕如目,安详而又庄严地注视着沉寂的冰天雪地。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无法回避这种特殊目光的注视。这些白杨树的眼睛,每一只都是一个心灵的伤疤——那都是树枝被砍斫后的伤心记忆啊!树是有生命的,都有着自己的灵魂和喜怒哀乐。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当人类用刀斧砍向树木的时候,树也会疼痛,也会伤心,她们只能用“眼睛”表达她们的无奈。
我知道,白杨树身上大大小小的眼睛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在幼小之初,她们的枝干平滑光洁,但当最初的树叶开始脱落时,叶蒂与枝干结合处便会留下了一道伤痕,随着枝干长大变粗,伤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清晰可见,于是便形成了各式各样的眼睛;也有的是由于主干枝杈被损坏折断留下的痕迹。那些被毁坏枝杈的树皮便形成了眼睑,髓心部分就变成了形态各异的眸子。
顾城在《杨树》一诗中写到:“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当我们凝视这些“眼睛”时,又会作何感想呢?
我知道白杨树“眼睛”的由来,可是从来就没有往心里去过,但如今在和某只“眼睛”对视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很多。我宁愿相信神话是真的,树木是有思想、有灵魂的,不然那棵老槐树怎么可以给董永做了那么大的媒,那棵杏树为什么一直纠缠着唐三藏想和他拜堂成亲,那棵老柳树为什么可以控制聂小倩,让她违背善良的本性去害人呢?我相信,白杨树知道面前发生的一切,在某年某月,曾经有一位天真活泼的小女孩给她们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眼睛树。她们其实什么都知道的,只是不肯说罢了!
有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风景区内,工匠雕刻了一尊佛像,后来又用同一块石头上凿刻下来的边角料砌成了台阶。佛像落成以后,游客们踩着台阶到佛像面前烧香跪拜,天长日久,被游客踩在脚下的台阶开始抱怨:“我们本是同一块石头,为何你被人类顶礼膜拜,而我,却被踩在脚下?”佛像回答说:“因为你只挨过一刀,而我经历了千刀万剐啊!”人们常常用“眼睛会说话”来形容一个人过分地精明,而白杨树不正是用她们深邃的目光在默默地倾诉吗?长满眼睛的白杨树,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千刀万剐”的刻骨伤痛,每一次的痛苦都要还给人类一只“眼睛”……
白杨树总是静静地挺立在那里,用各种各样的“眼神”审视着这个忙忙碌碌的世界,审视着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生命,同时也在审视着我们的双眸。只不过,这种审视是凝滞而沉默的,但也是睿智的。
2011年12月10日
(原载《“古贝春杯”河北省第一届散文大赛获奖作品集》,作家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