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松自名昨叶何

妻子最近喜欢上了养“多肉”。问其何故？她说没来由，莫名就是喜欢，以致于家里的阳台上，陆陆续续摆了好几盆。“多肉”寓意美好，观赏价值极高，且株形娇小可爱，叶片肥厚多汁，看上去生机勃勃，着实惹人喜爱。其实，我也是喜欢“多肉”的，自小就喜欢，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后来慢慢淡化了。

说出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喜欢一种草，竟然是从喜欢其名字开始的，且多年来，一直未曾忘却。在农村老家，特别是那些老旧房顶的瓦砾间，抑或是村北山坡上的石头罅隙中，常见一种肉墩墩的植物，其叶肉质多浆，肥厚而细长，聚集呈莲座形，如蓬初生。小时候，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乡亲们多称其为“瓦花”“瓦松”，也有叫“酸溜溜”“老虎抓”的。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它们还有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唤作“昨叶何草”。

“昨叶何草”，又称为“昨夜荷草”，别名瓦松。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谬误》载：“瓦松自名昨叶，保成式亦自不识？”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亦有：“昨叶何草生上党屋上，如蓬。初生高尺余，远望如松栽。”据说，魏明帝曹叡喜好“瓦松”，修建洛阳宫阙时，特意命人从长安向东，运载屋瓦到洛阳，拿来覆盖屋顶。现在的很多人，可能不知瓦松为何物，但在以前农村的老瓦房上，以及深山石缝中，还是比较常见的。入秋时，植株萧索，呈塔状拱起，故民间又称“向天草”“天王铁塔草”，因其枝叶肥厚多汁，能清热解毒、利湿、止血消肿，古时医家常以此医治唇裂生疮、烧伤等症，也用于治疗水谷血痢、牙龈肿痛。

据史料载，瓦松是景天科瓦松属二年生植物的统称。初生第一年，仅有数枚叶片聚集，似莲花，似松果，却不会如塔状拱起，也不会开花结实，此时的瓦松才称为“昨叶何草”。待到来年，“昨叶何草”凋落处，方生出所谓的“瓦松”，至深秋时节，挺立如塔，开白色或淡粉色小花，花后繁生种子，整株枯死，再不复生。初唐文学家崔融曾作《瓦松赋》：“崇文馆瓦松者，产于屋霤之上……俗以其形似松，生必依瓦，故曰瓦松。”瓦松虽能开花吐叶，但“高不及尺，下纔如寸”，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桐君莫赏，梓匠难甄”，又赞曰：“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其质也菲，无忝於天然；其阴也薄，才足以自庇。”或许在崔融看来，瓦松无须谄媚攀附，摇尾乞怜，不因出身卑微而怨天尤人，这才是它最值得赞颂的品性。

花败即死，可谓薄命；寻瓦而居，堪称粗鄙。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些特性，瓦松被古代文人雅士所欣赏。瓦松多为寄居高位的象征，唐代诗人李晔《尚书都堂瓦松》诗云：“叶因春后长，花为雨来浓。影混鸳鸯色，光含翡翠容。”真实描绘了瓦松的韵味，并以此寄托自己想依托权威、寄居高位处庙堂之上的想法。而郑谷在《菊》中，则以菊和瓦松类比：“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菊花虽生长在沼泽低洼之地，却高洁、清幽，毫不吝惜地把芳香献给人们；瓦松虽寄居高位，实际上却“在人无用，在物无成”。

古代那些民间寻常人家，是不喜瓦松的。若逢破败村镇、断壁残垣，少有烟火人迹，往往可见瓦松繁茂。更兼瓦松开花时，正值深秋，落叶凋尽，寒雨飘零，又平添一股凄凉萧索之气，故而在诗文中，常用瓦松来比喻破败衰落。古人对屋顶是非常讲究的，最起码的是屋顶上不能长草，因为这被视为“不祥之兆”。一般而言，人们都会经常清理房顶杂草，若是谁家瓦房顶上，出现了明显的瓦松，必然是已经常年不清理房顶了，正所谓“家败生瓦松”，瓦松越多，也就喻示着家道中落、开始走下坡路了。北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一年之中官职数次变迁，终不如意，乃于岁末作云：“庭树应如我，相逢益老苍。别来秋苦雨，但觉瓦松长。”就连南宋的陆游，亦作诗道：“林深栗鼠健，屋老瓦松长。”

在我看来，瓦松多生于老宅瓦房屋顶上，山坡岩石缝隙间，不因环境恶劣而自我抱怨，也不因条件艰苦而自甘堕落；为了生存，无畏狂风暴雨、不惧烈日酷暑，坦然面对生命中的种种磨难。这种平凡的小草，寄予了国人甘于奉献、顽强抗争、生生不息、特立独行的人文精神。现代民间诗人陈村顽，曾作诗两首赞咏瓦松：“瓦缝立身何畏艰？玉躯也敢傲霜寒。莫叹不敌青松伟，风格从来无二般”“琼枝浑似不经风，赤胆何妨济世穷。利斧骄阳双洗礼，一株灵药荐神农”。道出了默默无闻的瓦松，在平凡中蕴蓄着伟大的精神魅力。

现在瓦松已经不多见了，就算偏远的农村地区，也很少能见到。不过这样也好，说明咱农村的人居环境越来越好，农民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家家户户大都住进了新居，鳞次栉比，窗明几净，已不再适合瓦松生长。瓦松生长于过去的岁月，那里有历史的尘埃，有墨绿的苔藓，也有瓦蓝的清新气息。我依稀记得，在村北的山坡上、在石缝的罅隙间、在老屋黛青的瓦缝中，丛生的瓦松，聚集着嫩绿的枝叶，展示着原生态的美好，舞动着沁人心脾的纯朴，像极了披着氤氲薄雾抑或袅绕炊烟的松枝。而如今，随着栽种、玩赏多肉植物的盛行，瓦松作为地地道道的本土野生“多肉”，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或许，记忆中的那些本真质朴、自然坦诚的东西，最是令人难以忘怀！于我而言，还是喜欢趁着闲暇，携妻信步于山水间，随手采挖几株“昨叶何草”带回家，栽到花盆里，置于阳台上，让它们与几块山石相伴，也算寄得一缕乡愁、留住老屋韵味。不承想，个个青翠欲滴、长势喜人。

2023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