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北京,草长莺飞,流光溢彩。
黄昏,绮丽的晚霞渲染了黯蓝的天,在我居住的那幢公寓楼前,舒展着一片生机勃勃的草坪,草坪中,蜿蜒的石板路若隐若现,路的尽头,通向一条宁静优雅的小河,河里的水不紧不缓地流淌着,明净而自然。河的两岸,亭亭玉立的柳树垂下柔顺的枝条轻抚着河面,柳树下的一条长椅上,坐着一对慈祥的老人。河边,情侣们迈着悠闲的步子,欣赏着河岸景色。 如此的画面,静谧,安详。这样的景致是不属于我的,不记得有多少次,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深夜,一个人在空旷的房间,面对着闪着柔光的液晶显示屏,敲击着键盘,完成一件件永无止境的稿件的审阅,看着身后的城市慢慢沉睡后苏醒,黯淡的夜空,星辰寥落。寂静的客厅,洒落了一地的月光。
文字编辑的工作任务如此地繁重,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且大多时间需要晚上通宵熬夜加班,以至于每每深夜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的失眠。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一个人,他,就是林格,似乎,有好久没见到他了。
林格是我四年前认识的一个朋友,那时我刚结束了我的旅行,从瑞士的卢赛恩度假回国,在一所翻译公司做德文建筑论文的翻译。建筑理论繁复而晦涩,由于我不是学建筑出身,林格成为了我的搭档,他曾经在德国学习建筑,对那些建筑论文有着很深的见解。他的德文说的很好,我们的沟通也很自然直接。我们在一起讨论最多的话题,无非是工作上的,他常常会邀请我去一家面积不大但很精致的咖啡厅,那里有着很古老的木质家具和橘黄色的暖色灯光。书架上有很多德文著作,我们各自翻阅着,也很少说话,从他的仪态和话语中时不时地显现出德国人特有的严谨、沉静而内敛的气质。
我们彼此之间好像也默认了这种漫不经心的状态。四个月前,我接受了这所旅游杂志社的邀请,担任文字编辑。于是辞去了翻译的工作,从那以后,我们便再也没联络过。我起身走到窗台前,放下手中未完的工作,思绪陷入一种无端的空虚和茫然之中。
这时,电话铃响起了。“喂,你好。”“好久不见,欣玫。”这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来自林格,他和我一样,总是在深夜的时候工作,记忆中的他是个永远保持着清晰头脑的人,接到他的电话,感觉很突兀。
“林……格,现在还好吗?”
“恩,你离开公司之后,我去了一趟德国,回来之后,接手了一项建筑工程的设计。明天,大概就可以完成了。你呢?”
“还有一大堆稿件,明天早上之前要发到杂志社,现在头绪挺乱。”
“恩,那不打扰你了,这个周末,有时间吗?我想把我在卢赛恩拍到的一些风景照给你看看。”
“卢塞恩?”我猛然一惊。
“那是我到过的最美丽的地方,也是我最留恋的一次旅行,怎么了?”
“哦……没什么,好的,周六中午,老地方见吧。”
“好的,晚安。”
“晚安。”
挂上电话,一些久违的画面开始在我的脑海中若隐若现,那些快被时间冲蚀的破碎记忆又被我重新的拾起了……卢塞恩,瑞士那座幽静典雅的城市,曾是我最向往去的地方,可是,我始终没有想到过,那次旅行,会带给我一生中无法抹去的伤痕和惨痛的记忆。
雷恩和我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记忆中的他有着一副干净的面容,谈吐和举止很有风仪,当我们还年少的时候,他就透露出一种近乎成年人的沉稳和睿智,他说话幽默风趣,做事也很有条理。年少时我们有着很多梦,飘渺的如同天空中散开的浮云。那时的他很健谈,并喜欢和我聊天,和他在一起时我总是很少说话,而总是心领神会的微笑,我习惯称他为David,那是我们当时的友情暗号。和雷恩在一起的日子,我从未感到过苦恼与孤寂,他让我年少懵懂的回忆里,充满了芳草的气息和香甜的味道。
高中毕业后,雷恩随他的父母移民德国,而我则留在国内的一所音乐学院,专修音乐理论。雷恩走的那一天,我没有去送他,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一直想念着他。
对雷恩的情感,是我从幼年时就萌发的情愫,我把这份感情一直深深的埋藏在心底,在大学的时光里,我一直深信着我能去德国,雷恩也一直会在那里,等待着我。
在大一的那一年,我收到了一张雷恩从德国寄来的明信片:我第一次为如此生动的景色所震撼了!波光潋滟的莱茵河上,泛着金色的阳光,河畔,草叶慵懒地拂着河水,白杨树在雾霭中亭亭玉立,灌木河细柳的根须深深扎入湍急的流水,还有村落,教堂,墓园都懒洋洋地用好奇的眼睛俯瞰这河流两岸,远处,蓝色的山峰和庄严的古堡影影绰绰……德国,从那时起,便如梦幻般,深深地住进了我的生活里,和我也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为雷恩的缘故,我开始学习德语,渐渐地我可以和他用德语通信了,雷恩也在信中不断地鼓励我,好好学习德语。我在信中告诉他,我学习德语,只是因为喜欢叔本华的思想和瓦格纳的歌剧。
外面的世界总是充满新奇的,雷恩在给我信中,总是叙述着一些新奇的人和事,那些用长长短短的德语填满的信纸,是我大学生活中,一道常开不败的风景。我同时细心的收藏着每一样他带给我的珍贵的礼物:
他去巴伐利亚旅行的时候,特意寄给我一张印着国王宫殿的漂亮明信片;
他去拜罗伊特参加音乐节,买下一套唱片——那是我最喜欢的瓦格纳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
他邮寄给我叔本华的著述《论生命的悲剧哲学》,并鼓励我继续学习德国文化;还有他寄来他自己写作的德文诗。
每次收到他的信时,我都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那种感觉隐藏在年少时蒙昧的心里,深切地,久久不能逝去。雷恩在信中,常常会提到他在德国的一个好朋友,他就是罗赛尔。
雷恩在大学四年里,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和罗赛尔一起度过的。雷恩在信中说,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到德国,和他一起领略莱茵河畔童话般的风景,美的让人沉醉。
大学毕业后,由于对音乐的把握和理解,我去了一家音乐公司担任音乐策划,而此时,雷恩也写信告诉我,他已经在一家投资银行工作了。
后来我回信告诉雷恩,等工作稳定下来,我就去卢塞恩,因为,那是我最向往的,一个充满灵性的城市。
后来他也写信告诉我,他的工作进展顺利。并提到他会一直期盼和等待着我去德国的那一天。
工作后,我和雷恩的联系渐渐少了, 我每天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时光飞逝。那段日子,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艰辛与忙碌。唱片公司常常和交响乐团打交道,在一次交响乐团的演出中,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小提琴手。他叫雅曼,脸上有着极虔诚的表情,他的演奏并不出众,只是,在振颤琴弓的时候,会不时的微笑,那种表情中,有着成年人所不曾有的天真。
我开始和他不经意的交谈,他十分年轻,但是言语中缺乏对生命的激情,十分的慵懒,我不停的对他提问,而他的回答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话语中不时的穿插着德语单词,于是,我索性用德语和他说话,结果,他竟能流利优雅的给予回应。
之后,我们开始了更深入地交流。我请求他演奏一曲贝多芬的《春天》,,他勉强答应了,他的琴声恬静柔美,变幻朦胧,轻盈而空灵,曼妙柔和的音符仿佛莱茵河里轻抚着柔波的水草。但是,总让人感觉有些单薄脆弱,缺少了对生命的领悟力。
我对他说:“你的琴声十分生涩,不够动人,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小提琴手,可是你的生活态度决定了你不能充分的发挥和展示你的才能。”
“其实,我幼年时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曲家。在这个乐团里演奏小提琴,并非出于我本意,所以,总是提不起兴趣。”雅曼回应。
“那为什么不坚持你的理想,做一名作曲家呢?”我疑惑。
“我的家庭比较保守,都不赞同我学习作曲。”他有些无奈的说。“……我想,你应该去德国,去那里的音乐学院进修。”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出的建议。
“其实,现在日子虽然过得不算得意但也用不着重新开始。”
“你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作曲作品呢?”我尝试更深入的了解他。“我私底下从不作曲——因为,害怕看见自己稚嫩的作品。”他的话语中浸透着自卑的情绪。我沉默了,我想我应该遵从他的意见,于是,我不再勉强,继续投入我的工作。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再见面,我也几乎失去了他的消息。
交响乐团陆续在美国,加拿大,德国,奥地利,意大利,日本等地区参加演出,雅曼随乐团参加了许多场演出,据说十分风光。乐团开始走红了。我的内心油然升起一阵喜悦。交响乐团演出归来的时候,我给雅曼打了一个电话。“祝贺你,演出成功!”我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兴奋。
“恩,谢谢。”他好像并不开心。“欣玫,也许……我快失业了,乐团快解散了。”他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沮丧。几个乐后,乐团真的解散了,雅曼的生活也因此陷入一片混沌。这时,我再次提出建议,希望他能去德国学习作曲。而这一次,他终于欣然的接受了我的建议。我给雷恩打了一个电话,请求他帮忙,联系德国那边的音乐学院。雷恩很快就把事情办妥,雅曼的家人也终于答应了让他出国进修。
在雅曼走的那天,我去机场送他,他登机前,拿出那把小提琴,拉起了那首我们最熟悉的旋律——《春天》。琴声在候机大厅飘扬的那一刻,我听到嫩绿的树叶在春风中簌簌摇曳的声音,我看到了莱茵河畔亭亭玉立的白杨树,看到了一个关于春天的明媚童话自然而然的谱写出来。我从他的琴声里,终于听到了生命的色彩,看到了希望。
雷恩和雅曼在德国成为了朋友,后来的那段日子,我和雷恩,雅曼一直通信保持着联系,时间不紧不缓的流淌着,我们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平静而单调的行走。雷恩和我,事业稳定,而雅曼的演奏和作曲,逐日进步。
一年后的夏天,我终于来到了那座我向往的梦幻城市——卢塞恩度假,那里有着崎岖的石板路,华丽的许愿池,Abbey Cout教堂凝重的钟声,会在整点的时候准时响起。这个城市的灵气启迪了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们,我走在石板路上,听着贝多芬的奏鸣曲《月光曲》,如同在撒满月光的河面上泛舟,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灵与轻逸。
恰巧卢塞恩音乐节重新组建节日管弦乐团,意大利裔指挥大师克劳迪奥·阿巴多任艺术总监,卢塞恩无比热闹。这个时候我打电话给雷恩,告诉他我已经来到卢塞恩的消息,我们约定,一周后,在瓦格纳博物馆前见面,那个日子,正是六年前我们分开的日子。可是,当我再次看到那个曾让我心心念念以为永远不会忘怀的男人的时候,当我带着守候了六年的夙愿等待着这一刻圆梦的时候,雷恩,他,和他的未婚妻——玛塔莎出现在我的面前。雷恩告诉我,他们已经在策划他们的婚礼了,他说希望我留在德国,并出席他们的婚礼。
可是那一刻的我,万念俱灰,脑海中已经装不下任何的希冀了,我不愿再停留在这个让我心灰意冷的城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
我写了一封信给雷恩,我希望他能够幸福的生活,永远忘记我。之后我收拾了行李,悄悄回到了我最初离开的城市。我把曾经的那些我最珍视的雷恩寄来的物品通通封存起来,放在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之后辞去了我在唱片公司的工作。
中午12点,那家咖啡屋,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灯光。
这次见到林格,他显得更加精神焕发了,谈吐之间,多了些随意的态度。他给我看他旅行时拍下的照片,讲述在卢塞恩每个景点的故事,我看到了那些照片,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景色,但我却试图忘却。我没有告诉他,在那个城市,有我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永远剪不断的情愫。
看完那些照片,听完林格的讲述之后,我感慨万千地对他念起了我最钟情的一首词——“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林格笑着说,往事也可回首。于是开始给我讲他曾经在德国留学的经历,从他所叙述的那些片断中,我隐隐约约的感到,他就是雷恩曾经在信中多次提到的罗赛尔。
林格希望和我一起生活,我答应了他。
半年后,我们结婚。
在这半年里,我收到过一封雅曼从德国寄来的信,他完全不知道我在卢塞恩的遭遇。他告诉我,他与雷恩因为一场意外的争执而彼此疏远,从此再没有联系过。
他在信中还附上了一首自己的作品乐谱,上面写着:“献给欣玫”。
当时我已经差不多淡忘了曾经掌握的那些乐理知识,所以只是随手把乐谱放在书桌,很快,乐谱就离奇地遗失了。
在开始我的新生活之前,我提笔写了一封回忆录般的长信寄给雷恩,以纪念曾经逝去的记忆,以及那个关于莱茵河春天的梦。这封信是用中文写的,因为我已经忘记了曾经辛辛苦苦学来的德语。
听着贝多芬《春天》,曼妙的旋律让我的思绪再一次回到莱茵河畔。莱茵河,在德语里,是“男人”的意思。故事的女主人公,到莱茵河,所要找寻的,是一份如诗般的爱情。她所向往的莱茵河,便是她曾经的梦,也是她曾经执着追求与等待的爱情。莱茵河是刚韧的,它养育了一个个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莱茵河也是梦幻的,它赋予了伟大的诗人,伟大的音乐家们以不竭的灵感。而那些诗,那些梦,那些过犹不及的怀念,将如同莱茵河面氤氲的水汽一样,长久的散去,再也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