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梅,莫名就是喜欢,非常纯粹的那种。尤其喜好那些枝欹叶瘦、老树纷披、虬藤起舞的梅桩;喜好她愁容惨淡、郁气凝歇、楚楚动人的样子。
何时有的这种嗜好,我也说不清楚。这也许就是,文人雅士的志趣,异于常人吧!如果有人执拗不化,非要打破沙锅、刨根问底,我想大概是早些年,在江苏南京逛梅花山的时候。
南京植梅,始于六朝时期,相沿不衰。梅花山因梅而闻名,山上植梅数千株,种类繁多。春天梅花盛开时,遍山梅花争芳斗艳,尤其是仿古建筑“暗香阁”,清新淡雅,造型优美,把梅花山点缀得愈加丰姿多彩,让人不禁想起“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诗句。
在梅花山上,有一种非常珍贵的梅。花呈淡玫瑰红色,浅碗状,花瓣层层叠叠,内有碎瓣婆娑飞舞。因其开放时,常有花瓣开得不完全周正,花瓣边缘常有凹陷,称之为“蹩脚”,后取谐音为“别角”,加之花期较晚,花色水红,碎瓣流动,美其名曰“别角晚水”。
也就是在这梅花山,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梅花,领略了她“有道干枝梅,精华铸硬骨”的桀骜风骨。那种凌霜傲雪、顽强不屈的精神,更是令我赞叹不已。一如之前写的,“瑟瑟风雪中/我是那株固执的腊梅/看着你遥遥无期/我却依然固守着冬天”。二十多年来,这“以梅喻人”的诗句,一直用作自己企鹅号、微博和微信的个性签名。不期然,后来竟成了网上赞颂腊梅的唯美经典。
早春梅花落满道,一树一树尽是诗。早春时节,在江浙一带,梅花随处可见,一朵朵、一簇簇挺立枝头,充满了侠骨豪情。“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赏梅花,最好是一个人,像陆游那样满山胡乱转悠,把酒梅花下,脑海里就会出现幻觉,每树梅花前,都有一个我。
自古以来,梅和松、竹被人们誉为“岁寒三友”,历来竞相被诗人所题咏,画家所描绘,艺人所雕刻,游人所向往。“梅花香自苦寒来”,吹拂梅花的是凛冽的寒风,照耀梅花的是寒冬的残阳,滋润梅花的是残雪的雨露。
世人皆爱花,先秦人爱香草,晋人爱菊花,唐人爱牡丹,宋人则爱梅花。宋人爱梅,几至痴迷。北宋诗人林逋号称“梅妻鹤子”;宋人范石湖爱梅,写过一本《梅谱》,把天下梅花按花色产地成谱。“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有无多少,皆不系重轻。”他的玉雪坡上,栽有数百株梅;第二年又治了一个范村,以其地三分之一种梅。
宋人爱梅,大抵是因为当时山河多风雨,仁人志士尚梅之高洁,以梅风骨,慷慨赴国难。那位“梅妻鹤子”的林逋先生,隐居于西子湖畔的孤山下,以种梅养鹤为人生乐趣;而一生颠沛流离的陆游,尽管遭受种种邪恶势力的排挤打击,却宁肯“零落成泥碾作尘”,也决不向权贵卑躬屈膝;作为爱国词人,李清照也毫不例外地爱梅。琴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倘若易安居士某年某月某日,立于梅下,她的心情又会是怎样呢?
在老家院里,我也曾养过梅。梅桩是从江苏沐阳一家梅园,网购而得。“梅能于老干发新枝,又能御寒开花,给点土就能活,非常好养哩!”鬻梅人在网上直播间里,指着那些根茎盘结、造型奇特的梅桩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
可收到梅桩,我却有点后悔了。倒不是因为梅桩价格不菲、不尽如人意。那些鬻梅人整日以夭梅、病梅为业,为整出个好造型、好卖相,对着自然生长的梅桩,斫直、删密、锄正。看着人工修剪的,病恹恹的梅桩,不由想起了清人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也难怪定庵先生嗟叹道:“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人们常说,南方梅花开在绿意盈盈的山中,树木伟岸花朵娇媚,是含羞带俏,是“柳眼梅腮春心动”;北方的梅花开在雪中,寒霜傲骨,是花中巾帼,是“冰骨清寒瘦一枝”。这些,难道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或许,南方的梅,到了北方,就会水土不服吧!我养的梅,终究还是死了。
我是喜欢梅的,却发誓自此不再养了。只能寄期望于鬻梅人“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最大限度地保全梅的自然、健康形态。
2023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