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子盯着那根有点锈迹的断钢筋,朱红色的锈迹像进了炉子快烧红的时候拿出来的,正与空气接触发生化学反应,冒着热气。满子盯着它,像一截刚从活生生的身体剥离出来的经脉,血淋淋地躺在那里,抽动着。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人的经脉是什么样子,只看到过斩猪脚时,猪脚上的那根橡皮胶似的猪脚筋。他感觉,那是一根刚刚被拉断的橡皮筋,自然地收缩着,犹如受了寒,不停地抖擞。这节断了的钢筋里还存在着主体的生命意识。
他相信万物皆有生命。这是诗人告诉他的,诗人还说这是佛说的,众生平等,万物皆有灵性。诗人说灵性就是真正的生命。他看着那根钢筋,仿佛看到自己正在成为这个世界、这个万物有灵性的众生之一。
满子看见那截断筋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还没有断气。仿佛就要跳起来,跳回钢筋的另一部分,欲重新长到一起。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随后就看见它站起来了,像个独脚的人左右扭动着身子,跳动起来,裂开嘴巴,吐出黄黄的龅牙,尽情地撕笑,那张嘴脸穿过他的身子,穿过他的灵魂,仿佛在嘲笑他。
仿佛此刻知道满子心里想着什么,它离开那一截钢筋的主体已经很远了。他就算站起来了又能去哪儿找到呢?也许那一节钢筋已经断成了无数节,它们分散在各个混凝土中,构建在无数栋高楼大厦里。他不能帮一截断了的钢筋找回主体部分。
他看见很多人朝他走来。
“救救我,救救我。”
他听见似乎有人在喊,声音很熟。他很想去救,可是怎么也动不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被那根断筋缠住了一样,浑身使不出力气,只能任由那根断筋在眼前跳动,越来越明显。先是在他的眼里,后来他觉得那根断钢筋不是在他面前挣扎,而是在他的身上,活生生地缠着他,越来越紧。再后来,他感觉到应该不完全是在他的身上,而是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进入他的骨髓,并慢慢地试图控制他。
他看见了。
那不是断筋,是一颗心脏。满子看着它一起一合的跳动,血淋淋的,像快要爆炸的太阳。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举起手,想要把那颗快要爆炸的太阳捏住,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那颗太阳还在膨胀,却始终没有爆炸。他咬着牙,脸腮上出现三根肉筋的轮廓,眼睛里憋着泪水,泪水里憋着绝望和不甘。
谁也看不见,谁也摸不着。那可怕的太阳还在挤着他的心脏。慢慢的,他疲倦地闭上了眼,消失在黑暗中。
他看不见了,黑漆漆的一片。但他感觉那颗太阳还在膨胀,越来越大地挤着他的胸脯。这时,他感到呼吸困难,感到自己心中膨胀的太阳正在慢慢变成一根钢筋。
一根折断的钢筋。对,是一根钢筋。一根穿过脑袋的钢筋……
夕阳的余晖折射出一条细长、延绵的影子,逐渐消失于视野,进入模糊的黑夜。他感觉那个影子那么熟悉,好像是从他身体里跑出来的,它要抛弃自己,逃离自己。
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自己,如此陌生。他听见影子对他说,我要回去了。
满子伸出手想抓住影子,就在感觉接触到影子的一端时,世界突然全部黑了。
回去吧。落叶归根。
他的意识还在。
他看见影子回到了家乡。那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对坐在坝子里抽着卷烟的父亲喊了很久。父亲一点也没搭理他。在他喊的过程中,父亲起身翻了一遍坝子上晒的谷子。
这时候满子感受到父亲的动作那么优美,那么慈爱。坝子里的谷子如同他的孩子一般享受着父亲的爱,没有一丝挣扎和叛逆。他感受到父亲很享受这种劳动,这就是父亲的生活。父亲爱这些谷子,他亲手耕种的谷子,静静地陪着父亲。此刻满子感受到坝子里的谷子对父亲的爱,胜过了儿子对父亲的爱。父亲翻了谷子又回到板凳上抽起了他的烟,吐出一团一团的大烟雾。
被翻身的谷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若有若无的星光。星光荡漾,绵延无尽,饱满成熟的谷子慢慢跳动起来,挥舞着身上的星光。星光遮蔽了谷子本身,在父亲身边旋转起来。满子看见父亲脸上微微笑着,仿佛看见了满子正看着他一般,这种笑容他看见过。那是第一年外出打工回去后,满子大口大口吃着母亲做的饭菜,父亲还亲手做了酸菜鱼火锅,那天在他吃饭的不经意间,看见了父亲脸上的笑容。
那若有若无的笑容像一片厚实的黄土地经历了雨水的滋润,显得有些饱满。虽然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却遮蔽不了黄与黑包裹的血色。后来这影像渐渐模糊,逐渐地消融在山脉里,像一个信奉久远的神灵显身,默认了一个虔诚叩拜的信徒的忏悔。在满子最后的目光里,呈现的是无尽的山脉,因为在山的那边就是他的故乡。
从前是拼了命地想走出大山,此刻满子却想拼了命地跑回山的那边。
从前是山那边的故事,现在应该是山这边的故事。
坪地场,东可看见源头,西可望到尽头。南山和北山只在转身间。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久了的人们已经分不清楚哪一方是它的源头,哪一方是它的尽头。
坪地场,位于贵州一个偏僻的县城边沿,一个偏僻的乡村,与印江、江口相邻。在青山蓬煤厂下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坪地场的人们习惯叫它河沟。满子童年的大部分记忆就诞生在这里。
坪地场其实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因为缺水,所以这里贫困落后。更是因为缺少开发和外面的投资。
也许在这偏僻而美丽的村庄不是因为缺水,而是缺人—缺属于坪地场的人。
有段时间,满子突发奇想,追问父亲,究竟坪地场的哪一方是源头,哪一方是尽头。父亲狠狠瞪了他两眼说:“老天爷好,那就是坪地场的源头,老天爷不好,那就是坪地场的尽头!老子找得到钱就是你的源头,老子找不到钱就是你的尽头。”
当时,满子并没有听懂父亲说的什么。他觉得他问这个问题本来就是不需要答案的,作为一个孩子,他只不过就突发奇想了一回。满子上初二时,想起这件事,然后这样跟自己说。
但,此时,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越想越觉得父亲这话说得在理!
小时候,坪地场还没有修那么好的公路,一条横穿坪地场的泥泞烂路引领坪地场的人向东或是向西。有好几年坪地场都涨了洪水,整个坪地场低处人家都处在水中,坝子上是最宽的庄稼地,被洪水淹没。村民不得不提前特殊收获—种植物收动物!因为涨洪水,水田里放的鱼都跳了出去,这段时间很多人都出去捡鱼。满子六岁那年涨洪水就捡到一条2斤重的鱼,他老爸直夸他。也有好几年,坪地场干旱得连人喝的水都成了问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喝,还得排队等。他记得有家办酒席,负责挑水的杂工实在等不到水了,厨房的人又急着要,就在水牛滚水的地方挑了回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那么多人喝了,后来也没见生什么病。这句话,满子在以后不时听到,他自己还延伸想到了非常时期就会有非常的选择。
现在,脚下是正在修筑的水泥马路,抬眼便可看见家在何方,从坪地场的西就可看见坪地场的东。只是今天,满子觉得那路好远。父亲说得对,老子找得到钱就是你的源头,老子找不到钱就是你的尽头!
坪地场的傍晚很安详。站在她的边沿寻望,整个村庄平静地呼吸着,偶尔窜起一缕轻烟,盘旋着另一端山脉的轮廓。仿佛在这绵延不尽的山峦中有着一股无形的吸力死死抱着这些突兀的山峦。高低不平的山峦就像一个母鸡生下的蛋,自私的母鸡不愿让这些蛋离开自己的保护。
满子看了看自家所在的那座山峦,以前回家总感觉没一会儿就到了。而今天总觉得越来越远似的。以前回家还会在路上偷摘人家的果毛子,现在那快要睡去的夕阳趴在背后,只要满子弯下腰,仿佛那夕阳就会大吼一声,满子心虚。并不是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幻想使得他失去了往日的快乐和情趣。他想到的是,如果不做选择自己是否内疚一辈子。人活着有很多东西不是你可不可以选择,而是你可不可以选择适合的方式,所有的选择都应该是为了内心的安宁。人如果活在内疚、不安中,生命就会失去四分之一。
人生短暂,应该向往自己的追求,但也应该面对现实的环境和人生。人的一生不过匆匆几十年,真正值得我们珍惜的应该是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向往大世界去忽略小世界其实是一种悲哀。少年、成年、老年,接受生命这三个阶段,人生也就算完美了。
路就在脚下,如果你不走,永远留在原地。路就在前面,如果没有谁给你指明前方是什么,就这样走下去,终点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片瘦弱的土地。这里没有出现过什么历史人物,也没有什么历史遗址,更没有什么文化名人诞生。这里山穷水穷人也穷。虽然坪地场以西有一条河,但河流在低处,水是不会向高处流的。
有时候满子想,来这地方的人,也许是老辈子躲难逃来的。
那时满子从父亲身上看到很多东西,从生活的村子里感受到很多实在的东西,从生活环境中体会到许多人情世故。
他父亲曾经学习成绩优秀,因爷爷奶奶年纪已高,为了爷爷奶奶,不得不放弃学业。再加上那个年代出去读书要靠粮票吃饭,满子家里是没有粮票的。满子有个大伯,大伯当过兵,有粮票,却不愿意照顾爷爷奶奶,也不支持弟弟的学业。这个原因导致父亲对哥哥至今怀恨在心。在满子看来,父亲是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所面临的渺茫的前途,因而做出无奈的选择,跟村里的青年一样吃喝滥赌。后来父亲大病了五年,母亲坚强地扛着、拖着这个家走了过来。那些年家里经常吵吵闹闹,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活就是这样,一旦在迷雾中无法找到自己真实的位置,就逐渐地、彻底地迷失了。在满子看来,这并不是不知觉,而是一个人没有找到合适、合理的发泄方式,是一种无知。每个人活在尘世都会遇到不如人意的事,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选择一种合适的方式宣泄内心的矛盾、痛苦和迷惘。他父亲没有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而现实社会生活中,很多恶劣事件的发生也是由此产生的。痛苦和迷惑不要在内心盛装太多太久,一个人的心屋可大可小,小的是会被撑破的。撑破了,得到的不是解脱。
那时候他看着父亲,仿佛看到若干年后的自己。如果放下了学业,若干年后,自己会不会和父亲一个样子。如果不选择外出打工,沉重的压力又如何摆脱。
最后,在满子一步一步走回家的时候,下了弃学的决心。
第二年春天,他和同村的小伙们一起去了广东。
那一年,一辆绿皮火车像塞着一个蛇皮口袋一样把他塞到了广东。
满子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刘福叔家人来了,十几个围在工地上。后来还带来了记者,气势汹汹,弥漫着厮杀的气味,带班的陈进躲在楼上,楼梯口站着陈进的几个铁杆子。刘福被钢筋插入那天是带班陈进叫他去墙边拿回那只破泥浆桶弄的。其实那桶拿不拿回来都没关系,大伙知道陈进中午打牌,烟火工夫输了两千多,平时他就对刘福苛刻,这会儿只不过是想拿他消消气。满子每次下班都跟着刘福叔一起去饭堂吃饭,然后一起在工地旁边的树林走走。看着刘福叔被叫去,满子也跟着走了过去,走到楼梯口,满子看见木架下面有几块木板,上面钉着几根光亮的钉子。这个架子比较低,这几天上面正在刷粉,是临时搭建的。满子和几个师傅时不时从上面下来。他对刘福叔说,他要把那几个板子捡下,免得谁不小心踩到了。刘福叔点头示意他去捡就是,自个回头就朝着三个破桶走了过去。
满子刚刚弯下腰就听见楼上洪亮的吼叫声,好像是让走开,声音有些远,又有些近。满子本能地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碰到了。
他本能地将目光看向了刘福叔,刘福叔的头上穿了一根长长的钢筋。他心里一阵恐慌想跑过去,却发现身体情不自禁地倒了下去。
刘福人老实,从不跟包工头顶嘴,实实在在的一个人,烟不抽酒不喝,每个月就去泡几次温泉澡。
满子记得刘福叔说过,躺在温泉里舒服,虽然远远比不上老家温泉,但他说泡在水里,都一个样,有种感觉就行。满子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只记得,关于温泉,他有一个从来不敢对人谈起的记忆。
2008年全国大冰冻,满子上高三,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家里实在拿不出生活费,向别家借也没借到。就在父亲终于筹到一百块钱的头一天,他一天没有吃饭,下午上完课一个人独自在佛顶山大道走,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温泉。那时温泉还没有重新修建,老温泉靠着河边,纯天然的自然温泉水,在水泥砌成的池子里流淌,洗澡的大部分是老年人。那时老温泉是不要钱的,但是自己带的衣物、物品由自己保管,是开放式的池子。满子记得他穿的鞋子是解放鞋,抵御不了寒冷的侵袭,他身上穿的毛衣是几个姨妈送的。实在太冷了,他在温泉里待了几个小时,连晚自习都没有去上,满子觉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在你饥寒交迫的时候,有一个免费的温泉可以让你身心舒适。刘福叔对满子说喜欢泡温泉后,他想起这段往事,开始他觉得刘福叔也许和他有着同样的经历,后来想想,刘福叔大他一轮多,所以这是不可能的。满子还记得第一次去温泉洗澡,是父亲带去的,那也是大冬天,池子里雾腾腾的,全是赤裸裸的男人,肥的,瘦的,白净的,黝黑的。那是满子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男人赤裸裸地在一起。泡了一段时间后,父亲说给他搓背,让他起来,转过身子。就在满子转过身子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光着强健的膀子正准备下到池子里,满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强大的男人,他看着他泡在池子中,浸湿了身子,又从池子里站起来。就在男子站起来的瞬间,满子惊奇地发现那个男人的下面居然有两个东西,而且很大。满子很惊讶,也很害怕,他瞅到父亲的耳边悄悄把自己看到的对父亲说了,他只听父亲说了一句“乱说”,然后就感觉父亲胡乱给他搓了身子,拉着他去了水龙头冲洗了身子就出去了。
长大后满子时常想起这件事。满子觉得人的记忆很奇怪,它只会记住生活里奇怪的事物。平凡而怪诞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有时候幻想的也是,当我们想的时候多了,有一天经历类似情景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次两次或许没觉得什么,多了,有的人可能就会产生幻觉。
满子不知道刘福叔小时候有没有在温泉泡澡时见过这样的男人,或者他那么大年纪的人是不是也见过。也不知道刘福叔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是不是也有这么大的感触。总之来说,满子出来以后跟刘福叔在一起他就有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他想起那个落魄的诗人和他说过的“天书”,也许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所经历和感受的只是回光返照。也许人死的时候会快速地重新回顾活着时这一生的经历。人活着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东西。时间和空间也是个奇怪的东西。
谁能抓住?谁能留住?谁能确定自己一定是活着?最近这几年的科幻电影也体现出来,说不定我们现在只是活在某个器皿里,所有的幸福、快乐、喜悦、悲伤都是不存在的空间。更或者我们只是被用于纪念的某种类似U盘的记忆体,说不定某个空间的生物正在像我们观察博物馆一样浏览着我们的生活。这个庞大的生物圈,你会关心他们去一个一个地观察我们如何生存,如何长大?
也或许,有那么一个痴迷的生物就站在那里久久不曾离去,仿佛在寻找一段不曾相遇却心有灵犀的记忆。也或许我们中的一部分本来就是社会的牺牲品,无论我们怎么逃避、改变,都逃不过命运的魔爪。
满子醒来后,工友告诉他,他和刘福叔去捡破桶的时候,上面高架上掉下来一块砖,砸到木架上,木架上的一根废钢筋被震落了下来,钢筋就这样穿过网子掉下来插进了刘福叔的脑袋。满子也是被震动掉落的一根钢管砸昏的。砸到满子的钢管还好在三楼被架子上的竹栏挡了下。满子本来是睡上铺的,因为事故突然,所以他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刘福叔下铺地床上的。
刘福叔的老婆、儿子和女儿是出事后第三天从广东佛山那边赶过来了,都是他们一个地方的人。满子看着刘福叔家人在屋子里商量如何讨要赔偿的问题。刚开始他的老婆和女儿哭哭啼啼的,有个身子看上去比较正直的人总在人群里,好像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他总是在说,人已经死了,我们要能捞多少捞多少。满子记得他听见那人说过,刘福叔死了,也在照顾家里,有了赔偿,儿子就可以结婚了。家里以后的生活也会宽裕很多。这是那人安慰刘福叔家里人说的话。
满子从床上下来,刘福叔的侄子刘广对满子说:“呀,你这小兔崽子不说也砸到了吗?咋没死呢?该死啊,死了你那破房子可以修个好砖房了。”
满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句脏话,然后闷着头出了房门。
满子抬起头,隔壁那座高高的大厦高不见顶,太阳的一半躲在大厦后面,阳光刺得满子睁不开眼,仿佛那座高高的大厦已经被阳光挡在黑暗中。他的伤不大,休息了两三天已经无恙,早上还去上了班,只是一直没什么精神。由于带班这两天因为刘福叔的事情没有跟班,现在带班的是老板临时安排的一个人。而工地安全也成了这些天的首要任务。
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然后握着脱下来的两只手套在一颗瘦小的树干上使劲拍,手套上的灰尘在空气的挤压中重新散开形成一团迷雾。那是一颗小型的原子弹爆发的景象,那团灰雾在一瞬间像极了刘福叔的面容,慈祥地朝满子笑了笑就消散了。
那时满子在一家电子厂的生产线上做了两年。第二年回家的时候,听刘福叔说他们在工地上做,一个月能有大几千的工资。第三年满子就和刘福叔来到了浙江。
工地上的日子比工厂的生活自由,但是更苦。无论多大的太阳、多高的温度工人都在拼命干活。每次满子和刘福叔说很辛苦时,刘福叔就会告诉他现在的工作轻松很多,几个工人现在干的活还抵不上前几年刘福叔一个人干的活。差不多也就混混日子。在这里辛苦干几年,回家把房子搞好了,你父亲他们也不用吵架了,再看看哪家姑娘好,找个女娃过日子。
满子出去外面打两年工,其实也没见到什么世面,在流水线上每天工作基本是十一二个小时。自从来到工地上后,空余的时间就是和刘福叔一起听他摆龙门阵。
刘福叔摆的也无非是村子里那些邻里勾心斗角的故事。但是,满子记得,有一次刘福叔谈到他儿子的时候,他哭了。而且一点也没去管从眼角流出的泪,就那样让它们在微黄的路灯下逐渐地晒干。那是夏天的一个黄昏后,他们从小店买了馒头吃后,顺着工地边的马路走,在一个路边休息的时候,满子看到的。
那晶莹的泪珠在微黄的灯光下,不像是从眼角流出来的,更像是从刘福叔的皮肤中浸透出来的。那一刻,满子突然想起和诗人去市区看到一个画家画的一幅油画。此刻,满子看到,刘福叔活在一幅画里。
那是刘福叔的儿子被骗去了传销,刘福叔去了传销的地方却没有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儿子拉回来。
他儿子对他说:“你有什么出息,一辈子窝在那个山沟沟里头,你能给我什么,你不能给我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父亲?拉个女人,射一枪,养大,重复你这个老子的生活么?”
他儿子最后说的话是:“你滚!混出头后,我会回去养你!”
后来,刘福叔就和村里在外做工的人出来了,在工地上干活。一干就干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回过家。
刘福叔讲完的时候,吸了吸手指上的烟,还抬起头问了问满子,你想怎么混出头。满子憨憨地笑着,没有回答。回去的路上,满子想起了诗人,那个老板的临时带班。
他听诗人说过他也要混出头。
那是一个写诗的少年,年纪比他大,可能因为年龄的关系,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两人便熟悉了起来。诗人跟他说过,他也是从贫困的农村出来的,家境不好,家里还经常吵架。所以那时候,他觉得那个地方缺少的是文化的修养,于是他选择了写作,希望写作能改变自己,通过文化改变自己的家乡。
那一次他和诗人请假去了市区,他们在河坊街上看到一个正在画画的画家,画上面是一个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外的显眼,他就守着诗人静静地盯着那个画家的画看了十多分钟。
后来诗人告诉他,他从那画上看到了自己的背影。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画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自己的画里,真正的开始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无法摆脱的画。我一样,你也如此。若非智慧之人,生活就是不断的煎熬。生活要么学会享受强奸,跟着享受快感,要么就是无知地活着。无知其实就是一种罪,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活在现实中,却活在自己的臆想里,梦想太远了,我只能在心里种着梦想的种子,希望它有一天发芽。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那背影前面的模样。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活得很麻木。满子想,这也许是诗人对他混出头的看法。
满子不清楚,他自己的混出头是什么。
早些年老家迷信较重。满子深深记得上初三那年。
满子小时候成绩很好。学前班时,本来双科都是98分,应该上一年级,就因为班主任看不顺眼硬是给留下了。一个纯真的童年就这样被一名老师扣留住了。小学成绩名列前茅。直到长大一些后,和所有孩子一样,浑浑噩噩,不失纯真地进了初中。说实话,初一、初二时,有的孩子已经开始成熟,满子却直到初三,大脑才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初三后就会中考,满子父亲对他说,如果考不上地区最好的学校就回家干活。所以初三那年,满子特费劲地学习,晚上一两点钟后才睡觉,每天中午拿着书本在家与学校的田埂间充电!初三上学期结束后,凭着努力闯进了初三年级前十几名。但事与愿违。下学期,学校为了培训尖子生报考地区最好的那所学校,在全年级中挑选了前六名,结果一个也没中。这是教育的悲哀!多年以后满子在韩寒的文字里读到:一个人十八岁后还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还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这真是教育的悲哀!看来一点也没错,想韩少刚混时候多少人打着“讨伐”的旗帜,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是在孔子的脚下待得睡着了,也没想到教育会发展到这一步。他们还在认为“为人师尊”,殊不知一些人打着这个幌子不知道干了多少丧尽天良、可耻可悲的事情。他们还没认识到,现在很多教师并不是以教育为荣了。人类最丑陋的思想就是从这一点延伸的,就因为生存,内心便产生了贪念。魔由心生,贪念重了,知足常乐就是句玩笑,大概跟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样”,更何况教育是一种职责与使命。是后来遇到诗人以后,诗人告诉他,现在教育界不再那么纯净了。对于诗人的话满子至今没有明白。他觉得诗人已经神经质了!当然,所谓的神经质也是诗人自己说的,他说的是神经病。
其实学校没有一个人考上对满子来说是好的,至少在父亲那里观点是会发生转变的。不过,在下学期开学时,学校公布这个消息后,满子已经没有上进的心思了。他不知道自己再这样努力会得到什么。他不知道他的明天在哪里,他对理想也是模糊的。小时候觉得教师好,后来又觉得记者好,再后来又觉得科学家和探险家好。这些都是少年的幻想,而不是理想。
他父亲知道学校的安排后是很生满子的气,他父亲有着一辈子的怨气。后来满子想,父亲这一辈子就是被这些怨气给害的。一个人的怨气多了,这个人的人生就会发生质的改变,对事,对物,对生活,对环境都会发生偏执。一个人的一生因为环境而产生偏执,那这个人的一生是可悲的。这是时代所趋,是历史的一个阶段的时代背景所造就的悲剧性人物。梦里人不知悲和痛是好的。毕竟每一个时代都会出现被历史发展所糟蹋的牺牲品。
满子父亲是个酒鬼。在满子看来也是因为沾了太多的怨气。他年少的记忆里,父亲母亲经常吵架,而每一次都与酒有关。借酒发泄不是男人。现在这个社会,大多男人以酒推脱错误,这是不负责的。满子这样想也并不是说他父亲,只是觉得接触、看到和听到的事多了,就好像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人是感知动物,环境会促使人的大脑发生很大的效应,至于什么效应,满子也不清楚。他只能这样想。
二两米的年代,人的选择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听说满子家祖上是大地主,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衰落了。满子想,就算不衰落,革命时期也会被打落的,说不定满子这个人都不会有。其实,就算没有满子,也有千万个“我”这个人,只是我们经常以我思考。站在另一个角度,这个我就是那个我,那个他也是他的他,他的他在他的角度也是我的我。这些无聊的问题是值得我们去无聊想想的。特别是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颓废之内的词,在流行这个词的身后,更多的人披着这层装束,无非是这些脑子总是想着自己遇到的困难、琐碎事情,认为自己遇到的事就是天底下最痛心、最麻烦的问题。孰不知自己视野渺小,对大千世界来说身处洼池,以一人孤见择断世事常态,为自己寻找一些不愿承认和接受的借口。
小时候满子还埋怨过父亲,认为他就是没出息。他还记得七八岁的时候,因为父母吵架,他尝试过自杀。那时他有了一条很普通的皮带,那天晚上,他觉得自己实在受不了他们再这样吵下去了,就在他睡觉的楼上堆上谷草,把皮带挂到梁上。在他把头伸进去,准备拉紧时,他后悔了,并不是因为怕死,他是觉得就这样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这样死太不值得了,就为了没有文化、没有思想、经常吵架的父母?那晚他哭了整个晚上。他的父母是不知道的。逐渐长大后,他渐渐明白了,并不是自己的父母这样无知,没有思想。在生活的圈子内都是这个样子,这些人活着就为了自己的事整天折磨,从早到晚,在村里就跟这家或那家攀比,勾心斗角,耍一些小伎俩,好像只要有人比他家好,他就会活不成似的。比如说,春季,是农民都会忙着耕种,在坪地场这种南方的土地上,春天忙的就是田里的水稻。满子是清楚的,为了争夺水源来灌溉和耕耘自家的田,村里人半夜就去守水源,为分水源大小大打出手的也不少。这些人虽不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隔上两三日就会碰面。有的因此隔阂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两家各自不搭理。一个人的一生会遇见多少人?当有一天我们面临死亡的时候,有多少张面孔会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让我们学会原谅和宽恕,原谅所有的一切,原谅我们自己,宽恕所有一切,宽恕我们自己。
高中的时候,一个同宿舍的同学,因为接受不了环境的改变,精神出现了状况。满子清楚,那是乡下的农村传统思想和县城的环境相差较大造成的。
那时,他曾和那位同学聊过几个小时,没人知道,他自己内心也是接收不了的。后来满子想,如果没有看到那位同学的事,出现精神问题的会不会是他自己。
诗人曾说,我们离开家后,就是一群没有家的候鸟。我们在外漂泊后,回去的不是自己的家。真正的家,是死亡的地方,坟墓才是最后的故乡,也只有它能真正接纳我们。
满子记得,每次诗人和他说话,其实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刘福叔出事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个工地上又死了几个人,事故处理得很迅速,消息也控制得很严密。有的甚至几个月后才听人说,这时已经是饭后凉茶的事了。据说,头一天晚上出了事,第二天上午就处理完了。
满子所在的工地,几栋已经建成的三十二层的高楼,除了室内还没有装修,其他工程基本已经完成。他所在的项目也即将收尾。其他班组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们的班组也有好些人被调到了其他工地。
这几天,满子看着这片逐渐建成的园区,当初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烂泥塘的空旷之地。在不知不觉中,这里就矗立起了这么一片高楼大厦,让人心中感觉有股热流,好像有着什么成就感似的,却又总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看着逐渐减少的工友,满子竟有了舍不得的感觉。
这天满子走得很晚,刚刚走出大楼,突然听到有人大叫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天空中飞来一根钢筋……
那一瞬间,他感觉眼前是恍惚的。他看到了诗人,诗人背对着他,他听到诗人的声音传来: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根千锤百炼的钢筋,只不过在茫茫人海中,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有用在那个属于我们的位置上,所以我们成为那一根废弃的钢筋,终结在路上。那是我们的点,也许我们不会知道那个点在哪里,但我们必须要相信钢筋的价值,无论是高楼大厦还是平地楼房,钢筋都不会失去它本身的价值。即使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如同浮萍一般漂泊,只有我们心中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属于钢筋原本的价值时,我们才是真正的幸福着。
那是,刘福叔出事后,诗人和他讲的话。
《断钢筋》发表于《延河》下半月刊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