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一个小女孩讲稻花鱼的故事(短篇小说)
弦河
我是一条鱼
我是一条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认识到自己是一条鱼;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有了认识。这个故事是从一条鱼有了意识开始的。
在我认识到自己是一条鱼那天,首先向不远处的另一条鱼游了过去。我想跟她说话,但是我张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吐出了几个水泡。而我的同胞,另外一条我想靠近的鱼,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我撞到它身上,它才毫无知觉地摆动尾巴向前游了很远。水不是很深,我估摸三条我这样的鱼重叠起来都能浮出一半的身子到水面。所以当它用劲地摆动尾巴向前游去时,水底的泥被搅动,水也被搅浑了,呛了我好几口,我也游向了另一片清澈的水域。
我认识到自己是一条鱼的时候,天空飘落着金黄色的花絮。我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内有着莫名的冲动和欣喜,在那些花絮开始飘落时,我仿佛能闻到它的清香。是的,当那些花絮零零落落地洒在水面时,我不由自主地游了上去,一口一口地吞噬。有这种冲动的不仅仅是我,我身边的鱼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我们蹦得越欢,被我们撞击的稻谷(那是我后来逐渐有了意识,莫名地就知道了原来我生活在一块稻田里)稻花飘落,撞得越猛稻花落得越多,越多我们就越欢喜。这时候的稻田里,噼里啪啦地响彻起鲤鱼飞跃的声音。
对,就是这个时候,我认识到了,我是一条鱼,一条鲤鱼。他们也叫我们稻花鱼。
稻花鱼
稻花鱼这个名字,我是听岸上的人说的。那天,田里的鱼同胞们一口一口地追着稻花吞噬,动静太大了,吸引了路过的人,貌似在讨论这块稻田里的鱼很多。鱼确实很多,更多时候我们是沉默的。
一位戴眼镜,高高瘦瘦的小伙子站在那儿。起初他只是听到响动,走到田埂上,静静地看着稻田里的响动。但是他没有发现,我躲在一株稻梗后面,悄悄地看着他。跟着他的还有岸上的一个小孩。
“叔,你看我家的鱼大不大?”小孩说话还带着奶声。
“大,伢子,这叫稻花鱼。吃了稻花的鱼就是稻花鱼了,鱼在这个季节要摆仔了”
“伢子,叔告诉你一个秘密,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去和你爸说去”。
我实在是太惊讶,太惊奇了。我听不懂鱼同胞的话,竟然听懂了他们说的话。懵懂的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和他才算同类,想到这,我忍不住张开了口。你想得没错,我依然只是吐出几个水泡泡。这让我认清了情况,但仍然充满了好奇。
过了一会,我又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话的时候像在唱歌一样,每句话都拖长了一个音。那说话的声音,让我从骨子里有一种酥软的感觉,有一种想静静躺在她怀里听她说话的莫名感觉。比如她跟这个戴眼镜的人打招呼时说的第一句“杨志啊,你回来了嘞”。
你可以尝试下,最后一个字吐出来,再拖一下是什么感觉。没错,这是一个看上去比戴眼镜的人大了一轮的中年妇人。在她向这个戴眼镜的说话时,我的鱼同胞们也默契地停下响动。但我知道它们仍在悄悄地吞噬,漂在水面上的稻花。
叫杨志的小伙仿佛过于专注田里的动静,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二婶,你去打猪草来湾?”。
“嗯,扯点红苕藤晒,腊月间喂牛嘞,你哪个时候回来了?”我没有看那个“唱歌”的她,仍然躲在稻梗后。
“刚回来,看到田里的鱼闹得欢,所以看看。二婶,二叔呢,还有杨虎呢?”
“虎娃上学去了,还没回来,你二叔他出去打工了。”
“额,现在屋头的人大多数都出去了,杨虎兄弟也去外面读书了,二婶咋不跟着二叔出去看看世界呢。”
“看啥子,字都写不起一个,名字都不认识,出去都找不到路回来。”那个“歌声”停了一下又说,“听说对面山的张慧跟人出去打工,进了黑厂,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被人拐了做些不干净的事,他家男人后来也好像跟着做坑蒙拐骗的事嘞。”
我看到戴眼镜的人刚想说话,却听到那“歌声”又传来,“志娃,你读的书多,你说读书和不读书有啥区别?徐家寨有个大学生读完大学,出去一年什么都没混到,回来后在家里也不做事,听说最近他老汉托关系在单位找事情做。你看对面山,李家那几个兄弟没读大学,出去混了两年,一个个回来都盖了新房,开了小车。”
我听着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只看到戴眼镜、叫杨志的小伙用手摸了摸眼镜框说,“二婶,这啷个说呢,我觉得读书是基础,不读书没有基础,但不代表就没有建树。毛房是房,砖房也是房,木房也是房,这个不好说,就是读书是肯定好的,你让我说个所以然,我也说不出来。”戴眼镜的说着就往前走去了。
“二婶,我帮你背。”
“不用,不用,这点二婶还是背得起,你个人先忙去。”
“那要得,我回来还没回去,我先回了。”
戴眼镜的声音响起后,我顺着稻梗间游过去,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田埂边上坐着一个背竹篓的妇人,黝黑的长发自然地下垂。我看不到她的面孔,只看到一个侧面。她坐在那里,仿佛细细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背起竹篓就离开了。
一条挣扎的鱼
这就是我认识到自己是一条鱼那天发生的事。在他们都走了后,我试图爬上田埂,却只能面对现实。我除了不能张嘴说话,也没有脚能在水以外的地上走。
往后的日子,我一直企图遇见另一个认识到自己是一条鱼的鱼。很遗憾,他们都像第一次我想说话的鱼一样。我也希望那个说话像唱歌一样的妇人,再一次来到田埂边“唱歌”。期间也的确听到她路过和别人说话,匆匆而过。我想,她只是碰巧路过,也碰巧有人和她一起。除此之外,在这不大不小的稻田里,我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期盼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意识越来越强,越来越不像一条鱼了。
因为有了意识,我重新游荡了一遍我所处的稻田。清楚地认识到,我只是被人豢养的一条鱼。当然,这个过程中,我同样无法控制吞噬,不断飘落下来的稻花。我的鱼同胞们也因为吞噬稻花越来越大,越来越肥。而我却感到了内心的惶惶不安。这种惶惶不安,让我越发地觉得自己不是一条鱼。
在种惶惶不安之中,稻花落尽,稻穗开始饱满,历经一段时间的日晒,已经开始露出金黄。而我还来不及思考原因,便迎来了一场暴雨。
是的,一场暴雨来了。在稻谷即将收割的前夕,一场连续的暴雨让稻田的水齐平田埂。
那天,不止我感受到内心不安,我的鱼同胞同样在水田里蠢蠢欲动。作为一条有意识的鱼,我能感受到,我的鱼同胞们绝不是和我一样不安,而是充满了激动。
倾盆大雨下了整整两天,稻田里的水漫溢而出。我的鱼同胞顺水跳出了田埂,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田埂旁边的水沟流向的是山下面的河。反正我是偶尔听路过的人聊天,知道了山下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母亲河。
我在稻田里游窜了两圈,也许只是作为一条有意识的鱼的告别,也许是内心其实不想冒险的心思在作祟。终归来说,我有些不想离开这里。
但作为一条已经有了意识的鱼,我已经知道了留在这里的结果。所以在游窜了两圈后,作为最后一条义无反顾的鱼,我跳出了田埂,冲向了边上的水沟。
我是不幸的那一条鱼。虽然我顺利地跳进了因为暴雨从山上流泄而来的水沟,但是在漂流一段后,我被一堆杂草挡住了去路,急流将一堆杂草横七竖八的扎成了网。
我挣扎着,一次一次的冲撞,想戳破这张网。但是这张网丝毫没有因为我的恐惧不安,打开一个逃生的缺口。于是我只能在这小渠沟里,静静地等待更大的暴雨带来更大的山洪。
暴雨没有来,渠沟里的水就越来越少了。山洪就是这样,像粗暴的屠夫,一刀捅了这大山的脖子,一阵嚎叫过后就不会有更多的热血了。我意识到,我可能就要葬身于此。
我知道这时候再多的挣扎也无济于事,于是尽可能地躺在了小渠沟水多的地方。我不想死,我想多看看这个世界,静静聆听。作为一条鱼,拥有意识地享受着离开也是好的。
因为是暴雨,渠沟里的水很快就干枯了。想着自己快死了,我就挣扎着跳到那张困死我的“网”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反正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了,我正在模糊地享受着死的过程。而这时,我突然听到了“歌声”。对,那说话像唱歌一样的声音!
“大婶,你家的这个菜长得好啊,大叔晚上要买肉给你炒菜嘞。”
“炒个鬼,不吵架就算好的了,这日子冷清得没法了。翠萍,你的脚还没好,又来忙活路了,兄弟啷个忍心放你一个人在屋头。”这声音稍微有点远。
“他一天不晓得忍心哪个去了。”这是我熟悉的“歌声”,我突然来了几分精神,清醒了几分,我想,听着这声音死去也好了。
“大婶,来拿点辣椒回去炒肉。”“歌声”说了这句后,还哈哈地笑了起来。
“要得,我也给你摘点西红柿。”
“要你那西红柿,好看不好吃,我大田那边有的是嘞。”
“你有是你的,我家这个味道不一样。”
“不一样,还有花哈。”这句话说完,那边的声音就暂时停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这“歌声”,我的意识也清醒了许多。
过了一会另一个声音又想起了,“翠萍,你说现在的年代,和我们小时候的年代咋相差那么大呢?”
“大哪样,还不是人要干活才能吃饭。”
“不一样,”另外一个声音停了一下,开始由远而近,“拿去,我摘几个红辣椒去泡酸辣椒,我家那些辣椒今年泡起不好吃,不晓得是啷个的。”
之后,她们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些什么,我没有注意听了。我只听着“歌声”,完全忽略了她们的内容。直到这时,我才想着,那时不想离开稻田的原因,也许是留念这唱歌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说话的声音没了。想必是那摘辣椒的“大婶”走了。随后我又听到依稀的脚步声渐渐地朝着我走来,我突然意识到,也许那“唱歌”的人会路过我旁边的小路!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知道这一刻,我想看到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感觉到她就走到我身边了,这时我拼命地挣扎,终于在“网”上蹦出了响动。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她仿佛被我的声音吓到了,我能感受到急促的脚步声,迅速地离我更远了。
这时我已经完全地心灰意冷了。我知道我努力了,也知足了,作为一条有意识的鱼,我突然为自己的行动,想放声大笑。你知道,我是一条鱼,并且离开了水,所以当我的嘴不断闭合时,除了嘴唇之间发出的声音,连气泡也不会出现。
然而这时,我已经不想安静地死去。我开始不断挣扎,不断地用尽力气蹦跳,我的意识也逐渐涣散。我知道我要死了。一条有意识的鱼,即将死去。
然而,作为一条有意识的鱼,我的故事才开始。更没有想到的是,我与这“歌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就在我的意识模糊时,我看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头(作为一条鱼,我完全不知道她们抓鱼的方式,就是用虎口从鱼鳃处紧紧握住)。
同时,听到“歌声”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条鱼,还不算小。”
就这样,我被她抓在手里。摇摇晃晃地随着她离开了那张网。尽管如此,我比之前还是多了几分精神,即便将成为这位“歌声”人的下饭菜。说实话,这一刻,我的内心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我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因为这只手抓着我路过我的“稻田”时,明明已经走过了,她又退了回来,把我扔到了水田里。
我还很懵,她已经走远。这时我发现我的意识终于有些不受控制,因为我感受到,我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我的意识停留。对,就是这样的感觉,这一刻,我的意识感受到的是,这条鱼的身体让我的意识在溃散。
因为离开水的时间太长了,刚才又挣扎了那么久。我意识到,是我这条鱼要死了。
故事还没有完,刚刚开始。作为一条有意识的鱼,我在这一刻做了一件超乎我意识的举动,这个举动对我的故事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那一刻,我看着从身边游过来的鱼同胞,凝聚着所有对生的渴望,我向它冲了过去。
你不会想到!我也没有想到!作为一条有意识的鱼,我竟然在另一条鱼身上重生了!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在那七秒之间我很懵。
七秒过后,我意识到我重生了。
他们是抓鱼的人
重生后,我又过上稻田的生活。尽管在一场大雨中,一部分稻花鱼逃离了这片天地,稻田里还是有很多的稻花鱼游来游去。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段时间,我不仅仅意识到自己是一条有意识的鱼。我感觉自己应该是一条有思想意识的鱼,一条有记忆的鱼。
后来,稻花没了。稻田里的水稻也慢慢地开始黄了,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稻蕙一点一点地饱满,直到饱满的谷粒也从青涩变成了金黄。
稻田间才开始热闹起来,时不时的还有几个小孩,摸着黑,悄悄地下田来,运气差的鱼同胞们就这样被他们抓走了。
直到有一天,稻田主人杨二来到田里,顺着田埂掘了一圈沟。我静静的跟着他游了一圈,才从他与路人的口中才明白。这是水稻成熟了,田里的水得放掉,让稻谷成熟快一些。掘完了一圈,杨二已经在靠路边的田埂上,掘了一个口子。哗啦啦的水,从缺口冲了出去。奇怪的是,我的鱼同胞们,没有一条顺着水流,向着缺口冲出去。
杨二正在田里掘沟,许是觉得绕着田埂的那一圈沟不够快,他又从田中掘了一条沟,直通缺口。我尾随着他。快要掘到缺口时,他从水稻里站起身,朝着路上喊,“二婶,你摘那么多新鲜菜干吗!二叔要回来了?”
“不是,是娃儿要回来。”
“是小兄弟要回来啊”,杨二回了一声就
低下头,突然又抬起头说,“小兄弟不是在读书么,周末还没到怎么回来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是这声音。此时,我突然恍惚了。也没有意识到,声音的主人在听到杨二这样说后,也稍微停顿了。
过了一会才听她说,“他回来办材料。”
就这么一会儿,我被杨二捉住了。他的两只大手很粗糙,一手掐着我的腮帮子,一手握住我的尾巴。我回过神,想挣扎,已然动无可动。
“这样啊”,杨二从水田走了出去,在田埂边上扯了一根茅草,从我的鱼鳃穿过我的嘴巴,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把茅草打了一个结。
他松开死死抓住我的手,我就这样被一根茅草提着,条件反射地有了挣扎。
“拿条鱼回去吃,今天刚好在抓鱼。”说着他把鱼递了出去。
“谢谢嘞,回头娃儿回来我和他说这鱼是大哥子给的。”
“谢啥,田里还有好多呢,你先忙去。”
杨二说完就下田去了。而我在挣扎了一下后,也停止了挣扎。
我看到了说话唱歌的人,看了那个把我从沟里救回来的人。她的脸黝黑黝黑的,但仍然能看出她的脸颊上,有着若隐若现的麻子。虽然不多,仔细看,总有那么几颗。我看见她瞄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就走了。我却从他们的眼瞳中,看不到任何目光。
那一瞬,她的眼瞳无比空洞。
故事最终随着我的心愿而走,我这样想着。
她走了。也许并没有留意到,手里的鱼挣扎了几下,便安静了。我不知道她是否会想起,前几天暴雨后,在路沟捡到的一条鱼。
我看着她沿着马路往上走。后山上有一片绿油油的松树,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山上从前并没有那么多树。应该是光秃秃的。大路小路边上的草丛,总会长出一片一片的枞木菌,或偶尔一大片的茅草菌。
哦,我居然从意识里蹦出了一个新的词。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着,那片山上应该有一片枞木菌。
那条小路是老路。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钻入了她的脑袋。我看到一篇朦胧,漆黑漆黑的。是一间屋子,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垂死的老头。他张着嘴,老久才吐出一句,“翠萍啊,你这一辈子啊,平淡是福。人活着有事干就好了”,老头说完就噎气了。
我猛地一个颤抖,看着这条小路,不知道他到底有多老。
在我颤抖的同时,我从鱼身上,感受到了钻心的痛。除了这种刺痛,我还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力。很久以后,我懂得,也许那种无力就是不会像人类一样,从眼睛流出泪水。
吃鱼的方式
吃鱼的方式有很多种。这是我作为一条鱼,随她回家后懂得的,从她和串门的邻居讨论鱼的吃法时,我还知道了她叫余翠萍。我对这个名字很熟悉,不知道为什么。
她取下我腮中的茅草,把我放到了一个大石缸。鱼缸里有另外两条小鱼,我已经看出了它们和我的不一样,我的尾巴有红色,它们的尾巴是白色。
毛刺割裂了鱼鳃,在我进入水缸时,就染红了我身边的清水。它们受到了惊吓,躲到了水缸的另一侧。我抬着头看着他们,我想他们根本不懂,我为什么看他们。但是,作为一条有意识的鱼,我还是用专注的目光看着他们。
虽然不知道做什么,还是希望发生什么。他们的眼珠没有转动,安静了一会儿,就在水缸里游来游去了。
我一动不动,随着水浮动。
过了一段时间,她来到水缸边上,伸手抓住了我。
这一刻,我遇见了更奇特的事,我的身体被他抓走了,我的意识还在水里漂浮着。水缸里因为抓鱼搅动了水面,我随着水波逐流,被窜过来的小鱼吞了。
我没有被吞进鱼肚子。我奇迹般的在这条鱼身上再次重生了。
在重生之后,我知道了,我这条新鱼身叫鲫鱼,之前红尾巴的稻花鱼叫鲤鱼。
在浴缸的一段时间,我已经觉得自己不是一条鱼了。通过不断的尝试和挣扎,我现在居然可以自由地在这三条小鱼身上转移意识。再后来,我发现我的意识能离开,飘起来,看着水缸外面这个灰黄的木房子,我感觉无比的熟悉。
那好像是我第一个梦。我听说,每一块稻田里都养着一群稻花鱼,春天来了,住在这里的人把秧苗插好后,就会把鱼苗分别放到每一块稻田里。它们在这里随着水稻一起长大,到了水稻快成熟的时候,住在这里的人们会把水田里的水放掉。这时候的稻花鱼已经很肥了,养在稻田里的鱼也到了生命的尽头。这里的人们还为了稻花鱼安排了个叫“过鱼板”的节日。
后来我拥有了更多意识后,才知道,外面的人把这一天叫作鬼节。
人死了会变成鬼,鱼死了会不会变成鱼鬼?
我不知道答案,我只是模糊中幻想着,每逢涨大水的时候,漫溢的水最终会流向哪里?那里应该有一条很大的河,大河会不会汇合到更大的河流中。那里是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这就是我有了意识后的一种魔怔。
我在逃离这个地方。
我想给一个小女孩讲稻花鱼的故事
我在一团烈火中哭了。在余翠萍把做好的酸菜鱼摆在桌子上出神的时候,我突然感受了桌子下面的一团烈火燃烧起来。
我看到了她的儿子坐在旁边。
放着酸菜鱼的桌子变成了一个三角炉。他和他的儿子正在吃着锅里的酸菜鱼。
吃了好一会儿,她的儿子抬起头望着她。
“妈,这火锅和菜里好像没盐。”
“有盐。”余翠萍并不惊讶,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知道什么。她叹了一口气说,饭都快吃完了,还要放么?”
“我去拿盐,我还要吃呢。”
他起身,突然又停住了。
我是在这个时候流出了眼泪的,滚落的泪珠打在明亮的炭火上,顿时升出了浓浓的水雾。我看着自己开始随着水雾散开了。
我看到自己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抱着一个小女孩,重复地给她讲着稻花鱼的故事。她对稻花鱼很感兴趣,但是我知道她不懂,一遍一遍地讲着一条稻花鱼想通过河流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的故事。我模仿着童话故事里的情节,编造了一些虚构的场景,想象着这条稻花鱼传奇的一生。
可是她不懂。她和她妈妈甚至都没有看到过稻花鱼的一生。在她的眼里,那个游荡在海浪里的大鱼,有着一身鲜红的颜色。我想那应该是《大鱼海棠》里的形象吧。
我感受到我在讲的时候,多么想流出眼泪。可是我总是笑着讲着这个故事,就像白雪公主,就像木偶奇遇记一样。
我想抱着这个女孩哭。因为我就快消散了,我还没有搞懂自己为什么有了意识。唯一让我痛苦和无助的是,我看见,我曾拥有意识的那条鱼的躯体那么瘦小,与外面的鱼相比,它那么小,小得有些卑微。而值得卑微的是,作为一条瘦弱的稻花鱼,我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卑微这个词,我觉得我是一条有意识的鱼,和其他鱼不一样。
可是当我看到自己抱着那个小女孩,想给她讲稻花鱼的故事时,我才明白,卑微这个词是多么地难以开口。
原载《边疆文学》2021年第五期
责任编辑:田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