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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根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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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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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颖丽的腰伤

短篇小说

 

保姆颖丽的腰伤

 

□邢根民

 

1

 

咔嚓一声,孙丽颖好像听见哪里响了一下,那声音很干脆,也很微弱。听了半天,她也没有听出这响声来自哪里,只好自嘲地骂了句见鬼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声响,都是她心里想象的。他把潘老伯轻轻放到床上后,一直起腰,就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仿佛腰椎上被钉了一排铁钉一样,每颗铁钉的钉尖将她的骨头和肉都要撕开。她直起腰后满头大汗,站在床前牙关紧咬,双眼紧闭,忍着疼痛。她的腰从未这样剧烈疼通过,虽然以前偶尔疼过,但那并不碍事,过一会就好了。这次却不同,足足有十几分钟她都不敢坐下,只能这样直挺挺站着。

她感到不妙,仔细回想了一下,很可能就是刚才从沙发上把潘老伯抱到床上时用力过猛,导致腰椎扭伤。自下了一场大雪后,气温骤然变冷,潘老伯的脑梗和哮喘越来越重,下雪前还能自己扶着客厅里的沙发、鞋柜、墙壁慢慢走到卧室床前,入冬后小区锅炉拆了,暖气也停了,单元房内都有了寒意,潘老伯的脑梗和哮喘就加重了,说话舌头开始打卷,吐字模糊不清,喘气也不顺畅,喉咙里好像有个风箱一样呼啦呼啦地响,咳嗽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真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了,身体抵抗力本来就弱,哪经得起两种病魔的叠加袭击?这样一来,孙颖丽的担子就更重了,每天早上都要给潘老伯穿好衣服,然后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安放在卫生间解手,再抱回到餐厅吃早餐,吃完早餐再抱到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吃完午饭又要抱到卧室午休,午休起来又要抱到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一直到晚饭后,再抱到卧室帮潘老伯洗脚,安顿他睡下。她昨天还给嫂子潘玉婷说最好给老伯买个轮椅,嫂子口头答应了,可由于工作太忙,还没时间去超市买。孙颖丽除了将潘老伯抱来抱去,每天还要抽时间外出去菜市场买菜买米卖肉,回到家再下厨房做一日三餐,即使有点时间还要打扫客厅、厨房和三个卧室的卫生,像个陀螺一样整天转个不停。虽说潘老伯患病后身体消瘦了许多,但他却有一米七五的个头,而自己身高还不到一米六,加之步入五十岁后身体开始发福,一个人伺候着潘老伯身体也有点吃不消。

孙颖丽缓了足足半小时,才忍着疼痛,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掀开被子,和衣躺下。她是侧身躺着的,这样腰疼能减轻不少。侧身躺的时间长了,一只胳膊被压在身下发酸,她想躺平,刚一翻身就觉得腰部向断裂一样剧疼。黑暗中,她噙满泪水,似乎看到了绝望,真怕自己这一觉睡下去再也起不来。自己是嫂子请来的保姆,是来照顾潘老伯的,这下腰扭伤了,难不成还得请人照顾自己?她不敢多想,只能眼巴巴盼着天亮后,向嫂子请个假,自己到县医院检查一下,看看腰到底伤得重不重。

嫂子潘玉婷今晚没有回家。学校离家两公里的路,平时上下班她都是骑电动车,也许是雪大天寒路滑的原因,她怕从学校骑车回来路上摔倒。天亮后,孙颖丽忍着疼痛从床上爬起来,简单给潘老伯荷包了一个鸡蛋,热了牛奶,看着他吃完早餐后,就一个人去了县医院。

一拍片子,孙颖丽吓了一跳。骨科医生指着片子对她说,腰椎间盘突出严重,可能是使劲太猛的缘故造成的,建议她去省城大医院做个手术,不然的话会经常复发,如果病情严重了还会导致瘫痪。她吓得一头冷汗,从诊断室出来时,心里还像揣个兔子似的跳个不停。她也问过医生了,省城医院做这个手术最少得五万块钱,这对她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她和丈夫早就双双下岗,儿子外出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怎么办?是去省城医院做手术,还是就在县医院慢慢保守医治?去做手术,到哪里弄来五万块钱?保守治疗,会不会导致病情加重,最终卧床不起?她一时没了主意。

孙颖丽近乎绝望地望着医院里雪白的墙壁、医生的白大褂,手里紧紧攥着冰冷的X光片,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县医院。出了医院大门,她靠在门口的大立柱上,拨通了潘玉婷的电话。

 

2

 

潘玉婷正在讲台上给学生辅导模拟考试英语题,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起初她不想接,因为课堂时间宝贵,一接电话就会耽误讲课时间,少说一两分钟,多则五六分钟,遇到那些长辈的电话,他们可不管你现在忙不忙,一讲话就婆婆妈妈一大顿,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又不好意思打断或挂掉电话。可是,她越不想接,电话越是顽强地震动。没办法,她还是给学生道了声歉,掏出手机一看,立即走出教室,站在室外的走廊尽头听电话。

什么?你腰扭了?要紧不要紧?哦,这么严重,还要到省城医院做手术?那老人咋办?听到电话那边孙颖丽诉苦,潘玉婷有点急了,出了这事,她首先想到的父亲病情加重需要悉心照顾,对孙颖丽提出的去省城医院做手术一百个不支持。她说,好端端的一个人,咋会突然间腰椎裂缝?我想不会那么严重吧,医院都是吓唬人的,再说了你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不会发展到卧床不起吧?是啊,去省城大医院看病就是烧钱,没有个五万十万的都不行,我看还是不去了吧?就在县医院治治,慢慢会好的。电话那边颖丽还要说什么,她顾不得听了,一看手机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她惋惜地叹了口气,叮咛了一句你先回家照顾好老人,晚上回家我们再说,就赶紧挂了电话,匆匆返回教室。

快到期末考试了,这几天潘玉婷忙得屁股冒烟。她带的是初三的英语课,又是班主任,每天既要早晚到教室查看学生是不是都在位,有没有旷课和逃晚自习的,有没有半夜跳墙外出到网吧打游戏夜不归宿的,又要抓紧晚自习时间给学生辅导一下重点考试题,样样都要操心,稍一放松就会有学生出乱子,给学校惹麻烦,当然,如果初三学生英语成绩下滑,她的责任更大,初三三个班的英语都是她教的。当然,学生考试成绩和中考英语总成绩排名也会与工资奖金挂钩的,这才是重要的。

下了最后一节晚自习,潘玉婷赶紧收拾完手头工作,骑着电动摩托车,迎着冰冷的西北风,一走一滑向家赶。劳累了一天的她真想一到家就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回到家,当她打开房门,习惯性叫了一声颖丽,却无人应答。她又习惯性走进父亲的卧室,吃惊地发现父亲竟然躺在床边的地板上,浑身发抖。她赶紧过去将父亲抱起,吃力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打开电热毯。然后到厨房烧水做饭。看来孙颖丽真的没有回家,是不是还在县医院治疗?或者还想去省城大医院做手术?早上,尽管她说了一大顿好话,孙颖丽依然没有打消做手术的念头。

做好晚饭,喂父亲吃了半碗西红柿鸡蛋汤面,帮父亲服了药,潘玉婷坐到客厅沙发上给孙颖丽打了电话。

颖丽,你咋能丢下老人不管了?你知道我爸爸大冷的天在地板上躺了多长时间?你尽到保姆责任吗?潘玉婷气呼呼地质问了孙颖丽一番。刚才她看到父亲躺在地板上一瞬间,就憋了一肚子气。她甚至在想,要是父亲当时有个三长两短,肯定跟她孙颖丽没完。

嫂子,不是我不想管老伯,我现在连我自己都管不了,我的腰都快要断了,咋能抱起老伯起床上卫生间?孙颖丽一肚子冤枉。

潘玉婷不否认孙玉婷说的也是事实。事情发生到这一步,总得有个了解的办法。潘玉婷想,既然你不能再照顾我父亲了,那我就另请保姆,总不能没人照顾父亲。她想尽快和孙颖丽把事情说到头,就问孙颖丽你现在在哪里?能过来说说这事吗?

孙颖丽说,我在家,这会在床上躺着,腰还是疼。现在都九点多了,天这么黑,路上也滑,明天再说吧。

潘玉婷来气了,腰疼还能走到医院?又能从医院走回家?就算你搭车回去,坐车时上上下下腰就不疼了?她给孙颖丽下了最后通牒,你不来算了,有事也别再来找我了!

嫂子的话让孙颖丽很气愤,她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得硬了,嫂子,我是伺候潘老伯把腰闪了,你咋能不理不管呢?你不来医院看我也就罢了,可这做手术的钱总不能一点不出吧?我还年轻,还要活人,总不能后半辈子瘫在床上让人伺候?

潘玉婷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孙颖丽,到这节骨眼上还会耍赖。她心里开始憋气了,本想对她说,我请你照顾老人是付了工资的,你腰扭了应该自己掏钱看病呀,我有啥义务替你出手术费?再说了,谁知道你的腰疼是不是抱我爸爸造成的,你有啥证据?说不定你以前就有腰伤。只是自己不小心引起复发。你要是好好说话,我出于同情还能到医院看看你,给你出一点医疗费,你要是这样想讹我,那你一分钱也别想要。

但这话她没有对孙颖丽说出口。

 

3

 

潘玉婷真的很困,可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丈夫才去世两年,家里就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一想起丈夫她又不由得落泪了。西北师范大学毕业的丈夫孙杰起初是她所在中学的数学骨干教师,为了保住全市中考数学第一的桂冠,他经常熬夜加班,到了天命之年后身体就扛不住了,从教学岗位上退了下来。本来回到家他就可以清闲下来好好养身子,可他一天也不消停,除了做饭做家务,还要照顾脑梗的岳父,为的是让潘玉婷无牵无挂地上班。潘玉婷的母亲去世早,哥哥一家又远在北京,父亲退休后就只能搬到她这里住。父亲的脑梗是在母亲去世后不久突发的,开始靠吃药打针还能控制住,后来就慢慢出现头晕、说话不清、走路跌倒的症状,一次比一次加重。好在有她和孙杰的悉心照顾,七十多岁的父亲身体还恢复得不错,生活也能自理。可是,三年前孙杰的肝硬化突然加重,不到半年时间就到了肝癌晚期,没扛过三个月人就走了。真是祸不单行,孙杰走后不久,父亲就在一次外出散步中跌倒在马路边,那时正是深秋,气温渐冷,由于抢救不及时,落下了半身不遂的症状,再后来生活自理都很困难。

起初选择保姆时潘玉婷并没有想到孙颖丽。父亲病重后,她先是花二佰元在县城的《时代传媒》小报上刊登了招聘保姆广告,也有两三个中年妇女上门来过,一谈到要照顾病瘫老人和一千五百元的工资,都摇头走了。后来,潘玉婷又通过同事、同学和亲戚找保姆,倒是有一个同事介绍的中年男人干干脆脆答应了,可只干了三天就被潘玉婷撵走了,原因是人太懒,还贪污买菜钱。想来想去,潘玉婷最终才想到了孙颖丽。孙颖丽是自家人,人也本分勤快,用起来放心,对老人一定会尽心照顾,反正下岗后也是东奔西忙给别人打工,辛辛苦苦也挣不了多少钱,还不如来家里照顾老父亲,看在丈夫孙杰的面上,咱可以多出点工资,别人一个月一千五,咱给一千八,管吃管住,每月再给五百块钱买菜钱,就她和父亲俩吃饭,应该足够了。孙颖丽当时手头正缺钱花,丈夫在建筑工地打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三万多块钱的工资工头硬是拖着没给,儿子眼看要订婚结婚,没有钱咋能行?所以,对嫂子说的这件事她没有过多考虑就应承下来,这一干就是两年多。平时孙颖丽也手脚勤快,卖菜总是精打细算,潘玉婷对她是一百个放心和满意,要不是出了这件事,双方的感情说啥也不会有裂痕。再说了,毕竟有这层亲戚关系,即使有点小误会小纠结,也不会弄到撕破脸说狠话的地步。

潘玉婷其实还是珍惜这份亲情的,也能体谅孙颖丽的不幸遭遇。谁也不愿意发生腰扭伤的事,问题是事情发生了看怎么商量着把问题解决了,而且要解决得恰到好处,不伤和气,而不是二话不说先赖人塌责任。她生气就生在孙颖丽把她的病因全赖在父亲身上,去省城医院做手术也问她要钱,要知道那可不是一千两千块钱的事,连踏杂下来没有十万八万的下不来。她的想法是,你要做手术你就去,但这手术钱绝不能让我来出,你腰伤的责任也不能全赖在我父亲身上,原则问题上我不能让步,如果我点了头吐了口,后面的费用说不定还多着呢,就不是五万块钱的事,十万十几万都有可能,没完没了,这谁受得了?想到孙颖丽今天在电话里提到不给钱她就准备打起官司,潘玉婷觉得问题严重了,就给哥哥打了电话求救。父亲的事应该由哥哥做主,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嫁出去的女儿。

胡闹!咋能任她这样满口要价,咱一分钱也不能出!哥哥的语气很强硬,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要是她打官司咋办?潘玉婷说出自己担心的事。

那就让她告去!她凭啥说腰伤就是抱爸爸引起的?有啥证据?再说了,咱给她是出了工资的,不是白用她,她扭了腰应该自己负责,咱最多是出于人情帮她一下,没有责任认她的手术费。要打官司,咱奉陪到底!

潘玉婷当然不愿意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嫂子和小姑子打官司,再怎么说都要看孙杰的脸面,毕竟是他亲妹妹。哥哥说的话虽然也在理,但有点太绝情了。她突然有点同情起孙颖丽来,一个农家妇女只身在城里,看在死去的哥哥的份上来伺候一个七十多岁瘫痪老人,不到无路可走的情况下,都不会走上法庭起诉嫂子的。潘玉婷心一软,决定还是去看看孙颖丽。

 

4

 

孙颖丽从私人药店买了点止疼片,腰一疼就吃一两片,几天下来病情虽然有点减轻。可还是不能在床上翻身、起床,更不能弯腰干家务活。无奈,吃了早饭,她又搭公交车去县医院检查,顺便再买点药。

孙颖丽的家离县城不是很远,原来就是一个与县城相邻的乡村,现在县城扩建后就被并入城关镇了,而且还通了城市公交,到县医院坐车最多也就半个小时左右。

大雪节气已过,天空虽然放晴,但是西北风依然呼呼在耳边作响,街道阴面堆积了许多厚厚的积雪像,像一座座小山包,散发着寒气。孙颖丽好些天都没有出门上街,突然看到冬日耀眼的阳光,眼睛还有点睁不开,但是她的心情并不像这雪后放晴的天气,一直担心着要花几万块钱去省城医院做手术。

孙颖丽缓步进了县医院门诊大楼,吃力地爬上三楼,才看到医院的病人很多,挂号、缴费、取药、诊断干什么都要排队,狭窄的走廊涌满了患者和家属。座椅上也是挂着吊瓶的老人小孩。她挂了号就在骨科门诊等待,等到叫她名字,上次给她做诊断检查的那个女医生一脸惊奇,你没去做手术?她说没有,在家躺了几天,好点了,可一弯腰还是疼。女医生冷冰冰说,再做个CT检查一下。她赶紧说前几天刚做过。女医生不耐烦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谁知道你现在的病情啥样子了?说着刷刷刷几下在病历上写了CT检查意见。

本来是想让医生再开几副药回去慢慢服着,没想到又要做CT检查。一次CT检查要五百多块钱,孙颖丽口袋连一半都不到,她只好拿上病例诊断书离开了门诊室。

孙颖丽前脚刚走出县医院大门,潘玉婷后脚就进了骨科门诊室。今天是周日,本来今天还要给初三毕业班学生辅导英语,可她这些天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孙颖丽腰扭了来不了,一时半会她还没找到合适的保姆照顾爸爸,就是身在学校心也留在家里。昨天她她好不容易给学校请了假,今天早上起来亲手给父亲煮了稀饭,炒了一盘热菜,待父亲吃了早饭坐在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就赶紧给孙颖丽打了电话,一来是问候她一下,看病情怎么样了,二来还是想请她来家里继续照顾父亲。可是孙颖丽的电话响了可半天就是没人接,她只好骑上电动车来到她家里,没想到还是扑了空,孙颖丽家大门上锁,她再拨打她的电话,却能听见手机在屋里响起。一问邻居,说孙颖丽去了县医院,她又马不停蹄骑上电动车来到县医院。

潘玉婷走进三楼骨科门诊室,看到女医生正埋头给患者检查膝关节,走过去打听孙颖丽有没有来过。女医生一抬头,潘玉婷发现正是同事的姐姐,两人早就熟悉,一见面就格外兴奋,客套话一句接一句。最后,女医生告诉潘玉婷孙颖丽刚走,从上次的CT片子上来看,她的腰伤不是很严重,只是用力过猛导致椎骨裂伤,其实也不用去省城医院做手术,最多在这里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走出医院大门,潘玉婷长长出了口气,过几天孙颖丽就能恢复好来照顾爸爸了。可是,想起孙颖丽前几天要自己出钱帮她去省城做手术,心里就有来气了:这不是明摆着夸大病情,趁机讹人吗?

 

5

 

孙颖丽在ATM机上查看了一下自己银行卡上的余额,仅剩下850元。这850元可是这个月家里全部的经费。进入腊月后,各家各户都忙着开始准备年货,女人们都提前进商场买新衣服,可自己还要花钱看病。她实在舍不得再花三百多块钱做CT检查,也没有那个必要。她心里清楚,自己的腰疼并没有实质上的减轻,如果不去省城做手术,发展下去还会更严重。可是,嫂子又不肯借给自己钱,亲戚也问过了,最多的也就借给你几千元,要凑够几万块钱手术费太难了。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孙颖丽转念一想,突然间就想出一个好办法。记得村里一位大妈给她说过,去年她腰椎间盘突出,找了一个乡村老中医,用土方子治疗,既省钱,又管用,自己何尝不试试?

孙颖丽在回家的路上这样想着,就决定去找那个外乡的老中医。

她在村口下了公交车,径直来到那位大妈家,大妈告诉她一个绝好的消息,说那位老中医名气很大,已经从乡下搬到县城了,在西二环开了个门店,很好打听到。孙颖丽心里暗喜,出门后就挡了一辆三轮摩的去西二环找老中医的门店。

老中医是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大爷,看样子七十多岁,人很慈祥。孙颖丽近门店后看到他正带着老花镜在给一位妇女外敷中药,是一种黑乎乎的膏药,抹在一张膏药片上,贴在后腰上,然后叮咛中年妇女回家自己可以贴,一天一次,三天后见效。送走中年妇女,老中医摘下老花镜,笑着问她哪里疼,说着给她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孙颖丽心里一暖,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多天没有一个人对自己这样好过,看到的听到的几乎都是冷漠厌恶,让她心里始终处于阴冷与绝望之中。她并没有坐下,站在老中医面前只说了三个字,我腰疼。

老中医点了点头,就让她转过身去,脱掉外面的羽绒大衣,隔着毛衣从颈部捏到尾骨,一点一点问她疼不疼,找到病疼处后,让她俯卧在一张病床上,给她由轻到重一点点按摩,随着老中医手掌的轻重用力按摩,她感觉腰疼像被捏破的血泡,疼痛已经由腰部分散到全身,所到之处变成了轻微的麻木。按摩足足进行了半个小时,当老中医让她起来时,她本以为会疼痛的腰部竟然一点也不疼。之后,老中医同样给她开了三副外敷中药,用塑料纸包好递给,叮咛了一番,最后才收了九十块钱。出了老中医诊所,孙颖丽就没有再叫三轮摩的,而是自己踩着冰冻的积雪,一步一步朝家走去。

外敷完老中医开的三副中药,孙颖丽的腰疼明显减轻了,即使弯腰和翻身也不疼了。在家又休息了一天后,孙颖丽觉得自己可以重新去照顾潘老伯了,只是不能使劲抱着潘老伯起床、上卫生间,那也没关系,可以催嫂子尽快给潘老伯买轮椅。这几天,她心里一直还牵挂着潘大伯,不知道这些天他怎么吃饭,晚上起夜怎么上卫生间,嫂子整天在学校忙,一整天谁照顾潘老伯?这两年多的日夜陪伴,潘老伯早已把她当成了亲人,从开始帮老人解裤带大小便的羞涩,到后来给潘老伯洗澡搓背,她已经完全消除了女人的害羞心理,在她眼里,行动不便的潘老伯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就是自己的家人。她父亲去世早,走的时候她才上小学,长大了想尽孝也没机会,如今潘老伯就是父亲的化身,是她作为女儿尽孝的绝好机会。

孙颖丽再也坐不住了,收拾好家务就直奔潘玉婷家。

潘玉婷的单元房在一楼,孙颖丽将电动车放在楼道里,取出钥匙打开厚重的防盗门,家里一片沉寂,客厅里没有开灯,厚重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显得房间里大白天也如同晚上一样暗淡。她蹑手蹑脚走进潘老伯的房间,一阵臭味立刻钻进她的鼻孔,让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房间的窗户也拉严了窗帘,里面黑乎乎的,唯一能听见的是潘老伯轻轻地呼吸声。

孙颖丽走近窗户拉开深棕色窗帘,温暖的光线立刻倾注进来,把房间照得通亮、温暖。孙颖丽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潘老伯,忽然觉得眼眶热乎乎的。潘老伯的两腮明显塌陷,眼眶也深陷进去,杂乱的白发像蓬草一样裹在头上。看到孙颖丽的刹那间,老人突然间老泪纵横,嘴唇微微噏动,发出低沉急促的声音,颖丽,你来了!

潘伯,你还没吃饭吧?孙颖丽问,感觉那股臭味更浓。她轻轻掀开潘老伯身上的被子,看到潘老伯的身下被尿液和大便糊了。她先打开了床头电暖气,脱下沾满粪便的内裤,取出前些天自己刚洗的内衣内裤,然后到厨房盛了一盆热水,帮潘老伯擦洗干净身子,再换掉被褥和内衣内裤将脏衣服和被罩统统挣到卫生间,洗了三遍才洗干净。做完这些,她又来到客厅,马上闻到一股烟味,呛得她连连咳嗽。她赶紧拉开窗帘透气,顺着窗外的光线,她才看到客厅茶几上平时干干净净的烟灰缸里乱七八糟摆满烟蒂,几个一次性茶杯里是半杯喝剩的的浓茶,客厅的地板上印着带着泥水的皮鞋脚印。第一感觉告诉她,屋里很定来过陌生男人,潘老伯是从来不吸烟、不穿皮鞋在客厅走动的。她又来到餐厅,杂乱的餐桌上摆放着一包拆开的泡面,两个装在塑料袋了的包子,再一摸早已冰凉。她知道潘老伯还没吃早饭,而现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这么说潘老伯已经饿了一整天,她匆匆收拾完客厅和餐厅,走进厨房开始给潘老伯做西红柿鸡蛋面。

当她给潘老伯喂完一小碗热面条后站起身时,突然觉得腰剧烈地疼了一下。

 

6

 

潘玉婷向校长请了假,没等下班就骑上电动摩托车提前离开了学校。那天从县医院回来她就开始四处打听,另找保姆。这次她是下了决心,一想起孙颖丽夸大病情向她要几万元去省城做手术,心里就来气,多亏那天在骨科诊断室遇到了同事的姐姐了解了真相,不然还真被人装在麻袋里蒙骗了。

新保姆就是那位骨科医生介绍的,是她一个远方亲戚。新保姆是个五十多岁男人,县油脂厂下岗工人,就在县医院住院部专门承揽照顾病人的生意,他身体硬朗,劲也大,绝对不会发生像孙颖丽那样因抱人扭伤腰的事。听同事姐姐这样一介绍,潘玉婷当时就答应他第二天来家里试试。然而,事实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好,新保姆身体好,有力气没错,也有熬夜照看病人的经验,可从这两天的试工来看,潘玉婷最不能接受的是这个人懒惰,也不会做饭,一整天坐在客厅看电视,从不打扫卫生,就连父亲卧室里的被褥衣服也不会像孙颖丽那样叠放得整整齐齐。潘玉婷是个爱干净、爱整洁的女人,新保姆毕竟是男人家,不像孙颖丽女人家那样勤快爱干净。也许是觉察到潘玉婷心里的不满,新保姆只干了两天就打退堂鼓了,昨天晚上就给她说今天他家里有点事,请假一天。至于明天能不能来,她心里也没底。虽然心里有点不情愿,但除了新保姆,潘玉婷一时半会还难找到替换者,反正孙颖丽她是坚决不要了。

推开家门,潘玉婷心里一惊。客厅窗帘敞开,光线明亮,地面干干净净,茶几上茶杯和什锦盒摆放整齐,沙发上的白色找布平展如初,随着窗外一阵风吹来,从厨房里飘来屡屡大米的饭香。她寻着饭香望去,看到孙颖丽腰间围着围裙,正在从高压锅里给两只碗盛大米饭,餐厅的餐桌上已经摆放了两碟炒好的蒜薹炒肉和西红柿鸡蛋。看到飘香的饭菜,潘玉婷才感到真的饿了,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想要吃的样子,而是克制着自己的食欲,冷静走到沙发前坐下,装着没有看见孙颖丽的样子。她想等孙颖丽主动搭话。

看到潘玉婷回来,孙颖丽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说,嫂子今天回来早啊,正好我把饭做好了,快吃吧!

不必假惺惺了,你走吧,我已经另请人了。潘玉婷冷冷地说。

孙颖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站在餐桌前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咋是假惺惺了?你说让我走我就走?咱们可是签了合约的,在我们解除合约之前,我还是这个家的保姆,伺候老伯是我的责任。所以,在你请的人到来之前,我有义务照顾好老伯。

潘玉婷冷笑一下说,哼,好,你不走是吧?是不是想赖在我家?是不是还想要几万块钱做手术?这才几天腰就不疼了?也没见你去省城做手术啊?

孙颖丽感觉到嫂子的话不对劲,情绪也激动起来,有点当仁不让。看在你是我嫂子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了。但我还是要把话说清楚,做不做手术是医院说的,我这都是装的?嫂子,你好歹也是为人师表的老师,我伺候你爸扭伤了腰,你不来看看我也罢,我不在乎,可你也不能这样说我装病!你知道吗?为了省钱,我连在县医院检查治疗都放弃了,要不是遇到那个好心的老中医,我的腰伤也不会好得这么快。你以为我的腰现在就不疼了?你知道我今天为了照顾老伯,忍受了多大的疼痛?孙颖丽一点也不退缩,将满腹委屈倾倒出来后,眼泪再一次忍不住流了下来。

潘玉婷也不示弱,孙颖丽,我告诉你,看在你哥的脸上,本来我还想去医院看看你,给你点钱治病,你要是再打着做手术的幌子向我要钱,别怪我撕破脸不认你这个妹子!说完,从身上掏出两千块钱放在孙颖丽面前的餐桌上说,这是这个月的工资,你走吧!

孙颖丽哭了,眼泪像泉水一样不断涌出。她解下围裙,走到潘老伯房间从床上拿起自己的羽绒服,擦了一把眼泪和潘老伯告别,潘老伯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想挽留她,看她已转身朝外走,就叮咛了她一句,还是去做手术吧!孙颖丽从腰间裤扣上卸下房门钥匙,放在那一沓百元钞票上,转身走出房间。

这时,从里面房间突然传来潘老伯挣扎的哭喊声:颖丽——

 

7

 

春节前又降了一场大雪,这场大雪是伴随着强烈的降温突然而至的,腊月二十三那天最低气温已经降至零下十五度,这是近三十年来都罕见的。这场大雪带给潘玉婷的除了寒冷,还有更悲伤的事——父亲去世了。

父亲是在雪后的第三天晚上病情突变的。半夜,潘玉婷睡梦中突然听到男保姆在敲她的房门,急促地催她赶紧起来,说老人吐血了。当她穿好衣服来到父亲房间时,父亲已经昏睡过去,枕头、被褥上染上一团一团殷红的血迹,像一朵朵、一团团梅花印在浅蓝色的被褥上。父亲的脸色像纸一样煞白。孙颖丽走了才半个月的时间,他整个人就瘦了一圈,颧骨突出,像两把锥子。两腮塌陷,像两个深坑。双眼紧闭,长寿眉也无力地垂下。房间里充满了恶臭和血腥味道。潘玉婷捂住鼻孔,感到快要窒息。看到男保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心里既恐慌又无助,不停地问着怎么办?怎么办?

男保姆上前摸了一下老人的鼻孔,说还有点气,估计难熬到天亮。你赶快给你哥打电话,商量一下要不要送医院抢救。

北京的电话很快打通了,哥哥几乎没有思考就撂下回话,不用送医院了,送了也是白花钱,干脆叫个车子,把爸爸送回独院的家里,我明天就坐飞机回来。

父亲是在凌晨六点半停止呼吸的,走的时候天还没亮,窗外的雪花还一直飘个不停,小小的院落已经铺上一层厚厚的白雪。

潘玉婷叫来几个直系亲戚和左邻右舍帮父亲穿好寿衣,让父亲静静地睡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哥哥最快也得晚上七点才能回到家。今天一天都不能烧倒头纸,由于赶上今天是小年,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不少人先后回去忙家里事,男保姆忙了一阵子后也走了。潘玉婷静静地守在父亲的遗体旁,想起父亲这艰难的一生,她的眼泪就如泉涌。为了她和哥哥能考上师范和大学,父亲靠自己一个民办教师少得可怜的工资供她兄妹俩上学,哥哥连续三年高考落榜,父亲深知没文化和当农民的苦衷,自己再苦再累也要哥哥继续复读,终于等到了哥哥考上西安财经学院、她第二年考上当地师专学校,当时还是物质生活比较贫乏的八十年代初,父亲还没有转为公办教师,每个月工资只有二十三块钱。那时候,父亲就是家里的脊梁,是她们兄妹俩跳出农门、脱离苦海的垫脚石。父亲一辈子没离开过讲台,直到他退休前还每天给初三三个班级学生上三节语文课,他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而他却一直蜷缩在县城郊区一个狭窄的民房院落。如今,他们成家立业,父亲却在病魔的折磨中离开了,让做女儿的怎能不伤心落泪?

她知道,父亲一辈子都是个节省过日子的人,舍不得为自己多花一分钱,母亲走之前,他身上几乎不装多少钱,母亲走后,他也是把退休金一点一点存在卡上,除了孙女考上大学和结婚给了几千块外,很少给自己花钱。这两年请保姆的工资,都是父亲从他的工资卡上支付的。至于父亲卡上有多少钱,她很少过问,也不太清楚。想到这里,潘玉婷突然想起一件事:父亲的工资卡呢?昨天半夜里把父亲从她家里转过来时,她和男保姆把父亲所有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都带过来了,就连父亲房间的床头柜、客厅的抽屉茶几都翻遍了,只要是父亲的东西都带上了,可就是没有见到工资卡。她这下慌了,又在父亲的遗物里细细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她第一反应就是男保姆可疑。今天父亲刚安顿好,他就早早溜走了。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哥哥回来,潘玉婷才从孤独中走出来。哥哥才是办理父亲丧葬的主人,现在主人回来了,就不用她再操心了。哥哥长途奔波了一整天,又是飞机,又是汽车,一定很累了。可是,父亲的丧事却容不得他有缓歇时间。他进家门时,烧倒头纸的亲戚孝子都准备就绪,齐刷刷跪在老人床前,铁盆中的纸燃起来的时候,他早已抑制不住悲伤,放声大哭起来。

就在下跪的孝子都跟着他哭起来时,孙颖丽急匆匆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潘玉婷身后,泪眼婆娑地放声啼哭。

孙颖丽的哭声格外响亮,也格外悲伤,将潘玉婷的嘤嘤啼哭声完全淹没。潘玉婷没想到孙颖丽会来,对孙颖丽来哭灵的动机也起了疑心。看来孙颖丽的腰已经彻底好,一点也看不出她就是一个只有去省城医院做手术才能挺过来的病人。潘玉婷更觉得孙颖丽很会装,不但会装,还会骗,敢讹人。

烧完倒头纸,潘玉婷将哥哥叫到另一个房间,说起自己对孙颖丽今天来家里的疑问。哥哥是个做事说话都很果断的人,他看到孙颖丽来烧纸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来者不善,不是来讨要手术费,就是来捣乱。事到如今,他早已做出了和孙颖丽撕破脸的准备。

就在潘玉婷和哥哥在房间商量着事情时,孙颖丽突然走了进来,她还穿着那身棕色羽绒大衣,头上包着白布,一边用手绢擦拭着眼泪,一边走到两人跟前打招呼,哥,嫂子。

潘玉婷和哥哥立即停止交谈,像没事一样看了孙颖丽一眼,没有回答,也没有问候,等待着孙颖丽开口,也许都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对付孙颖丽来闹事。

孙颖丽没等到嫂子和哥哥应答,从羽绒服口袋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潘玉婷,说这是那天我走时潘老伯塞到我口袋里的,潘老伯以前告诉过卡的密码,里面的钱我一份没动,你可以到银行查一下记录。

孙颖丽把银行卡交给潘玉婷后,说出了六位数的密码,然后对着潘老伯的灵堂深深鞠了三躬,一步一步缓缓走出家门,消失在风雪交加的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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