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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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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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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无晴却有情

说来真是可笑,长江边长大的孩子,居然没看过江里涨大洪水。

长江与嘉陵江,平时看起来温顺可人,尤其是冬春,就像两条碧绿的玉带,环绕着山城,渝中半岛犹如浮在江面上的宫殿。

可夏天一旦发起威来,就像两条狂野的巨龙,肤色变得浑黄,模样变得肆无忌惮,露出了横行霸道的真实面目。

记得四年前的八月中旬,山城周围的特大暴雨,泛滥成灾。充沛的雨量,喂饱了两江巨龙的肚皮,开始突袭山城。

听说南滨路被淹,洪水漫进地标建筑金色双字塔喜来登酒店大厅,想去观看洪水泛滥的挣狞实景。

可惜,每一个路口都拉起警戒线,警保严防死守,任何人车不能进入南滨路,自然只能败兴而归,没看到大洪水泛滥的实景。

今年七月上旬,听到重庆周边特大暴雨肆虐,估计大洪水不会善罢甘休。它的野性一旦唤醒,就会不甘寂寞,来冒犯这座水中之城。

当看到朋友发来长江涨洪水的图片,赶快打开抖音快手,大量的山城涨大洪水的种频或图片,雪片般直扑眼帘。

看到这些刺激眼球的信息,吊起人的欲望,心动不如行动。

周末早晨,推开窗户,天边一抹曙色。一缕凉风轻轻吹来,心里窃喜,看来老天爷挺会成人之美。

出门时,天边己是霞光滿天,院墙边花草己见细碎的光斑。

直接来到南城大道公交站,看到375路车驶进站,三脚两步打卡上车。明明还有空位,却选择了过道中间大玻窗边,方便覌看窗外景色。

不一会,大巴沿着宏声路直行下坡,看到烟雨路白色多角形台廊,观长江的标志点一闪而过,右转就进入南滨路。

己能看到奔湧的昏浊江水,江面比平时将近宽阔一倍,显得更有气势。

上周日,在渝中区山城巷步道上,还能清楚地看到,青草裸露的珊瑚坝。

这是当年毛泽东来重庆谈判,飞机停靠的地方,重庆人习惯称为珊瑚坝机场。如今己难寻半点珊瑚坝的身影,浊浪滔滔的洪水弥漫江面。

大巴车抵达弹子石老码头站,顾不得穿过公路去覌看码头边江景,只想先找一个高处好拍照。

最好的位置,自然是弹子石老街的观景台。

弹子石老街,曾陪朋友来过多次。熟门熟路,穿过老街石牌坊,不停换乘电动扶梯,来到观景平台。

这里可以全方位俯視两江,那种感觉才叫赏心悦目,来过的朋友没有一个不喜欢。

观景台边,己陆续站着一些游客。刚想摸出手机,打算上前拍照。

突然听见一位妇女小心翼翼地对我说“能不能帮帮忙?替我俩拍拍照?”她的头发有些花白,但面容光滑,眼睛很清澈,说话轻声细语,让人顿生好感。

“行。就你们俩?”我打量站在她旁边的大伯,腰背挺直,滿头银发,脸上虽有皱纹,但精气神并不差。

给他们拍照时,俩人姿体都较僵硬,尤其是大伯面色紧张,身体还有点微微发抖。

我上前问大伯“怎么这么紧张?身体还发抖?”

“唉,看见大水就怕,心里就发紧”大伯结结巴巴地说。

“听邻居说,两江涨大水,热闹得很。我就动员他来看看,哪知他死活都不愿意,劝了大半宿,才勉强点头。”大妈小声地插话。

“你们从哪里来?”我谈淡地问。

“从山上茶园来,吃过早饭,我们坐轻轨转公交车来的”大妈说话很小心,好像很担心大伯的情绪。

“看涨大水,很多人都喜欢。大伯,你怕什么?”我不解地问大伯,他慢慢垂下头,不说一句话。

“唉,我们先坐坐,等他放松后再拍照。我就担心,今后的机会恐怕不多了”大妈牵着大伯的手,显得有些忧伤。

我们仨移步旁边的茶座,叫了三杯绿茶,边喝茶边开始了交谈。

“今天,我就是专门跑过来看来涨洪水的,好像并是很大。”我带着遗憾的口气说。

“洪峰前天半夜就过了,不然,哪敢带他来?”大妈从容地说。

“哦,洪峰往下游跑了?那大伯怕什么?”我望着妇女明亮的眼睛。

“憋在心里也难受,今天就给你摆一摆。不过,你先猜猜我多大岁数?”大伯喝了几口茶后,精神明显放松下来。

“大伯是一九四六年五月出生的,己过七十八岁了。”大妈抢先接过话头。

“那大妈,你今年多大?”我看向大妈。

“刚过七十三”大妈说话时,声音仍很小。

人们常说,五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我看七月的天也差不多,早晨阳光明媚,现在太阳却躲进了云层,悄悄地散发热气。如果不是吹着江风,恐怕身上早己开始冒汗。

从大伯大妈的神色话语来看,隐约感到其中定有难言之隐。正因为这样,使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来,浑身紧张得就像拉滿了弓的弦一样。

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重新站在当初的十字路口。

还是大妈先开口,讲述了一个尘封了己经过去七十六年的真实故事。

一九四八年夏天,重庆发大洪水,两岁的大伯和父毋,住在渝中区菜园坝江边的吊脚楼木屋里。

那晚刚入睡,一家三口就被惊天动地的炸雷声惊醒,闪电穿过纸糊的窗户,把屋内照得明晃晃。屋外大雨倾盆,只听见哗哗的水响声,木屋顶震得像大锤在不断地敲鼓。吓得大伯边哭,边紧紧搂着妈妈不松手,妈妈边哭也使劲缕抱着他。

爸爸站在窗户边不住地叹气说“只要房子不淹不垮就好”,妈妈惊惶地说“就看我们有没有这个命啊!”

听到这里,心里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大石压住,嘴巴微微的不停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伯用哆嗦的口气接着说,当时年纪太小,记得屋外雨越下越大,吊脚楼在猛烈的风吹雨打中,开始摇摇晃晃。听见爸爸对妈妈说“这雨下的这么大,上游肯定会更大,我怕熬不到天亮…”

妈妈用嘶哑的的嗓音埋怨爸爸“我们本来就是抗战逃难到重庆的,多次催你回老家,可你,咳…,这下可真是走投无路了哦”

“你以为我不想?梦里都想回去,可哪有钱回去?路途这么远,儿子才两岁…”爸爸用力抱住我和妈妈。

至今我都忘不了这一刻的情景,也是我们一家三口留在心里的最后印象。

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爸爸惊惶地说“大洪水来了!水快浸进屋里了!旁边不少房子都在跨塌,快准备逃命!”

爸爸把我装进木桶里,这是平时挑水用的。妈妈拉着我的手,用脸紧贴着我,流下的泪水己糢糊了我的双眼。

屋外己响起轰隆的跨塌声,救命声,妈妈焦急地对爸爸说“快把儿子的名字出生年月写在纸上,放进长命锁盒里,给他挂上。苦命的儿啊,妈妈爸爸再也见不到你了…”

“洪峰己经湧来了!快把桶盖上,推到江里,听天由命吧!你赶快抱住桌子,我抱板凳,快扑进江里,房子就要跨了!”

爸妈把木桶推进河里,我就随着汹涌的浪涛向前飘滚,头被撞得昏头晕脑的,就昏沉沉地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睡在别人家的凉板床上,身上盖了一条烂了好几个洞的破棉絮。

“哎呀,娃儿醒了!快给他喂点姜开水,可惜没有红糖”一个很年青的女人赶忙向门外喊叫。

“马上就端进来!这娃儿好遭罪哦,幸好我们今天去河边看涨水,不然这个娃娃哪还有命哦”屋外的男人大声说。

女人端着姜汤一瓢一瓢的喂我,喝完后感到浑身发热。她又让我躺着,用瓷匙一下一下的给我刮背,腰肩火辣辣的痛,我双脚乱蹬,男人强压着我的双腿说“整个背都紫得发黑,寒气好重哟!”

“让娃儿安生睡一觉”刮完肩背,女人拉着男人的手出了门,还不忘把门也关上。

当我再次醒过来,哭闹着要去找爸爸和妈妈,无论他们怎么劝说都不行,干脆倒在地上打滚,哭得声音嘶哑,手脚抽筋。

他俩看到实在不行,只好带我去找爸爸妈妈,问我住址,只记得是菜园坝。

当时正是大热天,太阳明晃晃的灼人,不走路都浑身冒汗。

只记男人穿着草鞋,我坐在他背后的竹背兜里,女人就撑起一把桐油纸伞为我遮阳光。她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那时我也不懂事,一心只想去找到爸爸妈妈。

那时隔江过水,路很难走,坐木船渡江。只看到男人脖颈上汗水像雨一样往下淌,我忍不住用小手不断抹擦,他回头向我直笑。

从早上走到中午,才来到菜元坝。大水过后的河坝,哪里还能看到江边那么多的吊脚楼房,连坡坝上的许多房子都跨塌了。

地上横七竖八的摆放着,上游冲下来的木板,桌,櫈。不少尸体躺在沙滩上,有的人赤身裸体,有的四肢残缺不全,己经闻到薰人的臭气,我差点要呕吐出来。

他俩都同时拉着我的手,不让再往下去看。

两岁多的孩子,不知哪来的勇气,赤着脚在河滩边跑来跑去的找,就是不見爸爸妈妈的影子。

“哇!”我索性坐在沙滩上大哭,大声呼喊爸爸爸妈妈的名字,希望他们能听见我的哭喊声。

听到这里,我感觉到呼吸急促的不能控制,心跳加速的无法抑制,眼里的泪水再也憋不住的往下淌。

“孩子,不要再喊了。你的亲生爸爸妈妈早己不知被洪水冲到哪里去了”男人紧紧抱住我抽动的肩。

“我以后就是你的妈妈,跟我们回家吧!”女人过来小声对我说,我扑到她怀里哭昏过去。

直到天要黑了,我们才回到家。后来,我才知道救我上岸的男人叫吴志才,十八岁时被抓了壮丁,在国军里呆了一年多,趁打仗混乱逃回来,不敢在家里露面。就从梁平乡下来到重庆城里当“扁担”。

也就是替别人挑货送东西挣钱糊口,有时也去当小工。

女人还不到十七岁,和他同乡不同村,读乡里私塾时好上的。听说他逃回来躲在城里,她也赶到城里来了。

说是没有钱,岁数小,俩人还没正式结婚。女的叫乔月桃,比吴志才小四岁,看起来很秀气,比我亲生母亲的模样还要乖些。

哦,我忘了说,我亲生父母亲临危写在纸条上的名字是林更新。吴爸爸和乔妈妈收养了我,自然我的名字就叫吴更新,别人都以为我是他俩的孩子。

开初,我很少开口,要叫就是吴爸爸乔妈妈,当然在外面不会这样叫,怕他们失望。

时间是生活的指针,每一个刻度都記载着成长的痕迹。

他们对我的好,三言两语真没法说。家里有点好吃的,俩人都往我碗里刨,他们往往就吃我不爱吃的。

过去很难吃到的鸡蛋,几乎三两天就能吃到。乔妈妈喂养了几只鸡,下的蛋从没卖过,说我瘦的像排骨。

人家小孩冬天穿棉袄,乔妈妈自己买棉花蓝布,白天夜城赶着一针一线缝制。当我在小伴们面前穿上新棉袄时,那得意劲就不用说了。

可我看他们还是穿的破旧衣裤,但洗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利利落落。

我有点粘人,晚上睡觉,我只和乔妈妈睡,不然就会生气。吴爸爸只好睡旁边的凉板床,床上铺的草垫,一年四季都是铺的旧草蓆。

冬天实在太冷,我们三人在才挤在一起,我还是不许吴爸爸挨近乔妈妈。

每天睡前,都扭着要听乔妈妈讲西游记里孙悟空猪八戒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

时光是一味能包治百病的良药。人说来也怪,不知不觉,亲生爸爸妈妈的印象慢慢糢糊了。

对共同生活的吴爸爸乔妈越来越依赖,每天睁眼没看见他们,我都要大声呼喊,俩人很快就会来到床前,慈爱地看着我。

没多久,我就改口直接喊爸爸妈妈,那一晚我们仨睡在一起,他俩当然是睡我两边,我淘气的把妈妈抵在墙边。

时间过得很快,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家从南岸玄坛庙黄家巷,搬到龙门浩的马鞍山,租了一间二楼的平房。

那时,我们一家三口都在读书。妈妈读的是护士学校,周末才能回来,开初我很不情愿,总要追着妈妈出门,直到妈妈背影逐渐消失。

爸爸在一家机械厂当修理工,定期晚上去上文化补习班,回家就读书写字,写完还不住地神叨叨的反复念读。

最开心的当然是周末,不仅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妈妈,而且还能打“牙祭”,吃猪肉或鸡牛肉。家里气味是香喷喷的,笑声是乐呵呵的。

我六岁那年,五月的一天凌晨,爸爸拍拍我的屁股说“快去给张婆婆说,请接生婆快来,妈妈要生了”。我不懂要生了是啥,只知道接生婆来不久,听到里屋传来清脆的女娃哭声,才知道妈妈给我生了个妹妹。

那天早晨,妈妈把半碗醪糟鸡蛋给我,里面居然还埋着两个荷苞蛋,我乐得双脚直跳,急忙奔到妈妈身边。

妈妈用弱小的声音对我说“儿子,妈妈要让妹妹终生陪伴你”当时我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妈妈,我喜欢妹妹”我揍到妈妈耳边说。

妈妈和爸爸相视一笑,会心的点点头。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大伯深情地望着大妈“你说?”

大妈带着羞涩的口气说“从小哥哥就疼爱我,有一快糖想方设法就留给我吃,有一本小人书也是先给我看。谁要是欺负我,他就伸出拳头去打架,为这爸妈没有少责怪他。出去玩不想走路,总是趴在他的背上。一天不看到他,心里就空落落的。”

接着,大妈告诉我,俩人后来一起下乡,去到父母亲的老家梁平,爷爷婆婆都很照顾他们。

恢复高考时,他俩同时都考上了大学。他上的是四川医学院药学系,他想的是研究药物治病救人。我念的是西南师范学院教育系,只想毕生都和孩子们在一起。

临入学前,爸妈坚持为我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妈妈拉着我的手说“把更新交给你,我们就放心了”,我红着脸不停的点头,其实这也是我埋藏己久的心愿。

我一直都像牛皮糖粘在他的身上,他休想甩掉我。

我俩跪在老人面前立下誓言,爸爸妈妈把我俩的手重叠在一起,眼眶里包滿了泪水。

他则一直扑倒在爸爸妈妈膝前,哭得说不出一句话,俩位老人的衣衫都被他的泪水湿透。

岁月不小心淋了雨,弄得记忆也是湿淋淋的,时间一点一滴的流淌,像是在释放他的难过与伤心。

大学毕业后,我在中学当了一名老师,直到退休。他在药研所从事药物分析和图谱分折,与同事一起开发了好多个新药,独自编制了中药材彩色图谱集,获了很多的奖。

“那你们的爸爸妈妈呢?”我急切地问。

“俩位老人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一天。爸爸八十五岁去世不到一年,妈妈就跟着他去了。”大伯说到这里,眼眶又开始泛红。

所有的幸运和巧合,要么是上天注定,要么是遇到好心人。如果说,大伯死里逃生是天意,那么,能遇到这样的爸妈,则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阳时不时从云层里钻出来,覌景台洒滿了银色的光芒。己经有不少人在用各种姿势拍照,再不抓紧,恐怕很难找到空位。

“大伯大妈,我们抓紧去拍照,好吗?”我笑呤呤地看着他俩。

“好的,一切听你的。”大妈蔟拥着大伯走上覌景台栏杆边。

背后是长江嘉陵江汇合处,左边是朝天门泛光的来福仕塔廊,右边是沉稳的墨绿色大剧院。

嘉陵江像一条黄色巨龙奔腾而来,与波浪壮阔的长江汇聚一起,场景很是壮覌。

挑好位置,抓紧用不同角度,替大伯大妈拍了不少图片。俩人这时表现得都很轻松自然。俩人对望的眼神,好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似乎都有很多话想向对方述说。

我看见游客越来越多,就赶快与大妈互添了微信,把照片原图都转发给了她。然后匆匆与大伯大妈告别,大步奔向下行的电动扶挮。

来到弹子石老码头江边,看到铁囤船随着江水摇晃,各种粗壮的铁锚链还深扎在石墙里。

从上往下望,洪峰退去的水漬印残留在江边步道和石墙上,可以想象几天前洪峰的猛烈。

旁边有几个男女在小声议论“听说步道上的泥沙,昨天己专门清洗过。”

“是啊,不然怎么看起来这么干净。”一位披肩发女士回应。

看到这里的游人越来越多,只能斜对着嘉陵江,並不是理想位置。

起身就往前面走,周围都是现看洪水的游客。听口音,外地年轻的游人挺多,不少人脖子上挂着长枪短炮,手里还握着“微单”。

走到南滨路钟楼,这里才是长江和嘉陵江交汇的中点。与大河对面的朝天门广场和重庆大剧院隔江呼应,形成等腰三角形。

放眼望去,嘉陵江直接扑面而来,被横流的长江紧紧抱住,像等候己久的兄长楼住远来的调皮小弟。

背后,横卧在嘉陵江上的黄花园大桥,挥舞起红色的钢架,庄严肃穆的望着桥墩下扑湧的江水。

我赶紧拍下这一幅幅生动的画景,左侧光使朝天门广场来福仕连廊双塔显得更有立体感,对面墨绿色的大剧院沉稳地与朝天门广场隔江相望,只见浑黄的江面闪着粼粼的波光。

拍完还不忘回看画面效果,心里比吃了蜂蜜还甜。

“你是怎么拍的?把我拍得这么难看!”一个女人生气的责怪声。

“难道我没用心?简直冤枉我啊!”男人委屈的的辩解。

糢糢糊糊听到两个人的争吵声,我还沉浸在自我陶醉里没回过神来。

“这位兄弟,你给评评理,我这哪里没给她拍好?太冤枉人了。”男人径直来到我身边,把手机里拍的图片一一点出来让我评判。

看看这位朋友,估计五十多岁,身体微胖,有点啤酒肚,但气色很好,慈眉善目,说话也很和气,尾音里带着西北普通话的尾音。给我的直观印象还不错。

正想开口,突然听到脆生生的责备声“嗬嗬,平时看你挺老实的,你还会恶人先告状,找外人给你撑腰。我看你是猴子爬称杆,越来越得意了,是不是?”一个看来五十不到的女人,风风火火跨到我身边。

听她刚才那番话,我感到说话有点霸道,不就是拍个照吗?大不了重拍,有什么值得这么急燥的?

看她人长得眉清目秀,一头秀发披肩,一付风韵犹存的模样。山城女人的刀子嘴豆腐心,在她口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朋友,那你就看看?他是昨个拍的?你看她把我拍的,要好丑就有好丑。明明阳光明媚,光线这么好,拍起来脸怎么黑梭梭的,让我怎么发明友圈嘛!”这个女人说看起来还挺委屈。

我当然明白,不是他不想拍好,而是站的位置,选的角度,手机镜头的上下左右稍微变化,就会出现这种状况。

这个疙瘩自然应由我来解,我笑嘻嘻地对这个女人说“我看他拍的照片,都还不错。可能你的要求有点高,不太合符你的心意。为拍照生气,我看有点值不得。”

“对头,生气生上一分钟,六十秒钟没福气。”男人主动上前呵爱地哄劝女人。

女人“卟哧”一声笑起来“还不是怪你”

男人连忙说“相逢一笑泯恩仇,何况我俩只有恩,哪有啥子仇哟。”

女人轻轻揪了揪男人的耳朵“懒得和你废话,这位朋友,我看你拍照有点门道,能不能给我俩拍几张?”男人也眼巴巴望着我。

心软的人就是这样,听不得几句好听的活。

于是,我就给他俩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角度,拍了不少的单人照和双人照。

说实话,这个女人拍照还有点天赋,各种姿势,扬手抬腿就来,脸上的表情生动自然,可以想象年轻时就是个美人胚子。

男人表现也不差,如果不是啤酒肚使身材稍微走形,俊朗的五官阳刚气很足,俩人堪称相配完美。

我用微信将他俩的照片原图转发后,没想到女人己笑着开妗发朋友圈,男人正在编配视屏。

欲望是人性的试金石,它往往会考验每个人的喜怒哀乐。说起来也很简单,只要自己喜欢,快乐很快就会爬上脸。

“兄弟,去对面钟楼草坪坐坐?快到中午了。”男人拍拍我的肩,推着我往台阶上走。

“不拍不相识,谁让你给我们拍了那么多美照?走!到钟楼那边去吃午餐。”女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拍了拍男人手握的大提袋,指了指街对面的钟楼。

跨过斑马线,找了一块钟楼附近树荫下的空地。女人手脚利索地铺开塑料布,摆上了煎饺,凉面,盐茶蛋,厅装啤酒,矿泉水及苹果和小西红柿果等。

“哇!你们带了这么丰富的美食。”我都不好意思掏出随身携带的面包。

成年人之间,没有过多的客套。

很快我就知道男士叫陈国庆,陕西宝鸡人。国字脸上,有一对粗黑的眉毛,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淡淡的陝西腔调里,带着浓浓的重庆口音。

我笑着打趣“看来你这个重庆女婿当得不错,乡音渐改鬓未衰啊。”

“还不是我三生有幸,碰到一个这么漂亮的重庆媳妇”国庆自豪的看着身旁的秦晓芸。

“你当兵在壁山,小秦当时可能还在念初中,你们怎么会认识呢?”我不解地看着俩。

好奇是人的一种本性,我也很想知道这对俊男靓女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媒人就是特大洪水。不然,我怎么会认识素不相识的晓芸呢?”国庆递给我一碗拌过佐料的凉面,晓芸还往碗里夾了几个煎饺。

凉面的麻辣味扑鼻,煎饺的色香味也很诱人。但端起碗,却不想动筷子。老是在想,洪水怎么会是他们的媒人,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看到我心事重重的模样,秦晓芸对陈国庆说“那就把我俩的事先讲给他听,然后再吃午饭?”

“也好,我来讲,你来补充?”国庆对晓芸说。

人生总有许多始料未及,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到。

国庆说,一九八一年元月,他参军来到十三军,他们团驻扎在壁山(当时属四川)。来到重庆刚过半年,就遇到了百年难遇的特大洪水。

那年七月,天气异常闷热,屋外天天下大雨,影响了部队的正常训练。

七月十日傍晚,他们接到抢险救人的命令。

军车冒着倾盆大雨,从壁山驻防地赶往重庆市中区。一路坑坑洼洼,道路很难走,部队到达鹅岭军部天己麻粉粉亮。

领取了橡皮舟,冲锋衣和救生服后,立即开始紧急训练使用方法和技巧及如何抢险救人等科目。

按照命令,国庆他们连队的抢险地点在市中区一号桥。这是市区低矮的洼地,也是有名的棚户区。

这一带住有大量群众,沿岸大多是老木屋和吊脚楼房。

国庆他们连队刚从临江门下车,就受到市区街道不少领导和群众的欢迎。

老百姓个个含泪述说,特大洪水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危害,恳求解放军快去抢救,还没有从洪水中逃出来的街妨邻居。

群大的眼泪,就是最及时的战斗动员。战士们抬着橡皮舟抬腿就往前奔跑,当他们从临江们一坡跑下来,迎接他们的是滔滔洪水,是一浪接一浪的猛烈冲击,是一眼望不尽的汪洋泽国。

作为西北来的国庆,被眼前汹湧的洪峰惊呆了。不是胆怯,而是性急。看到浸泡在洪水里的房屋,看到路边不断用车接走的难民,看到洪水里飘浮的傢俱,衣物,听到悬在屋顶拼命摇手的呼救声,国庆和他的战友们一秒钟都呆不住了。

抢险就是迫在眉睫的战斗,救人比什么命令都显得重要。

扶着橡皮舟,直接扑进洪水,向江河中受难的群众奔去。

小舟在洪水里颠簸,战友们鹰似的双眼搜寻着江面。当他们看到江面上有起伏的人影,急忙把舟艇划过去。

不会水的“旱鸭子”国庆抢先跳下水,另一位会水的战友急忙抓住他。两人手拉着手,游向正在下沉的人影,上前紧紧抱住他,将他拖上了救生舟,另外的战友立即实施人工抢救。

“救命啦!快救人啊!”凄惨的哭喊声顺风传来,国庆看到浮在屋顶上的一个姑娘在不停地挥手,声音己经嘶哑。

国庆和战友划着小舟赶到了水面上的屋顶,离水面不到两尺,洪水毫不留情的扑向屋顶。姑娘被暴雨浇得浑身水淋淋的,脸色惨白,一只脚不停踢湧上来的浪涛,可洪水一点不给她情面。

国庆手一伸,双脚就跳上屋顶。姑娘就像抓住救命稻似的,一下扑到国庆身上。屋顶湿滑,国庆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双双滚进浪涛里。

姑娘紧紧箍住他的脖子,差点让他窒息。他拼命拉开姑娘一只手“你这样紧抱着我,怎么能出气?我穿有救生衣,你不会有生命危险!”看到战友们和救生舟正往这里赶来,国庆稍微松了一口气。

突来的意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国庆听到微弱的救命声,一头黑发在洪水里浮沉。不好,前面那人危在旦夕。国庆给姑娘说,抓紧我救生衣腰带,千万不能松手,我们快去救那个人,否则就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国庆很快就抓住那个人的头发,想尽快往上拖。没想到那人拼命抱住了他的腰,让他无法动弹,三个人都在往下沉。

国庆心里明白,除开自己,两条人命都在自己身上。他毫不犹豫的挥拳击打那人,那人的手终于松开了,国庆把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腰带上。

一个人的救生衣,无法保住三条人命。国庆用眼晴搜寻河上的飘浮物,很快就看到一张双人木床就在附近。带着另俩个人游向木床,奋力抓住了那张结实的木板床。

他原本打算,一人抱住木床的一侧,才能保持平衡。可另外两人无论如何都不愿与他松手,他只好带着俩人抱住床档头,直到战友们赶来。

送二人回到岸边,国庆和战友们又要开始执行新的任务。

姑娘突然拉住国庆说,要和他一起去寻找父毌亲。“哪儿不是你的家?”国庆感到很意外。

“同学的家,洪水湧进来,就出不去了。你们要赶快,不然就来不及了!”姑娘哭泣着乞求。

只要是救人,哪儿都行。国庆带着姑娘和几个战友,向姑娘指向的地点开去。

这里的地势稍高一点,但房屋都被洪水包围。有的能看到窗户,有的只能看到屋顶,不少的人都在哭喊着呼叫着,生怕没有看到他们。这时,另外的救生艇也向水中孤岛开来。

当国庆来到姑娘的家,窗户己被淹了一半,屋里自然己进了水。

爬进窗户,姑娘居然也跟在身后,忙不迭的大声呼喊爸爸妈妈的名字。当听到母亲的呻吟,急忙和国庆用力推开大门,费好大劲才强行进入屋内。

姑娘的母亲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神情紧张。洪水很快就要漫到床上,能不慌乱吗?

父亲无助地站在窗前,望着汹涌湍急的洪水吓得发呆,无能为力的垂着头。

人活着,是命,也是运。其实,每个人想要的,这时都无法撑控。

目睹此情此景,赶快离开这个危险房屋,是当务之急。

国庆上前抱起姑娘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向窗外奔去,好在救生艇就停在窗外,国庆把老人交给战友后,强行把姑娘赶上艇,立即又赶回屋内。

此时,洪水己淹没床面,姑娘父亲己半身浸水,拖着他离开很沉重,也很费力。国庆累得滿头大汗,和雨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

好不容易把姑娘父亲推到窗前,可洪水很快就会把窗户封住。国庆心里哪个急啊,真是火烧眉毛。

他脱下身上救生衣,给老人捆上,把他拼命推向窗外,其实是勉强塞到窗外。听到“扑通”一声后,才转身寻找救生工具。

搜来看去,只有木橙可用,用绳子挷好两张木橙时,屋内己不能站人,水己淹到脖子。

赶快登上木顶,那时的房屋结构简单,很容昜就来到屋顶。水像发疯似的上涨,眼看屋顶也不行了,他举着木凳,高声向穿行在汹涌江面上的战友高喊“战友们,我下水了!”

这时,他脑海里出现的是抗日战争时,狼牙山五壮士舍身跳崖的情景。当时就想,有那么悲壮吗?我有战友,有部队,有地方大量救灾的干部群众,因此,他的信心倍增。

正在为建国的生死未卜担忧时,晓芸说,找到建国时己是好几个小时之后,被江水冲了好远。

他晕倒在临江门重医附二院的病床上。他的战友和领导一直守候在床旁,直到他睁开眼睛,大家伙才轻轻出了一口气。

特大洪水过后,建国回到壁山部队,团队荣立集体二等功,建国入了党,个人荣立一等功。

第二年,被破格提拔为副排长。参军一年多,就实现了战士向干部的跨越,仅仅才二十岁。

那一年秋天,我进入临江门二十九中读高一,十六岁。

我们家住进了和平路附近的政府安置房。

爸妈死活都要认建国这个救命恩人为干儿子,我自然也喜欢这个当解放军的哥哥。

每当他休息来到家里,爸妈对他比我这亲闺女还亲,但我心里总是梦里吃饺子美滋滋的。

我本想像妈妈一样当老师,高中毕业考上了四川外语学院英语系。建国则被保送去广西桂林,读了三年军校。

“那你俩?”我傻傻地问。

晓芸笑着说,我知道你想问啥?读大学前,我就不喊他建国哥哥,只叫他建国。听到这叫声,爸妈微笑着注视我俩,眉毛都笑成了碗豆角。建国更不用讲,半夜个人都在偷偷的乐。有时到我们大学探班,摆出一副军婚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你说他有多可笑。

“还不是听说追你的男生都排成了长队,人家不也有危机感吗?”建国嘟囔着说。

“闲扯淡!自从你抱着我下到洪水中,我就立誓今生非你不嫁。”晓芸脸上飞起了红晕。

在欢快的气氛中,用完了中餐,已是下午两点过。

太阳终于把整张笑脸张开,金黄的阳光洒向长江嘉陵江的两江四岸。入伏的阳光分外灼热,但没有我们仨的心热。

围着钟楼,我们仔细转了一圈。发现这座欧式风格,又充滿了浓重的巴渝文化和开埠文化的元素。

我给建國和晓芸在青铜铸造的南滨八景浮雕前,在塔身正面大禹治水浮雕旁,分别照了不少照片。大多是俩人相亲相依的画面,相信他们会记住这些美好时刻。

和他俩分手告别后,独自走在南滨路玄坛庙往烟雨广场的路上。前来观赏涨大水的人越来越多,路边己陆陆续续停成一条小车的长龙,当然也有不少旅游大巴。

望着汹涌澎湃的大江,心也随江水一样不停地翻滚。

今天,没看到发大洪水的壮覌场面,但我有幸相识并听到了两段与大洪水有关的真实故事。

尽管发生在不同的岁月,经历了洪水无情的肆虐。庆幸的是,新旧社会两重天,不同的社会,结果完全不同。幸运的是,他们都碰到了有情有义的好人。正如人们所说,遇见的都是天意,拥有的都是幸运。无情总与有情伴,情义无价皆因缘。

我想,走路,总会有阴影。抬起头,就能看到阳光。

夕阳西下的江风,吹来一阵阵的清凉,心里却升起一股股的温暖。

2024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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