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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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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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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涡之岛

是的,先生!我又要和你说说我的那些事了。对不起,我实在是个多事的人,总是对你说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没办法,我总觉得只有你能理解。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这次事情重大,还请您原谅,也请您不要震惊。

那一天,我背对大海,站在一片空旷的沙滩上。没有云朵、飞鸟和变幻的光影,蓝色深沉的天空,如蒙了一层沙粒,有种单调和虚假加诸的重量,飘飘欲坠。太阳像一个心事重重的替身,犹犹豫豫地散落虚弱的光芒,虚与委蛇、没有底气。远处矗立着一座城池,城楼高耸,城墙向两翼张开,无限楔入视线所及的方向之中,看不到边际。没有浪涌的声音,没有人,没有人来到或是离开的预兆,没有痕迹,真空般的静谧、遥远的距离、深入骨髓的荒凉……我确定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区别于任何其他地点;我想的是,我随便看看,过几天便回去。我真是这么想的,没有遮掩、也没有逃避什么。你知道的,先生,我忠贞地活在现实世界,我生活得很好,只是会写些东西,虽然有时会感到些阻隔,除了这点,我一切都好。

甫尔,天空毫无征兆变得黑沉,身后传来海浪震耳欲聋的轰鸣。我本能地转过头,看见了末日洪荒般的场景,九条黑龙裹挟起数十丈高的浪潮排山蹈海向我压来。九条龙,从左至右,从右至左,我数了两遍。它们孔武、矫健、气势威严,它们翻天覆地、叱咤风云,每一片闪烁的龙鳞,每一次腾跃的姿态,每一次张牙舞爪都是完美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龙!我像叶公一样变得痴傻,圆睁双眼,呆呆地站着,无法挪动脚步。我想,它们一定不是冲我而来,我是那么渺小,与他们无冤无仇,我是殃及池鱼的鱼,累及无辜的无辜,只是瞬息万变的命运将我牵涉其中,就像战车冲破敌阵也碾过蝼蚁。可以确定的是,如果站在原地,片刻之后我将被雷霆万钧般的力量击碎,甚至来不及感觉到什么。我将被毫不留情地化解,不似化解一段恩怨般绵长曲折、难解难分,不似水结成冰、冰又融化为水,而是戛然而然地消弭。我不确定在不在意,但我放不下我的那些天花乱坠的想法,它们还像熔岩一样热烈,并不轻易冷却,它们像绳子一样栓系住我,不至于与世界脱离……先生,虽然我有时也会感到手脚麻木,但是我已经习惯这种联系并把它当做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跑了起来。远远地,城墙上开始喧嚣起来,人头攒动,呼喝声不绝,我看见慌乱的人群奔走着,巨大的守城弩转动起来,指向我的方向;接着,比戈矛还粗大的箭支一排排飞过我的头顶,遮盖天空,破空的声音淹没在浪潮声和龙吟声里,使它们像游过头顶的沉默的黑色鱼群。更多的人在疯狂挥舞着胳膊,向我大声喊叫:“跑啊!跑!快跑!”他们血脉偾张、双眼猩红、目眦欲裂,像斗兽场没有底线的观众般歇斯底里。我知道,这并非是出自对我命运的同情和感同身受。他们等待着我被摧毁!在此之前,他们享受无限接近那个爆裂时刻的紧张感。但无论如何,这情景是热烈的,我受了莫大的感染和激励,我的双腿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运转如飞且不知疲倦,仿佛它已经脱离思想的指挥,自成一体,像一部钢铁机械一样运作良好。我像一只鸟,像一股风,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有种错觉:我是九条龙中的一员,正腾云驾雾。在快速奔跑中,一个东西落在我的脚边,我匆忙扫了一眼,是一只新鲜的桃子,附着一片翠绿的桃叶,桃叶上有露水凝结。电光火石间,我脑海里浮现桃之夭夭、桃花源记、桃园三结义,还有小时候的一座桃园——我曾经在很多个春天经过包围它的藩篱之外,也想起有齐天大圣!我想把它捡起来,我很想咬上一口,因为它看起来是那么好吃!但是我的腿忽略了我不合时宜的想法,它主导了我,把我带向城门。

幸好,城门没有关。冲进城里的瞬间,呼喊声和浪潮声都静止了,非凡的喧腾被城墙隔绝,我像一条船驶入港湾。街道是一派繁华市井模样,很多的人,三五成群,叫卖的、游逛的、看杂耍的,都是很随便、很无辜、很天真的模样,看起来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我刚想大声喊叫示警,如山一样的巨浪已经涌过了城墙,潮水翻卷着冲入街道,繁华街市瞬间变作河流;龙们盘旋着飞过头顶,它们各展绝技,有的嘴里喷火,有的喷水,有的喷出烟瘴、毒气,肆虐在城池上空。

先生,我想,这里的人们一定是技艺丰富的,刚才他们还很本分地在街上行走,很老实很憨厚的样子,现在却完全变了形态,开始在水里游泳,他们灵动如鱼,散漫如龟,轻飘如水母,欢快如海豚,方向不定如海蛇,各种姿势,无一例外都是优美的。还有些人像猴子、像松鼠、像狸猫一样轻快地跃上屋顶、大树、旗杆,他们像可以忽略重力一般,轻而易举去往高处。我想,这部分人并不是不会游泳,只是随机展示了很多技能中的一种罢了。他们都是如此善于应变且从容不迫,我不由自惭形秽,同时为命运担忧。你知道的,先生,我是笨拙的,下不得水,离不了地,快不比常人,敏也不比常人,在捕猎为食、刀耕火种的年代,我可能早就饿死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一座相对低矮的屋舍,精疲力竭地骑坐在屋脊之上,水没过膝盖,我不想做什么了,只想最后安静地欣赏一番这奇异的天空和天空下不可思议的人们,有此经历,也可含笑无憾了吧。

天空更加暗沉,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不知从哪里飞来九只巨大的苍鹰,它们目若明灯、翼若悬天,身姿若彩云盘旋,各自找到一条龙,成双成对地鏖斗在一起,不时有羽毛和鳞片纷纷坠落。神龙和巨鹰,多么神圣!可是,先生,并未有人如我一样激动,人们还在水里嬉戏,悠游自在若神仙;高处的则在跳来跳去,一处屋顶跳到另一处,姿势轻盈优美,落地准确,万无一失,如轻功高手一般。我看得眼花缭乱,双手紧紧地抓着屋脊的瓦片,心里生出了仓皇,我突然觉察了我的孤单。我想,我是怎样掉落在这陌生世界的呢,那些如我一样平凡、庸碌,那些会哭闹、会索求、那些熙熙攘攘、迎来送往,那些用语言和食物日复一日充塞进生活的人都去哪里了?就像是有某个头领、神仙或未知生物秘密地发布了一条讯息,使大家心照不宣的抛弃了我。我越想越难过,忍不住无声地掉了些泪水,后来便大声哭了出来。那声音直抵琼宇,似有狮吼功、音波功的奇异效果,因为我看到周围的屋脊都震动了一下,甚至天空里的神龙和巨鹰也因为空气的扩张而忽闪了一下。那一刻之后,所有的事物似乎都静止了,水里的、高处的人都张大嘴巴看着骑在屋脊上的我。他们开始攀爬、跳跃,如鱼汛、如蝗虫一般密密麻麻朝着我所在的屋顶而来,片刻之后便将我密不透风地包围,还有源源不断的人从水中鱼跃而起或从天而降。他们用打量一个异类般的眼神打量着我,扫描着我的每一寸轮廓,好像我并没有长着和他们一样的脑袋,一样的胳膊、一样格局的五官。我被看得毛骨悚然,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发生了可怕的变异,变作了一种未知的生命体。

“新来的?”一个人搓着手,试探着,小心翼翼问道,更多的人则屏住呼吸,用死鱼一般空洞的眼神看着我。

我惶恐地点了点头。

这引起了超乎预料的反响。他们欢呼沸腾起来,用一种我听不懂的类似暗号的语言叽叽喳喳地传递消息。于是,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要攀上屋顶,如同一群鳄鱼从泥沼里跃起争抢落水的人。空间有限,有的人刚登上屋顶,就被挤了下去,马上又毫不沮丧地卷土重来,大家纷纷嚷嚷,吵吵闹闹,场面混乱到了极点。我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闭上眼睛,紧紧抓住屋脊的瓦片,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切和我无关,我只是个游客!

等到大家终于占好了位置。我身边那些无处不在的嘴巴便迫不及待地说:“讲讲,快给我们讲讲外面世界的事吧!”他们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着,眼睛里发出热切的光。

“你们先告诉我这里是哪里?”我同样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却纷纷摊开双手,突然又陷入空洞和茫惑,。

“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瞪大眼睛,表示不可思议。

“这个……有好几百年了吧,我们一直在这个地方,没离开过。”

“你们没想要离开?”我问。

我像是揭开了一个伤疤,人群黯然,一时之间竟不再关心关于外面世界的那个问题。

“我们无法离开……我们从来就在这里!”

这时,我发现水位在很快下降,街道露了出来,那地面看起来是如此亲切,神龙和巨鹰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天空恢复宁静,我不由自主长舒了一口气。

一队人马开了过去,开始清理街道,修补城墙,他们有条不紊,速度极快。

“我该怎么离开?”我问道。天快黑了,我不自觉地想回家。

“恐怕……恐怕没有办法!”有人表示同情地说。

“为什么?”

“你自己看看吧。”像是得到指令一般,说完这句话,人群便整齐划一地散去了,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很沮丧,驼背垂手,如没有灵魂的丧尸一般。街道干净整洁,城墙已经修补完成,天空安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顺着台阶登上城墙,四处远望,这是一座不太大的岛,一座城雄踞中央,占去了一大半空间。在环绕小岛的海面上,密布着一团团巨大的黑色漩涡,使海面看起来如一片涌动的黑色丘陵,漩涡张开巨口,随时会吞噬靠近它们的一切。

漩涡之岛!一座不可能离开的岛!我的心沉落下去。

一个人坐在垛口之间的城墙上,一只腿伸出外面晃荡,手里掂着一只桃子,正散漫地望着海上的夕阳,眼神空离。

“佛祖派你来的?”他啃了一口手里的桃子,很随意地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说。

“是与不是你其实也并不了解,对吗?”

“可能吧,但是真的没人派我来,也没人暗示我来这里!”

“你是来杀我的?”

我赶紧摇摇头说:“不是!”

“你并不能预测结果,所以是或不是也不必先下结论。”他说道。

“真不是!”我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这些我都没碰过,我是个读书人,我的手只吃饭、穿衣、打字……”说到这里,我突然被我的手震惊了,它居然可以做这么多的事情。我不禁仔细地打量它。这可真是件宝贝,我想。

等等,我想着,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你是谁?”我问。

“你没见过我,但是肯定听说过我。”

“你还会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吗?”我心里想。

“我就是孙悟空!”说完,他便将吃剩的半棵桃远远掷出去,走下城墙去了。

我想笑,可是发现没什么可笑的。

我沿着长街走着,人群渐渐稀少,渐至空无一人。长街死寂,两边的屋舍里并没有灯火亮起,如一座死城。但是夜晚很美,星月升起,能看到浩渺的天河。先生,直到此刻,我感觉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刚才有些惊心动魄,但是一旦安静下来,我就很容易被周围的情境吸引,它们包围着我,穿过我的身体,有一丝淡淡的温暖碰撞着我,与每一丝微小的血液交融,在心上笼罩出一团淡淡的或是忧郁或是温暖的东西,使我冷静,无欲无求。先生,这种感觉是那么奇妙,像是飞升,像是看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散开,化作云气、点点滴滴回归时空,而心境清澈,保留如初生。先生,正是这样,我为那样的时刻感到愉悦,同时也觉出自己的虚幻。

先生,我有点后悔打扰到你,我犹豫思忖着,我所说的也许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你还想听下去吗?

我记不清我是怎样度过了那个没有着落的美丽孤独的夜晚,那天晚上没有任何具体的事情发生,只在心中留下一种清澈荒凉又广阔无边的情愫。先生,这一切都可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我是那样一个摇摆不定的人,先生!你知道的,但那种情愫却无比真实而有感染力,它一定是真实的!比存在更加真实!正是这样,我这个奇怪的人还活着,而且由衷觉得:活着真好!

第二天,阳光升起,人群像是蒸汽凝聚一样魔幻般出现,再一次充塞街道、充塞进生活。他们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昨夜一定没有睡好,可是又红得热烈、亢奋,显得精神矍铄。先生,我的苦难正是从此刻开始的。他们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我,将我包围,让我给他们讲外面世界的故事。而我,没有洗漱、没有吃早饭,还好,我并没有觉得饿,这也是种奇妙的感觉。老实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平凡无趣的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或引以为豪的经历,我曾经为此惭愧,但现在已慢慢适应并且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遗憾。

但那些人眼神里透露出的渴望是那么强烈,我不忍心拒绝。先生,这也是我的弱点,我总是会不自觉地依从别人。于是我便给它们讲了一个光的故事。我说:光有一双灵巧的无所不在的手,它编织了世界,它擅长嫁接、传播,它生长进万物的身体,让万物按照各自意愿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它是个精打细算的算计者,它精确计算着白天,让生长不至疯狂,繁育不至猖獗,它是无情的收割者,会在某个时刻无声无息地关上世界的门……先生,我这样讲时,我看到人们变得像被主人抚弄的猫一样柔弱无骨,他们惬意地眯起眼睛,放松开四肢,匍匐在我的脚下,唯有他们的耳朵还在微微耸动,仿佛正在聆听并沉迷于一段最美妙的音乐。这让我受了莫大的感动,同时也很不好意思,我想提醒他们没有必要表现出如此恭顺虔诚的姿态,但我刚停止讲述,他们便如突然觉醒的野兽般露出尖森森的白牙,他们张牙舞爪,一一步步逼近我,对我怒目而视,一副要吃掉我的样子。我只有战战兢兢继续讲下去,我说:我的生活里很多光,它们并非全部穿梭而来,我们也制造光,各种颜色、各种形式的光,那是个流光溢彩的世界,黑夜不再是黑夜,我们被光包围,在黑夜里也像白天一样自由,这让我们可以做更多事情,他们可以永远生活在光里……

人群于是又渐渐安静下来。他们都听得入神,整齐划一地不发出一点声音,诺大的一座城,一片死寂,只有我的声音。那声音也仿佛有了实体,我看到它从我的嘴巴里跃出,跳跃着,如地鼠、鸟雀一般灵巧飞快地钻入一只只耳朵,它像是鸦片、像良药,安抚、麻醉着广大的人群。先生,说实话,我此刻有点自豪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面对着庞大的人群讲话,传播自己的声音,你知道的,我是个胆怯的人,并且也渐渐地明了我的心中并没有什么值得传播的东西,我埋头于生活,开始并不情愿,但渐渐便无可奈何,最后也便乐此不疲。而现在,人群向我开放他们的耳朵,他们是如此陶醉,如此受用,如信徒一般虔诚。我有点不可一世起来,情绪高昂,像是雄鸡,像是翘着尾巴的狗,像开坛讲法的大师,像聚众讲学的上古贤者,我给他们讲我的城市……先生,现在我有点摸清门道了,他们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人,随便我讲些什么,都会如恩赐一般让他们感到受用。我说:我们有很多庞大的城市,道路宽阔,楼房高耸入云,人群密密麻麻,人们不再种田、打柴、放牧,也不再流浪,他们住在坚固的房屋里,站在窗前,脚下就是流动的云朵,伸手即能触摸飞鸟;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不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丰富多彩……

先生,到此刻,我才有所觉悟:这是个怪异的地方,我的某些器官的功能似乎发生了些变化,变得强大,自主,就像之前带我狂奔的那双腿,本来在很长时间无所事事的生活里,它已经退化,变得孱弱,累赘,髀肉横生,而现在运转如飞,不知疲倦;就像我的舌头现在巧舌如簧,我从没想到这货会如此张扬,上下翻飞着说出连我都吃惊的话,这个自负、自私、不懂谦虚、收敛的家伙,此刻正自得地吐出一串串的字符,悠然如鱼吐出水泡。它仿佛飞鸟投林,鱼入深海,重获新生。先生,还好,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你说是吗?

正在我舌唇漫卷、口吐莲花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城墙上的那个人。他站在人群外,正冷冷地看着我。他与每个人都不同,人群如幻影,而他仿佛是高高站在云上,站在沙漠里,站在一望无际荒芜的草原,站在星辰之中,孤独却真实。是的,先生,我一眼就分辨出了什么是真实,那是一张被忧郁和思索折磨的脸,尽管他努力想收敛成平淡无争的样子,但是我还是看了出来。他还是像那天一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手里掂着一只桃子,那只可怜的水果,一此次从手中起飞,又一次次落回原地。是因为重力吗?先生,我觉得不是,是惯性,是道具?或许吧。但我更认为一切的根源在于那一只手,那可能是一双能掌控一切的手,或者曾经掌控一切,那双手的主人,能将一切变成玩味。我一边不能控制地任我的舌头上下翻飞,一边琢磨那双手,我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一片黑暗,如同一道幕帘遮盖了光芒,我有了那么一刻的宁静,如同在风暴的中心静止下来。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有了一个影子——齐天大圣!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漩涡的中心逃脱。还来不及庆幸,便看到了瞠目结舌的场景。我站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中央,各种颜色的光,流转、变换,笼罩、闪耀着我,闪耀着每一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整座城荡漾着融融暖意和世俗的幸福。街道两边的房子也长高了不少,雄伟如巨树,耸入天空,努力仰起头也看不见尽头;无数焰火升起,在天穹上勾勒出巨型的花朵,而它昨夜还黯淡如沉落。先生,我用力擦亮眼睛,想要确定这一切都是幻觉,可这不是,这座城正变成我讲述的样子!这太疯狂了!我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走,躲避千人一面的笑脸,千人一面的幸福……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睡着的,就睡在街头,我像一个倒空的瓶子,安静地倒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我的脑海里不再有任何东西碰撞。那一夜,我第一次没有做梦,一片虚静中,时光仿佛并没有流走,那是种奇妙的感觉,能感觉到自己的温度,却又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块石头,无法预计在时光中何时苏醒,或就这样走向永恒。

但是第二天,我还是一如既往地醒来。

人们再次精确地找到了我,要求我继续讲讲外面世界的故事,神情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急迫。我推托不过,如不照做,我会被它们的声音吵死,或是被他们踩死也说不定,我感觉那是一种非要满足不可的欲望,几乎等同于生存的欲望一般强大。我继续在我曾经的生活里搜索,想找一些还值得一说的东西。我说:我再给你们讲讲路的事吧。我们建了很多路,公路、铁路、高速公路、地铁、立交桥,它们穿山跨水,有时缠绕盘旋,有时笔直向前,它们宽阔平整,世界不再有坎坷,我们走在上面像鱼儿游在水里一样平稳,它们满足我们去往任何地方的需要,走不完的路,没有尽头;我们很多时间是在路上,路上是另一个家园,它们比河汊还要多,我们像鱼儿一样游往四方,所以,我们不用寻路,经常是站在路口,面对着几个方向……我感觉有些愧疚,很多东西我并不能讲清楚。

那一天我讲了三十五个故事,讲得口干舌燥,头脑麻木,最后,我知道我的舌头在动,但是说了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直到夜晚降临,人群消失……

先生,请你原谅我,我像个告密者,透露了关于我们那个世界太多的事。我本来对此是抗拒的,我把一切装在心里,并不轻易表露。但我发现他们着实是一群可怜的人,他们被禁锢在这座漩涡之岛,身世不知,来由虚幻,生活又是如此狭窄,连我这种长久处在单调生活里的人都要为他们苍白的日子落泪,所以我想我是有义务丰富愉悦一下他们的,这或许就是我来到此处的意义。我像传道者、讲经人,尽管我没有他们那种堂皇的自我使命感和气质,也没有那种抛头露面的勇气,可我还是竭尽所能用我干枯的经验使一切变得圆满。我给他们介绍雪域高原上的神山,冈仁波齐、乔戈里峰还有遥远的北方雪村,向他们描述冬天的形态,窗凌花、雾凇、冰锥;讲秋天,涝水尽而寒潭清;讲坐着火车穿越大陆的漫长旅途;讲残阳如血,烟光凝而暮山紫……

我准备好了倾倒一切。而他们是演技精湛的戏子,无所不能的匠人,令人称奇的魔术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精通幻术的精灵鬼魅,因为我每完成一次讲述,他们都能将我描述过的东西或画面在这座城里还原出来,虽不十分精确,但似是而非中给我一种“理想”变为“现实”的感觉。这座城池根据我的讲述每天都在发生丰富的变化,时而长出高楼,时而灯火辉煌,时而满城花开,时而落叶遍地,时而肃穆,时而欢腾……看起来是我,是我让它经历了我经历的一切,似乎我就是那个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先生,这算是一种自由吗,就像会七十二变和驾筋斗云的齐天大圣!

但是先生,我承认我还是想得简单了。他们根本没有领会我的好意并因此加以感恩,他们并不知足,而是一味地从我这里索取且得寸进尺。他们围绕着我,像一群黑色蚂蚁密密麻麻包裹一条青虫,这些麻木不仁的人,完全不顾虑我的感受,变本加厉,压榨我、逼迫我不断讲述。他们甚至不再睡觉,一双双灰白无神的眼睛全天候地睁着,盯着我,我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只有从我的嘴里听到了些东西,他们方能短暂地罢休。这已经算我的好光景了,没过多久,我真正严酷的遭遇开始了。

为了能够更好地听故事,他们不知廉耻地发明了一些“刑罚”,他们有时把我挂在城楼的最高处,他们则无所不在地盘踞在屋檐、窗台、城砖上,张开耳朵,调整朝向,用貌似恭顺的样子认真地听我讲着,我不敢罢工,否则我会这样永远地挂着。在他们得到些满足的间隙,我些微地表达了我的抗议,谄媚地提出想换个好点的环境。然后……然后我就被绑在城中一棵十人环抱的参天巨数的树梢上,他们则像猴子一样盘踞在各个枝杈间。以后,我就在这两个地点转换,时而城楼,时而巨树,导致我时常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是一副绢画或对联,无论多么陡峭的地点都可以依附,不在话下。先生,如果我们能够见面,我可以向你表演这项绝技,你一定会大开眼界。

日复一日,我忍辱偷生,从事着这样的“工作”,我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我也无心去感受我已经变得多么荒芜,我彻底沦为了他们的一个玩具、宠物。但还好,他们的良知还未彻底泯灭,会扔给我一些桃子让我果腹。这是我唯一的食物,它们看起来都很美,汁水丰富,口感甘甜,但那些感觉都是当初,现在,我恨死了这种水果,连带着我心中的桃花源记、桃园三结义还有童年的那座桃园都破灭了。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都是狗屁,去他的吧……先生,有朝一日出得此处,我定会挖去桃树,掐死仙人,希望你届时莫要阻我!

我是多么后悔,都是我的错,或许一开始我就该像个哑巴,哑巴是幸福的,他能完整地带走所知的一切。可是现在,面对这群无药可救、无法满足的人,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搜肠刮肚不停地讲述。万般无奈之下,我甚至将上下五千年梳理了一遍,把三皇五帝、大禹治水、商汤伊尹、秦皇汉武、魏晋南北、盛世大唐和宋元明清等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遥远往事讲给他们听。饶是如此,我像是沙漠中的水流,越来越变得细弱……仿佛是洞悉了我将要枯竭,他们张口血盆大口,露出獠牙的时候越来越多。我无比恐惧,如果有哪种结局是我不能接受的,就是被吃掉,尽管我也不动声色地吃掉不少动物……为了生存,我强迫、动员我全身附带的所有东西,脚趾、嘴巴、肝肠心肺、甚至是一个皮屑去思考,产出语言,没有现成的就现编,现编不成就瞎编,至于情节通顺与否、逻辑是否合理、会不会触及一些人敏感的神经、会不会有人骂我,我完全顾不了了。就这样我时而写实、时而玄幻、时而抒情、时而白描,时而不断穿越,我身份的变化超过了孙悟空,除了各种角色的人,我也变作飞鸟、家禽、怪兽、虫子、天空、宇宙、草木,变成能变成的一切,代替它们说话、思想。我想,这一定是大逆不道的,有朝一日,雷劈死我一百次,洪水席卷我三千里,太阳将我烘烤成粉末的粉末都不为过。可是即便我已经如此不要脸,如此不顾及人的身份、价值,突破了能突破的一切,还是感觉到了我的讲述已经接近终点。

我记得最后我是模拟和一只蝴蝶的对话。我声泪俱下,用沙哑的声音乞求那个生物:“蝴蝶,你能不能帮我说一句话?”

而这个无情无义、丝毫没有古道热肠、不知道助人为乐的小小生物,却忽闪着嘲笑的翅膀,从我的面前,从我的思想里轻快地飞走了。

我的身躯里突然万籁俱寂……

人群里发出一个声音:他无话可说了!这声音起先是微弱的,随后就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他们整齐地呐喊者,眼神也突然变得无比锐利,像起义的人群一般迈着无声却如钢铁战车一般坚定的步伐,一步步向我紧逼过来。我感到呼吸凝滞,身体有如被万千箭矢一寸寸刺穿,我看到我正在分解、散落,曾经从属于我身体的一部分东西如棉絮一样飘在空中,如飞翔的云朵、流浪的蒲公英种子。我无话可说了……我无话可说了,这声音在我心里冲撞着不断回旋,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然后,如浓墨一样化解不开的黑暗就从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地压了下来。

我再次有所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街道上,冷雾和黑暗弥散,掩盖了周围的一切,或许周围根本什么也没有,我本也并不关心。“喂……喂”,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我被声音牵引着,如在梦境中一般,渐渐来到一座高大的宫殿面前,殿宇雄伟如山岳,巨大的门开着,而灯火尽失,使它看上去像一个黑洞洞的穴口。这样的地方,里面不是住着大人物,就是怪物或山妖,换了以前,我是不会走进去的。先生,你知道的,我游走在尘世间,我穿梭在人群里,我埋头于最平凡的生活,我有坚固的在最真实的生活里走下去的信仰,我从没有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可是此刻我已不同了,我是一个“重生”过来的人,见惯了他们的伎俩,明白了他们的虚假,我不再惧怕加诸于我的刑罚和吃人的獠牙。我的右手犹如握着一把看不见的光之剑,倚天屠龙、青龙偃月的心法招式在我心中,佛挡杀佛、鬼挡杀鬼。

我没有犹豫便走了进去。殿宇的广大远远超我的想象,我站在第一重院落中,四周看不到边际,脚下的方砖似乎在沿着永恒的黑暗延展,而前方,更高大的宫殿恍恍惚惚飘渺在一片灰沉的霭雾间。“喂……喂”那声音还在叫着我,慵懒、轻佻,包含一种挑衅的意味,同时又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我往前走,迈过一片片的方砖,一、二、三……我在心里数着。先生,我总是很注意我脚下的事物,总是不自觉地在心里描述、计数,它们是神秘的,暗含节奏,能走入人的心境。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进入了第二重院落,走上一条曲折的廊道,它有时在云雾间,有时穿过洞穴,我能看见经年日久的石壁,有很多奇异的植物,它们的藤蔓上挂着许多发光的果子,每一颗都纯洁、饱满、熠熠生辉。

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条路啊,像星际间的真空一般荒芜,像哺乳动物肚肠一般曲折回环,在无尽的行走中,我感觉到一些无情的介质穿透了我的身体,猝不及防间我的身体渐渐变得石化、僵硬,我咬紧牙关和它们对抗,它们袭来、退却、袭来……渐渐我走出了它们的包围。我没有回头看,直觉告诉我,我身后的廊道在收缩,我正在去往一个有去无回的境地,但我本也不想回头。“喂……”终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直觉告诉我,我已经离它很近很近。“喂……喂……”,我大声回应,声音嘹亮,这一刻我想起魏晋风骨,想起阮籍、嵇康,想起许由、诸葛,仿佛我是站在云雾缭绕的山顶,对着林泉石、飞鸟走兽,发出当年流行的长啸,所有的一切都回来了……周围突然变得开阔,我到了一座大殿之中,雄伟的殿柱上盘绕着飞腾的瑞兽,藻井金光灿灿,仿佛是金砖铸就。一个巨大的人影,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手握着如意金箍棒,威风凛凛地站在大殿中央。齐天大圣!我看见了齐天大圣!

我被那个传奇光辉的形象吸引,头脑也被一团光辉笼罩,看不见其它。甫尔,那形象却毫无征兆地裂开无数条裂缝,在我面前轰然一声崩塌了。猴头、猴腿、猴爪、猴牙、猴眼在我脚下杂乱地落了一地。

“喂,这里!”一个轻蔑的声音叫醒了我。我看见台阶尽头的王座之上,慵懒地躺着一个人,正用百无聊赖的样子看着我,正是城头所见的那个人。而我想:那玉石王座一定很冰冷。他扔掉了手里的桃子,倐忽之间,便已经来到我的面前。

“不错,有那种气质了。”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说。

“什么气质?我不解。

“你明白的。”他说。

我想起我和他初见时的对话。

“这里就是尽头。”他说。与此同时,我看见大殿里的光芒在悄无声息地慢慢退却,藤蔓一样密密麻麻的锁链开始从他的身体里生长出来,将他密不透风地缠绕包裹起来,拉回冰冷的王座。王座开始卷曲收缩,整个殿宇也化作山岩俯冲压迫下来,它们与锁链牢不可破地融合在一起,将他牢固地囚禁,头不能仰,臂不能伸。人的形象在他身上也很快退却了,变回一只可怜的猴子。

“拜师,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成佛,这些都是假的?”我不由自主地呐喊质问。

猴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神龙、巨鹰、城池还有那些人,都是你制造的幻觉?”

猴子还是点点头,接着又摇头。

先生,这个被打回到最原始形态的大圣,这只灵兽,他表达的意思,你能明白吗?我似乎明白,也似乎不明白,但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不愿意再说什么。我就这样坐在他身边,很久很久,隔着石壁,也隔着看不见解不脱的锁链。我有许多问题想问,如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对玉帝是什么看法,金丹是什么滋味……可是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猴体也慢慢冷却塌缩,化作一团团的羽毛从囚禁他的石穴中飞出,在空中旋转、飘零、幻灭。我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蓦然,一个声音响起:“我还可以送你最后一程。”

洞穴、山壁、羽毛都消失了,我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大殿里,面前还是站着那个人,一如在城头初见时的散漫、随意、不在乎一切。

他指了一个方向,我便往前走。他陪伴在我身边,时而化作飞鸟、巨龙、猛兽,时而化作如来、玉帝、老君、罗汉、狐妖,时而又是人间各色人等,叱咤王者、流浪乞丐、穷酸书生……我们走着,身后的一切都在无声地收缩、崩塌,等我们来海边,他变成了一只蝴蝶,没有作什么道别,便轻描淡写地向大海投身而去了。

黑色的旋涡消失了,我站在一片纯粹的沙滩上,浪潮回旋在我的脚边,生的水,生的世界!

先生,整个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可以,请派艘船来,载我回去。我想,我要开启另一段旅途了。敬祝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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