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椿芽上枝头

春天是个朝气蓬勃的季节，大地复苏，草木萌芽。经过了一冬的蛰伏，由南往北、由城市到乡村，草木渐次萌发，遍地都是“芽”的踪迹。

在冀西南农村，乡郊野外、房前屋后、坡坎道旁的香椿树枝头，开始冒出嫩嫩的椿芽，叶片绛红肥厚，一簇簇的，发出阵阵清香，生长至二三寸许，便可采摘食用。倘若在清晨，叶芽上沾带着些许露珠，着实惹人怜爱。一阵微风拂过，浓郁的香气直抵肺腑，让人垂涎欲滴。

椿在我国已有两千多年的栽植历史，先秦古籍《山海经》载：“又东五百里，曰成侯之山，其上多櫄木，其草多芃。”这里的“櫄木”即为香椿。早在汉代，民间食椿的习俗就已遍布大江南北，至唐宋时期更盛。椿树生长极快，且对土壤要求很低，所以迅速普及，因其味道独特，是古人喜爱的食材，曾与荔枝一起，作为南北两大贡品。北宋苏轼在《春菜》中盛赞：“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芽寒更茁”；晏殊《椿》诗云：“峨峨楚南树，杳杳含风韵。何用八千秋，腾凌诧朝菌。”到了明朝，宫廷有民间温室专供此菜，《帝京景物略》有：“元旦进椿芽、黄瓜，一芽一瓜，几半千钱。”明末清初的才子李渔，对香椿更是推崇备至，他在《闲情偶寄》中写道：“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

“三月八，吃椿芽儿。”三四月的乡村，春雨绵绵，接连不断的雨水，把香椿芽滋养得鲜活水灵，幽香四溢。北方农村有谷雨食椿的习俗，谷雨前后的香椿，有着“质地脆软，食后无渣，鲜嫩可口，齿缝留香”的赞誉，故有“雨前椿芽嫩无丝，雨后椿芽生木质”之说。谷雨食椿，又称“吃春”，寓意嫩嫩的椿芽吃进嘴里，仿佛吃到了浓浓的春意。

明代戏曲家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详细记录了椿芽的吃法：“香椿芽采头芽，汤焯，少加盐，晒干，可留年余。新者可入茶，最宜炒面筋，熝豆腐、素菜，无一不可。”清人袁枚《随园食单》记载了“香椿头拌豆腐”，称其“到处有之，嗜者尤众”。当代作家汪曾祺也曾感叹“香椿拌豆腐是所有拌豆腐里的上上品”。而香椿煮毛豆，则是上好的佐酒之物，“香椿嫩头在开水中略烫，沥去水，碎切，加盐；毛豆加盐煮熟，与香椿同拌匀，候冷，贮之玻璃瓶中，隔日取食”。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俗话说，“门前一树椿，春菜不担心。”小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在村南菜畦里种上点当季的蔬菜，乡亲们也常在自家院落、墙角栽上几棵香椿树。开春蔬菜青黄不接时，鲜嫩的椿芽便成了上等美味。

在我老家的院里，就有棵碗口粗的香椿树。每当香椿树发芽吐绿时，我和弟弟便吵着要吃香椿炒鸡蛋。这时，父亲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儿，顺着梯子爬到房顶，小心翼翼地采摘鲜嫩的椿芽。母亲则把香椿芽洗净焯水，待由红变绿，捞出沥干水分，切成碎末，在搪瓷碗里打入两个新鲜的土鸡蛋，接着把香椿末悉数倒进蛋液中，用筷子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搅拌，直至蛋液和香椿末完全融合。此时，锅里的热油已开始微微冒着烟气，伴随着“刺啦”一声，青绿色的蛋液迅速在油锅里蔓延、凝固，卷起微微焦黄的边缘。那种极有诱惑的特殊香气，弥漫在灶间。母亲不断翻动着菜铲，饶有耐心地把它们铲碎，一盘黄绿相间的香椿炒鸡蛋就端上了饭桌。搛一筷子放到嘴里，顿觉唇齿留香，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肚。

倘若有当下吃不完的香椿芽，母亲就焯水切碎，撒上细盐拌匀，放在坛子里腌上。这腌制的香椿，往往能吃很长时间。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家里突然有客人造访，母亲就盛一碟香椿或用香椿炒盘鸡蛋，很容易就解决了没菜吃的烦恼。香椿芽可凉拌、可清炒，但最受欢迎的做法，还是“油炸”。只需将面粉、鸡蛋、五香粉和少许细盐，加水搅拌成稀溜溜的面糊，寸把长的香椿芽洗净沥干，完全不需用刀切，直接裹上面糊，入油锅炸至色泽金黄，用最朴素的方式，烹炸出极具特色的“香椿鱼”。一口下去，外酥里嫩、清脆鲜香，完全没有油腻之感。

香椿除了食用，还兼有药用价值，具有清热利湿、利尿解毒之功效。中医典籍《唐本草》称其“主洗疮疥，风疽”；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载：“香椿叶苦、温煮水洗疮疥风疽，嫩芽瀹食，消风去毒。”香椿不仅是春季独有的美味，在古人眼里，更是一种长寿树，民间甚至还流传着“常食椿巅，百病不沾，万寿无边”的说法。庄子《逍遥游》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后人常用带“椿”的词语，来形容福寿绵延，称高龄为“椿寿”。

时光荏苒，老家院里的香椿树慢慢长高、变粗，光秃秃的枝丫上，随着春风的召唤，不期然冒出一簇簇嫩红的椿芽。闲暇之余，我喜欢站在屋檐下抬头仰视，那些在微风中摇曳的嫩芽，像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翩跹起舞。

多年以后，我离开了家乡，到县城居住生活。每年谷雨前后，家里都会飘起香椿的味道。前几年，父亲整修院落、翻盖东厢房，那棵老香椿树最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旧宅院经过修葺变得焕然一新，可我眼中的“蝴蝶”却再也找不到了。

秋去抖落叶，春来发新芽。每当看到香椿树，儿时经历的那些人和事，便一起向我走来。又见椿芽上枝头，而今天我所品尝到的，不仅仅只是香椿的美味，其间或许还夹杂着莫名的、淡淡的乡愁。

（原载2023年03月31日《石家庄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