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的忌日。
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望着那对微笑的眼睛,我想告诉父亲。
如今,我终于明白,您身上有股什么样的与众不同味道。
过去很多年,不少认识您的人,都说您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但我一直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父亲了解的越多,才逐渐知道,父亲身上味道的形成,竟与茅台酒有关,并伴随了他英勇奋斗的一生。
这还得从他当兵开始说起,父亲是解放军十八军的老战士。解放战争时,参加过解放川西的无数次战斗。
在解放邛崃的战斗中,父亲作战勇敢,荣立三等功。在立功受奖的表彰会上,团首长用缴获的战利品茅台酒,奖赏立功受奖的勇士,那是父亲第一次喝酒。
当首长从军用水壶里,给父亲的搪瓷茶缸里倒了大半杯酒时,一股浓烈的醤香酒味扑进鼻孔,父亲喉咙咕噜噜的直打转。
首长擂了他一拳说,这可是贵州的茅台酒。父亲说,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的酒味道,也是第一次听说茅台酒。
他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就回到班里和战友们轮流分享。半茶缸酒,十几个战友一直喝到月上柳梢头。
他和战友们都被这茅台酒的香气迷住了,从此就记住了茅台酒酱香的独特味道。
父亲第二次喝茅台酒,是部队进军西藏修筑川藏公路。
沿途,全是崇山峻岭,雪遮雾绕,饿了吃的是窝窝头,渴了抓一把雪粒喂进嘴里。
父亲与战友们一手持抢,一手抡镐,一面与沿途的国民党残军战斗,一面开凿荒无人烟的高原雪岭。
他告诉我,再苦,他们都能忍受,就是看到战友被爆炸的石块震死,掉下悬崖摔死,心肠再硬,个个都是泪流满面。
在海拔5000米高的二郎山开山炸石时,父亲胳膊受伤血流不止。父亲昏沉中晕死过去时,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味道。
营长正用军用水壶往他嘴里灌茅台酒,给他增加热量。用酒给他伤口消炎,让他创伤没有恶化。直到半夜,雪风灌进帐篷,酒香也没有散去。
父亲用嘴唇不住地舔酒的味道,茅台酒味己留存在他脑海里。他说,这可是二郎山上喝的茅台酒,茅台酒对他有救命之恩。
当川藏公路全部贯通,通车典礼的庆功会上,父亲只喝了茅台酒。
他喝了整整三大碗,第一碗敬为修川藏公路,牺牲的成百上千战友。他班里就失去了三位战友,两人牺牲,一人重残;第二碗敬成千上万的藏族同胞,藏胞给他献了格桑花;第三碗敬自己英雄的部队,他知道通车后,无数战友将会转业投身社会主义建设。
父亲并没有把三碗茅台酒喝完,他把将近大半碗酒泼洒到军装上,整整齐齐叠好。他说,要闻着茅台酒香的味道踏上新的岗位。
父亲再次喝茅台酒,是转业到黑水森工局当筑路工程队长,手下有六七百名年轻力壮的精壮汉子。专门負责打通深山林区伐木道路和蹋方断路的抢修。
那是夏天一个暴雨的晚上,局长要求他带队务必在三天三夜内,把塌方中断的公路修通,保证车辆的通行。
趴在窗口,听到哨子声,吼叫声,汽车轰鸣声,父亲手持火把,在暴雨中带队出发,我年小吓得手直抖。
第三天的上午,父亲带着抢险队伍回来。局长用手紧紧搂住他肩膀,不住说,你可为全局解困立了大功。党委书记紧接着说,听说你喜欢喝茅台,这是我从成都家里带来的,喝了大家伙好好休息。
父亲把酒倒进两个茶缸,轮流往下传,让工程队的同事们一一舔尝茅台酒的滋味。父亲睡到第二天下午才睁开眼睛。开口说可惜太累,没有好好体验茅台酒的味道。
上世纪六十年代,暑假到林区,那时父亲己是上千职工的伐木场长。
有一天,父亲接到局里紧急命令,十天内抢伐三千立方桦木,确保国防工程建设急需。他二活没说,召集党总支紧急开会后,四个工段组成四支突击队,立即开始紧张的砍伐。
夏天时晴时雨,道路泥泞。他们从早干到晚,往往是干到天黑才返回住地。叔叔阿姨们累得倒下就睡,吃饭端碗的力气都没有,看到他们的劳累,我除了难受,只能是心疼。
第九天傍夜,三万立方最后的桦木全部进入滑槽,滚入大渡河,滿山遍野才响起了口号声欢呼声。
我看到父亲和许多叔叔都热泪盈眶,嚷着说回去喝酒。
当天夜里,火塘上烤着獐子肉,大锅里熬着鲜蘑菇,負责后勤的彭叔叔拿出了茅台酒,一人倒了一茶缸。
第二天上午醒来,看到父亲笑咪咪的睁开眼晴说,这是茅台酒味道香得最开心的一次。
彭叔叔也说,局长奖励伐木场四箱茅台。父亲说,四个工段各一箱,让每个工人都尝尝酱香酒的味道,把这个拼博的精神传承下去。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年滿六十。返回川西林区后,就要办理离休手续。
作为后人,都给他买了茅台酒,家里也准备隆重的给他举办寿宴。
想不到,父亲轻轻挥手,不要大操大办。
百思不解中,父亲晚上对我说,这次回去就要离开工作岗位,虽然是在高原林区,但终生都在高原战斗工作,你们都理解不了我与高原结下的感情。简单的说,难舍难离。
按照父亲的要求,只在家里,为他举办了简单隆重的生日纪念聚餐,参加的只有家人和亲属。
父亲六十岁的生日餐上,照例喝的是他喜欢的茅台酒。他望着酒柜里的茅台,对我们说,他的一些战友和同事,如今己无法喝到茅台酒。
今天,我就先敬他们一杯,让他们九泉之下,也能闻到茅台酒的香味。说着,父亲就把第一杯酒慢慢倾倒在桌下,整个眼眶湿润,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接着,父亲又端起第二杯酒说,这次回林区,还要用茅台酒专程去修川藏公路的二郎山和多次往返川西林区的鹧鸪山(长征中,中央红军翻越的雪山)祭奠。此时,我眼中父亲的身影有点模糊。
父亲离休回渝以后,立了一条饮酒的家规。除了生日和春节可以喝茅台,平时一律不饮白酒。
我们重来没有违背过他老人家的規定,毕竟,茅台酒伴随着他从炮火硝烟的战场,走向修筑川藏公路的高山雪原,又转战川西高原苍茫的林海,足迹几乎踏遍了川西无数个深山丛林。
父亲逝世前的最后一个生日,他的身体己开始衰弱,主要是长期的高原反应,损害了他的呼吸系统,患了严重的支气管哮喘。
他把一杯喝过的茅台酒递给我,缓缓地说,今后一定要记住,抽空去看望那些同我奋斗大半生健在的叔叔阿姨。
听到父亲说这些话,像是给我交待后事,心里像灌了铅块一样沉重,眼睛里泛起一股酸涩。
半年以后,父亲住进了医院。他很乐观,积极配合治疗,但也止不住他生命的最终滑落。
那是初秋的一天傍晚,我和小妹边给他喂奶粥,边和他聊天。他心情不错,笑着看我俩,只是嘴里小声说,川藏,高原,茅台,好香,好…声音渐渐変小变弱,直到听不到一点声响。
心电图己拉平成一条直线,父亲脸上仍挂着微笑。窗外的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如不仔细看,好像老人家仍在笑着回想川藏高原川西林海,还沉浸在每次庆功会茅台酒时的喜悦里。
父亲生前,我曾多次问他,你身上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
老人总是眯着眼睛笑笑,端着盛过茅台酒的杯子,先是仔细闻一闻,接着在我眼前晃一晃,然后把杯子倒扣在桌面上,深邃的眼神盯着我,心事重重,一言不发。
直到听到父亲临终前,听到他发自内心的呢喃。终于才明白,是陪伴了他一生的川藏高原,是给他战斗助力的茅台酱香酒。
使他形成了一个老战士老森工与众不同的味道。
味道,是一根很神奇的纽带,能穿越时光的洪流,将那些过往的一段段瞬间,又重新拉回到眼前,将这种多年沉淀下的独特味道,变得更加的历久弥香。
我想,茅台酒,只是父亲战斗生涯里的一个个印记。茅台酒的味道,增添了父亲奋勇拼搏新的动力。
如今,这种味道,己成为时光的书签,标注了父亲生命历程中的每一个重要章节。
当他从炮火弥漫的战场,挺进到进军西藏的漫长行列,从修筑世界屋脊的川藏公路,到投身莽莽苍苍的川西高原林海,每个关键时刻,都能闻到茅台酒的香味,它与父亲己融为一体,成为一生的永恒记忆。
父亲,我知道您的魂灵又重新回到川藏高原川西林海,但您身上的这种独特味道,却己漫延到我的全身,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灵深处。
2024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