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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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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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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萍

路萍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方宇叫她姐姐。

他们是邻居,两家的院子被一道不太高的墙分隔着。路萍家那边长着一棵苹果树,春天,花枝会从墙头探过来。树们没有界限的概念,它们不拘束,能伸展就尽量伸展。方宇坐在院子里,于是也得到一抹花香。

秋天,路萍有时会坐在苹果树的枝桠间,看见方宇也在院子里,就挑一个红得鲜亮的苹果丢过去,说,小宇,吃苹果。正式的收获以后,路萍爸还会送一筐苹果过来,说,今年的苹果长得好啊,给你们尝尝。

有时,方宇在院子里会闻到一阵洗发水的香味,从路萍家走过,就会看到她在院子里洗头。她低着头,左手攥住长长的头发,右手拿水瓢往头发上淋着水。方宇喊一声,姐,路萍的眼睛被洗发水的泡沫蒙着,就慌里慌张地说,快,给姐拿块毛巾。

方宇就从院子的晾绳上抽了毛巾递过去,看着她慢慢把头发擦干,路萍看他的时候,他有时候会不好意思地笑,那时路萍就会说,你个傻孩子。

方宇也觉得自己傻,因为老师布置的作业题他好多都不会做。事实上他也很少写作业,除非路萍问,方宇,你的作业写完了吗?她这样问的时候总是很严肃,一副大人的样子。方宇就赶紧拿出作业本,路萍就在旁边指教着,她还经常会翻一翻方宇的课本,说,嗯,这篇课文我上学的时候也学过。后来,方宇升了初中,路萍就无能无力了,她只读了小学。方宇还是会把课本拿给她看,可路萍只是随便翻翻就放到一边,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也许是她觉得自己离那些东西远了,方宇当时不理解,还觉得她怪怪的,后来在回忆中才察觉她的眼神里的那种羡慕、伤心。路萍的母亲卧病在床,弟弟还小,她就主动辍学了。

后来,方宇的成绩越来越好,奖状随随便便地往家领。他把它们都送给了路萍,说,姐,你拿去贴炕围。路萍就跳起来,一巴掌拍在方宇背上,嗔怪说,你这小子,这是奖状,哪能那么糟践!她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夹在一个厚纸夹子里,说,姐给你保存着,等你以后想看了我就拿给你。

再见到那个夹子的时候,方宇刚参加完高考。走过一个垃圾堆的时候,方宇就看见它静静地躺在一堆砖瓦破烂上面。路萍的弟弟因为要结婚,正张罗着整修房子,它就被当做破烂清理了出来。

方宇把它捧起来,眼泪已经迫不及待地漱漱落下。那时,路萍已经死去一年了。

麦收的时候,方宇会守着平房上晾晒的麦子。当天空里的乌云越聚越多、越来越沉重,有零星的雨滴开始落下的时候,路萍也就从家里冲了出来,两个人手忙脚乱忙活着,把麦子都归拢到雨布下面。风不时把雨布掀起来,也吹乱路萍的头发,它们飞扬着,撕扯着,在风里胡乱张望……

他们会坐在屋顶看远处的山,看云在风里变换。方宇有时会想象着有另一个自己安安生生地走过来,方宇会对他说,看,这是我姐姐。

那时方宇从来没有想过要走出这个村子。大雨充斥在空气中,隔绝一切,他和路萍坐在门洞下面,看门前雨水流过,他觉得已经足够幸福,足够安静。

在地里干活儿的大人们也多半寻了个山岩或是附近的人家躲雨了,人们碰到一块,难免就一边看雨一遍唠些家常,日子因此而闲适。雨停的时候。龙王庙旁边干枯的山沟里也罕见地有了溪流,村子中央的水塘也蓄满了水,青蛙欢声一片。一场雨,将村庄洗刷得焕然一新。

方宇和路萍会一路踩着水,走到村子最热闹的地方去。一路上,孩子们越来越多,大家欢闹着,像一排欢乐的浪花,流过每一条小巷。

暮色里千盏灯火,天边的火烧云抵抗着压迫过来的夜色,不忍离去。

像一场永远也回不去的梦!

路萍恋爱了,对象是高家老二。方宇看见他们坐在村边的树荫下,高家的牛老老实实地在不远处吃草。旁边地里的苞谷已经长出了穗头,牛却根本无甚兴趣。这种大型的兽,气力磅礴,生有坚硬犄角,却也因久处人间,似乎沾染了智慧,懂得哪些东西能碰,哪些不能碰,因此驯服。

那时村里有很多牛,街头巷尾擦肩,牛们一般也只是简单看对方几眼,就被主人牵着乖乖走了,耕田的耕田,拉车的拉车。总之牛们很少串联,不像狗们经常三五聚会,在村里追逐打闹。它们被一根并不结实的麻绳拴着,像一种契约依附于每家每户,人们也为它们备足草料,和它们喝同一口井里打上来的水。主人有时会走近牛棚里,在牛的脊背上郑重地拍几下,像拍着兄弟的肩膀,这沉默的兽,必然是也有所领悟,哞地叫一声,这主人心内和牛无关的一些压抑和不快也就一片释然。

虽然,但没有一头牛在村里终老,它们会在集市的一个角落站几个钟头,然后就换了另一个主人,或者走向屠宰场……一场盛大的屠杀!

路萍与高家老二开始形影不离,不断出现在乡亲们的视野里,半年后,他们结婚了。方宇曾经非常怀疑结婚这件事的合理性,一个人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跟随另一人去生活?这是不是有点残忍?在目睹了路萍出嫁那天和父母告别的场面时,方宇更加怀疑这一点。但路萍终究是嫁人了,虽然她经常回来,方宇在家里时还是常常觉得孤独,他空空地坐在院子里,听隔壁时而传来的路萍母亲的咳嗽声。那棵苹果树更加粗壮了,它的枝条却再不能摇曳一个长大的姑娘。

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成另一种形态,即使坐着不动,时光也拉扯着我们向前,让我们每一回头,都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

当然,猝不及防地拿走一些东西也是时光的拿手好戏。来不及长大,来不及表达什么,很多东西就已经在风里融化,留下一个浅浅的故事在村庄里流连,越来越淡……

路萍是上吊死的,她有一根自己编的花绳,孩子们玩跳绳用的,也许她就是用那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两个孩子把绳子甩起来,路萍就在绳子划过的空隙间跳跃,人的痕迹、绳子的痕迹,不着于风中,却像是一首歌,呢喃氤氲在这个村庄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结婚两年,路萍生不出孩子,高家人的态度由最初的轻慢,变成说三道四的讥嘲,最后演变成整个村里都在议论纷纷。于是在某个晚上——对于村子,对于村子里的其他人来说,这个晚上和其它晚上没有什么不同,但路萍选择了在这个晚上让一切戛然而止。她挥挥手,告别了许多日子,生命不再延续,只留下时光空洞流转,再也与她无关。

真的无关吗?方宇在她坟前放下一束野菊花,看见坟上还放着几个苹果,他一眼就认出是路萍家院子里那棵树结的,当然是路萍爸爸来过了。这生冷的土地埋葬了太多温暖,掩饰不住了,就破土而出,长成一个繁花似锦的春天。一个树还在它惯常的位置活着,生长着,只要它还会长出新叶,我们就看不出它的苍老,活得很久很久了,就成为一个坐标,在许多人心中,也仿佛非有它不可。没有它,人们在地上行走,会觉得这地表陌生,没有它,许多感情也无法拼凑,一个生命是活在许多个生命里……

方宇坐在坟前,时光是那么近,因为它就在血液里;时光也是那么远,因为那走路的时候,再不会碰到某个人了。她永远安静着,对你不搭不理,不管你泪水涟涟,不管你陷入可怕的沉默,天地间静下来,你只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在土地里。

高家老二离开了村子,听说是去了某座城市。他很少回来,但有一天,方宇还是在村子里遇见了他。当时村里的格局已经与当年有所不同,很多新的房子崛起了,老房子没了人住,也日渐自惭形秽,因此更加显得灰暗、低矮,有的干脆自我了断地崩塌了,留下断壁残垣在荒草间默默地和岁月敷衍;石头泥土的路也都被水泥覆盖了,太阳照上去明晃晃的,脚底板踩着有一种穿透骨骼的生硬;路上不再有牛粪,因为牛们都已经不见了,村庄的土地不再需要它们松翻,它们也再不吃一口这里的草;至于草,它们生长着,离村庄越来越远。

经过了这么多年,高家老二却白净了不少,看来竟似年轻了。他关上车门,一个女人挽起他的手,两人走进一处水泥瓷砖的院落。那是当年他和路萍的家,当然,旧的房子早就拆了。所有的东西,有生命的,无生命的,都在变化着,一切的痕迹都被另一些痕迹覆盖。

路萍的爸妈搬到他弟弟家里了。方宇将两家的院子打通了,那棵苹果树,发芽的时间越来越晚,结的果子却越来越甜……

摘苹果的时候,方宇坐在枝桠间,看着院子里跑着的孩子们。有那么一刻,时光仿佛又绕了回来。路萍坐在苹果树上,她微笑的脸上带着红晕,手里一个苹果丢过来,说,小宇,吃苹果……

路萍永远是那个很好看的女孩子,方宇叫她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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