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国王

他坐在江边，说不清是要看江水，还是为了就这么坐着，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从何而来，彷佛他刚从另一个时空降落，此刻刚刚苏醒。

不远处有一个人，站在水流与河岸的分界线上，从轮廓看是个中年男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没有声音，江水像是流动在纸片画里，巨大的城市在身后一片静默，如被虚空笼罩。他拍拍脑袋，揉揉耳朵，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失聪了。还是没有声音。

中年男人站了一会儿，开始脱衣服。可能是个游泳爱好者吧，他想。男人脱完了衣服，在正午的太阳下，像一条溜光的大鱼。他等待着男人一跃入水，像预想的那样。然而没有，男人抬脚慢慢走入水中，向着江心。水很快漫过了男人的腰，男人还是继续走着，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个黑点。

他张大嘴巴，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自杀者。他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的空气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抽空了。

男人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很久都没有再露出水面。他慌乱地跳下河滩。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也没有着陆的冲击感，他感觉身体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像一团棉花。他跑过布满了卵石和荒草的河滩，还是没有感觉，轻飘地像在飞。一定是有某种东西将自己与这世界隔离了，是的，一定是的……他感到一阵恐惧袭来，恐惧中，也伴着一种新奇的快感。

江边什么痕迹都没有，没有足迹，男人的衣服也不见了。江水还是那么流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想，这一定是幻觉。他想跳入江水试试，他不会游泳。但是终于还是没有，这幻觉太真实，他不想死，无论真死还是假死。他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恼。

他走回去，重新爬到堤岸上。一辆汽车疾驰而来，从身边飞掠过去，紧接着，一辆接着一辆的汽车从他身边掠过，驾驶者们摁出一连串刺耳的喇叭声，有几个还从车窗短暂地伸出脑袋，愤怒地吼出几句脏话。江边突然有了很多花花绿绿的人，有的人在玩水，有的在追逐，他又听见江水拍打石岸的哗啦啦的声音。工厂高耸的烟囱里欢快地冒出白烟，各种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与人潮共鸣，巨大的城市在一瞬间突然又运作起来……

很多年之后，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一个场景。在这起莫名事件发生以后，他曾密切关注过当地媒体的消息，寻找是否有江边人员失踪、发现浮尸之类的报道，可是没有任何有关讯息。这次经历便成为他心中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他把它写进了他的小说。或许在小说里，它才是合理的。

一天的黄昏，他正站在客厅的窗前，望着外面的江水出神。这时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咚咚咚的声音响着，把他从思绪中惊醒。他感到有点奇怪，他一向离群索居，很少有人拜访，会是谁呢？他一时没有挪动脚步。敲门声又响了几声，很有礼貌很有耐心那种。他打开门，一股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看上去有点怪异，感觉很难描述这人的年龄，看不出是青年、中年或老年，只能笼统地描述为是一个人。

男人稍微点了一下头，说：“是Z先生吗？终于找到你了。”

“您是……”Z沉吟着，进一步仔细打量来人，想要在记忆中找到某条线索。男人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很大，却呆滞无神；他的脖子很短，裸露出的一小段上面似乎附着一层鳞片一样的东西。Z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跳出人类的界限，这个男人更像是——鱼！

男人把领子向上拽了一下，朝屋内看了一眼，“方便进去坐坐吗？”

Z犹豫了一下，把他让进屋里。

男人进来后，鱼缸里的鱼突然不安分起来，快速地游动着，翻卷起浪花。Z感到奇怪。

“您认识我？”Z问。

“哦，不认识，准确地说，我们只是见过。”

Z感到茫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此人，否则凭男人的长相，一定会令他印象深刻。

男人似乎感觉很抱歉，“这样说也不准确，应该说我们都曾出现在对方的视野里，那时我们都是对方眼睛里一个模糊的点。”他又接着说，“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们都从视野里被分离了出来，这很难得不是吗？茫茫人海，能够认识的人却并不多。”

“抱歉，我还是没有想起来。”Z还是一脸茫然。

“我们分享过同一个时空，里面，只有你和我。”男人继续提点。

Z有点不耐烦，想提醒他，能不能说得清楚点，不要用这种晦涩的表达方式。但是他的脑海中马上闪过一道火花，他突然想起多年前江边的经历。他颤抖着说“你，你是……”

“没错。”男人似乎是为此欢呼雀跃了一下，但是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Z怀疑，他的五官可能根本就演绎不出任何表情。

“太好了，你没事就好，我就知道是我想多了……”Z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个巨大的心事今天终于放下了。“抱歉，我的脑子经常很乱，会想到些奇怪的事，我还以为……”他说。

“不会，你看，我现在好好的。”似乎是为了让Z完全放心，男人还转了个圈，向他全方位展示自己的安全无恙。不知为何，他的动作却让Z想起海洋馆里表演顶皮球的海豚。

“那么，你那天是在游泳？”Z问。

“不完全是，我那时境遇不太好，欠了一些债……”男人的嘴角抖动着，难得地有了一丝表情。

“一时想不开，正常的，你能够回来就好。”Z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他身上粘嗒嗒的，似乎有一层粘液。

“不是，你知道的，那天有点奇怪，似乎有某个缺口被打开了……”

“什么缺口？”Z问，他莫名地有点紧张。

男人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喘气，呼吸急促，“对不起，我要用一下洗手间。”他说。

Z指了一个方向，男人马上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

洗手间里水声哗哗地响着。过了很久，男人终于走了出来，看上去好多了。

“刚才说到哪了？对，缺口，缺口……某个时刻，我们会走进另一个世界，转换成另一种形态……Z先生，你相信这种说法吗？”男人小心翼翼地说着，像是很担心Z会无法接受他表达的内容。

“平行空间？”Z问。

“类似吧，我也说不清！”

Z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你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男人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Z一屁股跌回椅子，瘫软在上面。

男人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彷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他快速地说：“对不起，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我……我必须马上回去了。”说罢，不等Z作出任何反应，他便急不可耐地打开了门，夺路而逃。

怪异男人离开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出现。Z处在一种焦虑的状态，他怀疑这是另一场幻觉，因为自己长期写小说，导致想象过于真实，从而思想自主地缔造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独立于现实的世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太可怕了！双重世界，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必须停下写作，是的，必须重新去融入现实。他开始试着慢慢改变生活习惯，每天下到楼下去，走到人群里，与无数的为了生活而穿梭的人擦肩而过。有时坐在他们不远处，听他们讲他们的日常，感触那些细小的聊天内容，体会其中的欢乐、温暖或抱怨——那些被生活的酸甜苦辣酿造出的情绪，芸芸众生的情绪！他迫切地想要让现实世界重新占领他的思想。否则，他的精神会被撕裂。

那个人果然很久都没有出现，幻觉，一定是的，他一定只是个幻觉。平行世界，另一个空间，这太荒谬了！不管它们是否存在，都不应该想这样的事，生活不允许这种意外。他终于慢慢放松下来，逐渐恢复正常。

直到，那个男人再次出现……

那天，Z回家的时候发现门口有些水渍。他拿出钥匙，打开门，一个黑影从身后的角落闪了出来。

“Z先生，你终于回来了。”他像是已经等了很久，看上去很虚弱。

“天呢……”Z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手中正要收起的钥匙掉在地上。

“对不起，吓到您了。但是恕我冒昧，我还是想和你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这都是为什么？！就因为那天我没有救你吗？我想的，我也那么做了，可是……”Z蹲在地上，抱着头，因为激动而失态地大叫起来。

“Z，你必须知道，我从没有怪你！我也绝无恶意。”男人平静地说。

“见鬼！那么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只是个普通人。”

“Z，你要听我说，那天在江边，只有我们两个，不是在那个范围内只有我们两个，是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男人说。

“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Z把手垂在地板上，仰视着他。

男人点点头，眼睛里突然爆发出神圣而严肃的光芒，他一字一顿地说，“Z！世间皆是凡人！”

Z的思想被震动了！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错觉，感觉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国王！他感觉又被说服了。他总是这样，没什么坚定的立场，在语言的交锋里，总是不自觉地相信或依从了别人。他恨自己这样，却总无法改变。

男人又被请进屋里。鱼缸里的鱼又开始不安分起来。Z找到一瓶白酒，打开瓶塞猛灌了几口。他把酒递给男人。男人却婉言拒绝了，“对不起，我从不喝酒。”

“老兄，一个不喝酒的男人可不是好男人。”借着酒精的麻醉，Z索性放开了。“对了，上次说到你进入了另一个空间，然后呢。”他问。

“我走入水里，一直走，直到江水没过头顶，我还是一直走……”男人开始讲述。

“不可能，水流会把你打翻的。”Z又喝了一口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善于讲故事的骗子。

“是的，我一直走，走入江底，感觉和地面行走没什么不同。鱼群从我身边游过，各种各样的鱼，它们看着我，我也看着它们……可笑的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居然还心存侥幸，我在想，如果能找到些古代沉积的一些东西，那样我就能还债了，还了债我就能重新开始生活了。你说可怜不可怜……”

“可见你还是留恋生活的，但是你在水下也能呼吸吗？这好像说不通啊。”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我发现我的身体在迅速发生变化，我……我变成了一条鱼！”男人睁大眼睛，似乎仍然对当时的场景感到惊骇。

“鱼？”Z刚喝进去的一口酒忍不住又喷了出来，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客厅的鱼缸说，“如果你是一只鱼，那么我的鱼缸倒是可以提供给你，你可以和小然儿做个伴儿。”

“小然儿”是Z给他的鱼取的名字。

男人被喷了一身酒，又冲进了洗手间。

很久之后，他出来了。

“鱼先生，你可以继续讲下去。”Z用调侃的语气说。

“这不是个笑话，我在很认真地向你讲述我的经历，从礼貌的角度，请你严肃一点！”

“好吧……”Z活动了一下身体，坐直了一些，“你继续。”

“变成鱼之后，我随着水流，到了下游一片很广大的水域，之后我就一直生活在那里……”

“洞庭湖？”Z问。

“可能是吧，但是，Z，那是人类的叫法，鱼的世界里没有这些名称，只要它们生活在适合的水里，从来不管那水叫什么名字。”

“那倒是。”Z点头承认。接着又很快说，“等等，容我冒昧地问下，你变成鱼之后，原来的记忆还有吗？”

“事实上，它们的确存在了一些时间，然后就慢慢消失了。”男人说完这句话，语调突然变得有点神秘，“但是，我发现我还能思考……”

“哈哈……一条会思考的鱼？”Z又笑了起来，比刚才还要放肆。

“Z，你要知道，除了房屋、道路、各种被制造出来的东西以外，鱼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其实没什么不同，水下也有山、平地、草木，有我们不知道的空间，某种程度上说，鱼的世界比我们的要更加广大。”

“你要知道，你要相信……你总是这样说，但我不相信，也不想知道！”Z突然暴跳如雷。“对了，更广阔的世界对吗？请问您是一条淡水鱼还是咸水鱼？”他奚落道。

男人低下头，神情黯然，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片刻之后，他站起来，说：“无论怎样，请你不要激动，我……我必须走了。说完，他就要走出门去。

“等等！”Z拦住他，拿起一支笔递给他，“说了这么多，说实话我并不相信，你能留下你的名字吗？”

男人看了他一眼，接过笔，在纸上写下一串字符，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Z颓丧地仰倒在沙发上。他真的醉了。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头脑昏沉。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催稿的。说了一些抱歉、对不起、一定尽快之类的话之后，他把电话扔到一边。坐在电脑前，思绪混乱，毫无思路。他想起昨晚的情景，他为昨晚的行为感到内疚。无论怎样，那个人看上去都是个很有礼貌的有修养的人，他只是在很认真地讲自己的故事，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可是自己竟然会嘲笑他，还用各种失礼的方式不断进行质疑。

他开始倾向于相信那人说的故事了，并开始期待那个奇怪的人能够再次出现。他突然想起昨晚曾要求他写下自己的名字。他慌乱地寻找那张纸，他有些矛盾，希望它在，也希望根本什么都没有。

纸在，上面有一串清晰的字母——King！

国王？鱼……鱼的国王？他琢磨了一会儿，隐约地想到些什么。

他莫名其妙来到江边。自很多年以前那次遭遇之后，他就很少来江边了。他想找当初坐的位置，可是人很多，难以找到一个坐下来还能相对保持距离的一个点，所以他又向远处走去，逐渐远离城市中心之后，才在一段堤岸上坐下来。

江水蜿蜒，流向北方，平坦地如人类建造的高速公路。他突然发现鱼类有一个天然的优势，只要他们愿意，几乎可以去往流域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与此相比，人类在很长时间里却是隔绝的，被山水，被草木，也被思想的偏狭与固执隔绝。即便是交通发达的现在，许多人也如自己一样，很少走出这座城市，甚至很少离开他的屋子，是为了一种固定模式下营造出的安全感吗？这种安全感是必须的吗？而水下，又是怎样一个世界呢？他想。

好在，敲门声在没过几天之后又响了起来。Z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并且注意到男人有了些变化，他的脖子变长了，像大多数人类的长度；身上的鳞片消退了不少，露出苍白的皮肤；最重要的是，他脸上有了人类的表情，看上去是个正常的人了。只是，他显得非常虚弱，奄奄一息。

“K！我能这么称呼你吗？”Z问。

男人点点头。

“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解答，然后我想我们可以认真地聊一聊。”Z说。

“请问。”

“你说你变成鱼之后已经失去了记忆，现在看来却并没有，你能解释一下吗？”Z看着他的脸，观察着有什么表情变化。

男人的眼神黯淡下去，如灰烬下面的火，存有余温，却没有光亮。

“还有，你已经变成了鱼，而现在并不像一条鱼。”

男人低下头，似乎是不愿面对，他的声音飘忽虚弱，彷佛随时都会中断。“是的，这点我也不能解释，但我感觉到了，从前的一切正在回归。”他突然振作起来，眼睛里发出了亮光，那光是复杂的，里面有沉醉，有欢乐痛苦，有凄楚和向往。“最近，我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我想起乡下已经空空荡荡的屋子，想起了屋子中曾经生活的每一个人，我的父母、姐姐……我想起我最初来到这座城市的光景，我想起我的爱人，我们相爱、结婚、分离……Z，你知道吗？每一天、每一件事，我都想起来了，它们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像是活的，这太不可思议了！不是我刻意要想起它们，它们好像是一下子突然冒出来的，它们包围着我，冲撞着我，在我的脑海里激起漩涡。”

“这应该是好事啊！”Z说。

男人咳嗽了一阵，“但我感觉，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难道你想一直作为鱼而存在？”

“Z……”男人打断了他，“没有什么东西会一直存在，况且，鱼的寿命是很短的……”

“你是什么意思？”

“我……快要死了。”男人眼中的光又黯淡下去。

“不会，你既然能变成鱼活着，那么同样也能变回人好好地活着。”Z说。他想安慰他。

“没那么简单，Z，万物都遵循着平衡的规律，交换对等，生交换生，死只能换来死。”

房间里陷入沉默。鱼缸里的小然儿也沉默着。

“不过这没什么，我只是……我只是很孤独。如你所知，鱼的世界没有语言，没有文字，它们太安静、太沉默了。”

Z点上一只烟。他戒烟已经很久了。站在窗前，外面世界正在下雨，透过弥漫在玻璃上的水雾，外面世界的霓虹漫漶成一片模糊的光影。他喜欢这样的的天气，幽谧，封闭。“K，和我说说鱼的世界吧。”他说。

“……似乎没什么事可说，我们都很呆板。”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你们每天都干什么？”

“逃避，忍耐！”男人想了一会儿，说出这几个字。

“为什么？”

“Z，你知道的，对于人类来说，我们只是一种食物。我们必须逃避渔网，忍住鱼饵的诱惑。”

Z沉默。是这样的。

“但好在，我的思考能力并没有丧失，总能避开危险。”男人说。

“有很多会思考的鱼吗？”

“我不知道。即使有，我们也无法交流，我们没有语言，没有眼神，也做不出复杂的动作。不过时间长了，有很多的鱼跟随着我，可能是感觉到这样会更加安全，我不知道这是思考还是本能。”

“是否……是否你也试过做一些类似人类做的事儿？”Z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准确。

但是男人明显还是听懂了。“事实上的确是的，我……我试图……创造文字。”他有点不好意思，似乎也觉得这太不可思议。

“K！这可是一个伟大的创举！”Z激动地说。

“是的，有了文字，就可以交流、动员、累积经验，也许有一天，我们也能建造一座城市。”

“一座鱼的城市！哇！一个与人类文明媲美的水下的文明！”Z由衷敬佩。“那么，有进展吗？他关心地问。

“我创造了一些简单的字符，写在水底的沙滩上，吸引鱼们来观察……”

“你是怎么做到的？”Z好奇地问。

男人苦笑，“用鱼鳍，更多时候是用嘴。你知道，除了人类，别的大多数生物最灵活的部位就是嘴了。”

Z再次陷入沉默。他对此深表同情，也为男人的做法感到震撼。

“我简直是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鱼的记忆都很短，它们很快会忘记刚刚记住的一切。”

“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也不完全是，你知道的，人类创造文字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已经发现一些特例，有的鱼会比其他鱼更聪明一些。这说明，进化是可能的！男人说。

Z用充满敬意的眼神着这位鱼的国王，如看着一位带领蛮荒部族开拓的上古神王。

“只是这个过程太缓慢了，与人类相比太慢了，无论怎样发展，在人类眼里，它们永远都只是些低级的没有思想的生物，它们会越来越渺小。”男人有些伤感。

Z站在黑暗里，陷入思索。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这种思索，伴随着一种平静的想象，贯穿在Z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有时站在窗前，有时坐在沙发上，想很久很久，想很多很多，他的思想穿梭在现实与虚幻间，并逐渐使二者弭平。就在这种平静的自由想象里，他放松下来，重新体会到一种平淡的发自内心欢愉。那些纠缠着他的焦虑和烦躁消失了，从前不能和解的现在和解了，不能放下的现在放下了。世界正重新向他打开，它比从前更加开阔明朗，更加广大。

他发现了一个事实，因为这个发现，他不再纠结。那便是：想象是一种美好，是一种精神的创造力，它有着等同于现实生活的所有情绪元素，它并不虚幻。但他一度对此却是抵制和矛盾的，而无疑，是男人和他的讲述重新开启了这种美好。

之后，男人又来访了一次。那是Z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看上去还不错，身上与鱼相关的特征已经完全没有了，同样的，那种神秘的气息和气质也跟着消失了，他像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平凡的中年人。仿佛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Z想，他不知道为此应该感到欣慰还是遗憾。

“Z，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是来与你告别的！”男人说。

“谢谢你！朋友……”Z有些动容，一股悲伤从心底涌起，他说：“我是个孤单的人，你的故事却让我感动，让我从孤单中脱离出来，让我知道我的思想里有多么广大的一个世界！我多么希望你能再仔细地说说你的故事啊。”

“也谢谢你！”男人说。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Z问。他是真诚的，虽然他明白自己可能什么也做不了。

男人的精神却仿佛振作了一下，“Z，我的确是有个请求，但不知该说不该说。”

“请您但讲无妨。”Z苦笑着摊了摊双手，意思是，你看我能做什么呢？

“我想说，那天不是一个偶然，我是说，在那天，那个世界也向你打开了门……”

“也许吧……但我……我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离开的。”Z含糊着说。

“Z，鱼的世界也需要文学！”男人突然大声说，“它们的世界也需要被记录，它们的故事也需要流传……”

“所以呢？”Z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袭来，不是外在的，是内心升起来的，关于抉择和对陌生世界的恐惧。

男人认真地看着他，眼睛里迸发出鼓励与祈求的光芒，“Z，你可以去那个世界看看……”

“我不，我不……”Z大叫起来，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我知道你的处境并不好，你太孤独，太封闭自己了，为什么不换个生活方式呢？”男人继续说。

“不……不，我太胆小了……”Z哆嗦着说。他跑到窗前，想看见外面璀璨闪烁的灯光，尽管以前他讨厌热闹，讨厌那些将夜晚侵袭得一点不剩的灯光，但是现在，世俗的表象能让他平静。可是外面一片黑暗，仿佛全世界被淹没在一片深水之中。

“你每天把自己关起来编织一些故事，Z，我相信，你思想的空间是巨大的，现在你有机会走进另一个世界，他超出你目前的思想，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吗？”

Z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人间有很多作家，鱼的世界却没有，Z，你可以独一无二！”男人又说。

Z觉得自己就要晕厥了，有一刻，他想从屋子里逃出去，逃到外面的人群中间，哪怕它们用看一个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他想好了应对的话，“是的，我是个疯子，但我是你们中的一员！”但是他现在的确不知道和男人说什么。

男人在黑暗里默默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他的回答，也像是在表达一种深深的失望。深入骨髓的失望，也是Z对自己的。“我不敢……我不敢离开……”他嗫嚅着说。

“Z，我一直以为你的精神世界是强大的，是能接受挑战的，这样写出的作品才值得流传。Z，到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你说得对，但我爱这个世界……是的，我爱它！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爱！”Z终于平静下来。

男人最后看了他一眼，“再见！我要走了！”

房间里再没有声音了。Z睁开眼，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朋友，再见！你是我永远的朋友。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第二天，他来到江边。河滩上乱哄哄的，有一些穿着制服的人在忙碌，他们拉起一道警戒线，一个人躺在地上。Z走上去，看到了那张枕在沙地上的熟悉的脸，那张脸直直地面对着苍天，彷佛在与苍天对话，又仿佛根本就无欲无求。

king，鱼的国王！他再次忍不住流下泪来，为了king，也为他自己。

那一刻，周围的一切，连同身后那座巨大的城市彷佛又静止了，他彷佛看到巨大的藤蔓和虬龙一样的树枝疯狂生长着、缠绕着，笼罩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