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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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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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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

 失去了,才意识到它的可贵──这是当事人的悲剧,也是人类的悲剧。

── 题记

当初离开山头时,程伟绝没有想到他还能再回来。可命运多舛,他回来了,而且,是主动请缨。

四室B股指导员去西安政治学院进修学习,位置一直空着。眼下老兵退伍工作临近,思想工作压力大,四室主任梁启明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政治处催问新指导员什么时候到任。吴主任正考虑从政治处派一个干事去临时代职。程伟得知此消息,鬼使神差地毛遂自荐。

吴主任打量了一下满脸认真的程伟,心里哼了一声,少来片儿汤!你那点花花肠子还想打我的马虎眼?代职?去会情人吧!

可是,程伟的表情实在是太认真、太一本正经了!任何人见了这种表情都会把怀疑留给自己。吴主任迟疑了片刻:也许没那么严重?毕竟时过境迁,昔日的情人如今已为人妻,不会出什么乱子吧。再说,所党委常委正在酝酿程伟下一步的使用问题,让他去代职,也算是一种考验吧。

见吴主任迟疑,程伟觉得有门儿,便坦率地:“俗话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你总得给我一个爬起来的机会吧?”

“贫嘴!”吴主任点着程伟的鼻尖儿说,“你要长记性。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程伟抵达四室B股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被挤成一个椭圆形的火球,在天头地角处燃烧;半个天空被冶炼成紫萤萤的水晶体;晚风携着凉意与昼间残存的热流混合在一起,吹到脸上麻酥酥的;山坡南侧,红砖砌成的一排排营房,掩映在墨绿丛中;纵横交织的天线网,高高地笼罩着山头和营区,格外壮观威严。

望着熟悉的山头,恍若隔世。投射到程伟大脑屏幕上的是一个清晰的定格:娇美的田梦掩在窗帘后,露出半拉苍白的脸,晶莹的泪花在眼眶中打旋。他极度悲哀地想,这一走不可能再回来了,他与田梦今生今世很难再见面了!曾几何时,他在B股给大家上政治课时说,人的一生不可能一马平川,要做好承受各种打击和挫折的心理准备。眼下轮到自己,他反而觉得这挫折和打击太残酷、太沉重了,他简直承受不了。

晚饭时间已过,梁启明在自己家里为程伟接风。

“这是我家属小田,你该认识的。”梁启明平淡地介绍说。

程伟扫了田梦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心想:岂止认识?

“坐吧。”田梦嘴角稍微向两侧拉了拉。

这算是笑么?怎么会是这样?程伟有种被人抛向空中又坠落的感觉,这感觉在他坐下后仍然十分强烈。

田梦给程伟沏茶倒水:“先喝点水,面条一会儿就好。”语气淡淡的,眼皮抬也不抬。

她的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甜甜的,柔柔的。程伟的心里一阵酸楚,猛然间对自己来山头代职的决定后悔不迭——到哪里不好,偏偏到这里来?

程伟吃面条的时候,田梦一直在厨房里忙活,没有露面。饭后,梁启明兴致勃勃地提出要陪程伟出去散步,程伟没有拒绝。

夜幕降临。周末的营区到处可以听到拍桌子声和叫喊声。程伟知道,那是B─52在进行地毯式轰炸。战士们管扑克牌叫B─52(不算大小花正好 52张牌)。说起来是:“B─52轰炸一盘?中,那就轰炸一盘!”全然没有硝烟弥漫、断壁残垣的顾忌。

梁启明告诉程伟,这里的文化生活比六年前没有多大改善,还是那么单调乏味。上级配发的电视机,躺在仓库里沉睡了若干年,至今英雄无用武之地──根本收不到信号!每月可以享受四次“视觉艺术”,提供者是一部16毫米放影机。不知是没有拷贝,还是电影发行站的家伙们故意捉弄老百姓,内地已经“他们在相爱”,这里依然是“李二嫂改嫁”。今年“八一”节,室里组织了一次文艺晚会,节目不是大合唱,就是小合唱。几个乃至十几个小伙子上台拉粗嗓,本已够浑厚、够单调的了,但大家仍不满足。当第一批小伙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台上一站,唱起豪迈的“大刀进行曲”时,台下的观众为之一振,认为是个好路子。于是,第二批、第三批接踵登台,青一色的大刀纷纷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大家并未意识到歌曲的雷同,将会给晚会带来何种后果,反而固执地认为,唯其雷同,才更增加了演唱的难度,才更需要唱出自己的风格和气魄来。结果,文艺晚会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刀赛会。

一种典型环境,既能把现在与过去分得很开,同时也能把两者拉得很近。眼前的景致和氛围分明久违了,却好像昨天还感受过。程伟似乎有些激动,但只是一瞬间的事。这些年,他难得激动一回。那颗心,如同一尊古朴沉稳的座钟,每分钟摆动几下是有数的。

“你可真行!”程伟看了一眼梁启明,不无感慨地说。

“你指什么?”梁启明问。

“扎根山头这么多年,不闷得慌?”

“操!闷有什么用?天生就是这个命!”

程伟没说什么,心想,你的命运已经不错了,别不知足了。

“还没问你呢,嫂子在哪工作?”

程伟苦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记得你比我大一岁,该抓紧了。”

“不急,男人晚一点儿结婚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从生理上讲,我们现在的年龄正是生命的黄金季节,应该好好享受和消费。否则,等我们的身体走了下坡路,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危言耸听!”

“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不当回事儿。说句不文雅的话,上帝赐予我们男人的那个玩意儿,可不是专门让它尿尿的!”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程伟没有一点笑的心情。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同梁启明在心境上有天壤之别。梁启明事业如日中天,生活有娇媚的田梦相伴,心情不好才怪呢!而他有什么呢?可以说一贫如洗。

“咱们言归正传。老程啊,你这次来代职大家都很清楚,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下一步必有重用,说不定咱们还得一起搭班子呢。”

“开什么玩笑!不安排我转业就烧高香了。”

梁启明一撇嘴:“跟我还不说实话!”

“你别不信,实话告诉你,这次来代职还是我主动要求的,否则哪里排得上我?”

“那只能说明对你另有重用。”

“别拿我寻开心了,我有数。”

“老程啊,咱们都不是外人,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四室教导员今年转业,为工作安排的事情回家四处活动,早就不上班了。大家都说接替他的人选非你莫属。”

“空穴来风!我是从政治机关出来的,我怎么没听说?”

“你那是‘灯下黑’,‘当局者迷’。”

“算了,不说这些没影的事儿了。你能支持帮助我把这个代理指导员的任务完成好我就很知足了。”

“老程,这你放心。有什么事情你别客气,该说的说,该做的做,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程伟没想到梁启明这么能说,这么会说。记得梁启明当组长那会儿是不善言词的。时间真是一块有力的磨石啊!程伟忽然有了一种苍老感和被淘汰感。

“老兵形势怎么样?”程伟问。

“不怎么样。现在的兵毛病忒多,脸皮也厚。明明表现不咋的,一个个还都想入党!哪像我们那会儿,党表发到手了,心里还直发毛,总觉得自己哪里不够格。”

“B股有什么‘重点人’没有?”

“有。赵世俊!探家超假不说,给他个处分还不服,整天压床板。股里没有指导员,老韩又是个瞪不起眼来的老好人。我实在看不下眼,就打发他喂猪去了。没想到喂出了麻烦,他跟一个叫韦霞的女战士粘糊上了。说起来韦霞这孩子表现一直不错,懂事,能干,话少,从不与男兵乱交往。可偏偏是她,跟赵世俊搅和在一起,几乎每天都帮助赵世俊喂猪。下面的议论不少。你说助人为乐吧,他赵世俊人高马大,气力一人顶韦霞仨;你说他们谈恋爱吧,可他们大大方方,从不掩饰,真不知搞什么名堂!”

“赵世俊今年复员吗?”

“有这个考虑。像他这样的害群之马,留在部队后患无穷。”梁启明看了看手表,“天不早了,咱们往回走吧?”

“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程伟说。

程伟摸黑来到后山五棵松下。这里与六年前没有多大变化。五棵松还像六年前那么高、那么密,那么充满神秘感。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从这里到营区已贯穿着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再就是在五棵松环抱的中央处,有一块平滑发亮的青石板。看来这个地方还经常有人光顾呢。

程伟在青石板上坐了下来。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约会时,田梦不无得意地对他说:“我选的这个地方安全吧?”他“嗯”了一声,不忍心打击她的积极性。在程伟看来,只要和田梦在一起,就意味着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提心吊胆,哪里有什么安全?相比之下,田梦则显得轻松超脱,不知她哪来的自信和胆量。

记忆并非一概是好事,想忘却的假如它给你留下;遗忘也未必都是坏事,那些你不喜欢的假如能从记忆中抹去。往往是,不想记忆的硬是记忆犹新,想忘却的硬是遗忘不掉。

在程伟看来,田梦是大自然的一个杰作。与之相比,小说中的一切关于女性美的描写,都显得苍白无力。因了这美,程伟才敢于偷吃“禁果”。程伟是一组组长,田梦是二组战士。他们之间横着一道无形的却是用钢铁铸成的大门。程伟不敢筹措开启这扇大门的钥匙,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呼唤这把钥匙,在梦中痴迷地追寻这把钥匙,让狂奔的思绪任意地构想这把钥匙。尽管如此,程伟依然一往情深地关注着田梦,依然莫名其妙地对田梦抱有一线幻想和期待,并虔诚地祈祷上苍为他的幻想和期待之门安装一把保险锁。

程伟做梦也没有想到,给他的幻想和期待安装保险锁的,不是上苍,而是田梦。程伟喜欢藏书。田梦常来借书。一来二去,熟了,随便了。一次,田梦还书时告诉他:“这书里藏了件东西。”他从头找到尾,最后在书皮儿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滚动着惊雷:“组长,我发现我爱上你了。我一定争取早日入党提干。你肯等我吗?你一定要等我!”田梦的发现和胆量令程伟震惊不已。她才十九岁呀!他们之间相差整整八岁呀!事后许多天,他几乎不敢见田梦,甚至有意躲避她。终于有一天,他们狭路相逢。他当时心情极好,胆子也壮:“我又买了本新书,看不看?”“看”。程伟转身就走,田梦乖乖地跟着他。“这里面也藏了东西。”他如法炮制。田梦捧着书,像捧了个火盆儿,胀红着脸飞也似的回到宿舍。田梦从书中也找到一张纸条,上面闪耀着阳光:“我等你!”之后,他们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找东西运动。起初,一本大部头小说,田梦至少要看十天半个月;后来,顶多一星期;再后来,两三天就是一本。程伟对田梦如此之快的阅读速度表示惊讶和钦佩,煞有介事地说:“读书的规律就是这样,书越读越薄、越读越快。”田梦就笑。

天彻底黑了下来。程伟点上一支烟,微微合目,均匀地呼吸。他预感到,那个被他称作“难以名状的情感体验”时刻就要到来了。他仿佛看到,刚刚消退去的情感之潮,又生龙活虎地调转回头,再次向他汹涌而来,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和招架,就被团团包围了。真没想到情感的底蕴会有如此巨大的爆发力。于是,他发现并确信,他依然是一个具有丰富情感的有血有肉的生命体,而那个本不属于他一度附着在他灵魂上的与外界绝缘的躯壳,就要分崩离析了。这种“情感体验”不是常有的。严格地说,像此时此刻这样典型、这样撼动人心的情感体验,只有过一回。

那是在两年前的牧场,他得知田梦嫁给了梁启明。当时一定是疯了。连续一个星期,他早早地起身,迟迟地回归;悲壮地目睹日升日落,一望无际的草原尽收眼底;他淌着泪,咬着牙,贪婪地畅饮生活赐给他的苦酒,默默地承受巨大打击带来的巨大悲恸。塞万提斯说,女人的骨肉是用瓷做的,其坚固程度一目了然:掷地即碎。过去他不信,现在相信了。女性的本质就是美,它占去了人类美的多半。过去他不怀疑,现在怀疑了。他后悔当初离开山头时,没有鼓足勇气跟田梦见上一面;后悔到牧场后,没有给田梦写一封信,尤其是在田梦提干后没有及时设法抓住她。然而,当感情的洪峰冲过之后,他渐渐恢复了平静和理智。“男人不能为一个女人活着!”他近乎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回首往事,他认为那是一段极不光彩的历史。它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羞愧啊!无地自容啊!曾经在他心上凿下深深血印并以为是难以弥合的创伤,在后来的发展中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草原的劲风,茫茫的雪原,温顺的羔羊,特别是他带到牧场去的那些中外名著,向他展示了全新的生活内容。他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开阔了,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同时,什么失恋,痛苦,女人,爱情,都已渐渐地离去、淡忘,仿佛十分遥远、十分遥远了。

程伟深深吸了一口烟。看来,人并不完全了解自己,尤其是对情感的把握方面,往往出现错位。人在丧失理智时,出现错位是毫不奇怪的。问题是,有些错位的发生,并非因为人们不理智。有时人们愈理智便愈虚假,愈理智便离现实愈远,愈理智错位便愈严重。总结出这么一个荒诞的不合逻辑的结论,程伟感到不可思议。但他毫不怀疑这个结论的真实性。既然生活毫无保留和掩饰地给予了人们一切,人们也应当毫无保留和掩饰地把自己的一切真情实感奉还给生活。这方面,理智自有其局限性和欺骗性。由于理智,人们对生活的态度有时就难以做到完全的客观,就势必要根据理智的需要进行取舍,从而接纳一部分,排斥一部分;接纳的未必都是真实的,排斥的也未必都是虚假的。

程伟试图详尽地记述这个时刻情感体验的一切细微方面,但他没有成功。他知道,自己的思维和语言表达能力有限。但他更相信,人类确有用语言难以精确表达的丰富情感。

程伟真想在这里一直坐到天亮。

当他准备离开的时侯,远处传来了说话声:“等等。”声音不大,但他听清了,是女声。脚步声由远而近。

为了避免尴尬,程伟故意咳嗽了一声。果然生效。他听到了一阵细碎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近而远。

程伟回到宿舍区,B股文书在程伟宿舍门口等候。程伟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既陌生又熟悉的门脸,心想,这排平房也跟六年前似乎没什么两样。程伟让文书回去休息,自己走进宿舍。宿舍内空荡荡的,门旁临窗摆放着一张办公桌,桌面光秃秃地什么都没有。桌旁边是一张单人床,白色褥单、军绿色被子都是新的。一定是白天刚晒过,被褥很厚实松软。程伟将疲惫的身子堕入松软的被褥上,一股经过光合作用的浓郁的香喷喷的味道从被褥中散发出来。程伟仰面盯着天花板发呆。

方才田梦的表现令他大失所望。难道这就是六年前那个天真烂漫的田梦么?难道这就是那个娇美的令他神魂颠倒的田梦么?如今的田梦同六年前的那个田梦无论如何衔接不起来。程伟已不只一次有这样的体会了:一件事,想象中十分诱人,而一旦亲临其境,却发现事情远非如此。

嗓子发痒,心里发慌,烟瘾上来了。“烟怕是又要戒了”。他喃喃地说。

早先,有人劝他:“把烟戒了吧,你那是花钱买罪受,得不偿失。”他却神气活现地说:“都云患者痴,谁解其中味?”在他看来,那灰白色的烟缕袅袅升腾,无拘无束地舒展,慢不经心地撕扯,千丝万缕,千回百转,千姿百态,魅力无穷。沉浸其中,他觉得那么惬意,那么充实,那么自信。到了牧场,香烟的一切魅力都不复存在了。那缕缕烟雾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愁丝,撩得他越发惆怅。那时抽烟,就意味着加深痛苦。没有任何人劝阻,他就把烟戒了。

有人敲门。程伟前去开门。

“是你?”程伟一愣,没想到会是田梦。

“不让进?”田梦七分调皮,三分可怜。

程伟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打开门。田梦进屋后,门半敞着,程伟为是否关门犹豫不决。

田梦倒吸一口冷气,身子夸张地抖了一下。程伟知道田梦在耍花招,却还是关了门。

“有事么?”

“没事儿就不能来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都吹熄灯号了。”

“你带书来了么?”

“带了几本,不多。”他想说没带书来,可一张口还是说了实话。

“借我一本看好么?”

“明天吧。今天刚到,书箱还没打开呢。”程伟心想,再来这一套还有意思吗?

“很难拿吗?”

没办法。她还是这样善于发号施令。而他,还是这样无可奈何地顺从调遣。不过,从前,程伟在她的调遣下品尝着幸福;如今,幸福已被苦涩所淹没。

“给。”程伟急于打发她走,随便找了一本小说。

接了书,田梦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在屋里东瞧瞧,西望望。“这屋里空荡荡的,应该摆点儿家具什么的。”田梦说。

“我只是临时来代职,再说,一个人生活,要家具干嘛?”话一出口,程伟就后悔不迭。干吗说一个人?暗示什么吗?

“一个人?那我嫂子呢?”

“你嫂子是谁?”程伟装傻。

“我嫂子是指你爱人!”田梦以为程伟没听懂她的话。

“你嫂子怎么会是我爱人?”不知怎的,程伟的情绪突然变得很坏。

“你……”田梦像是不认识程伟似的直盯着程伟。

程伟避开田梦的目光,低下了头。心里却感到很痛快。

两人僵持着,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彼此之间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还是田梦首先打破沉默:“我知道你恨我。”

程伟冷笑道:“我干嘛恨你?……”

田梦打断程伟的话,“你嘴上不承认,但你心里肯定恨我。”

程伟:“我真的没有恨你。”

田梦:“你能听我把话说完吧?”

程伟不言语了。

田梦:“其实,你恨我我能理解。但这事不能全怪我。你自己难道没有责任吗?当初你家里已经有个对象,但你脚踩两只船,把我蒙在鼓里,被领导发现后处分了你,这能全怪我吗?我承认,后来我变了心,嫁给了梁启明。可是,你一去不复返,连封信也没有,你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我一无所知,你让我怎么办?我总不能在幻想中等你一辈子吧?”说着田梦竟伤心地呜呜哭起来。

程伟:“说完了吗?”

田梦抽泣着点点头。

程伟:“你刚才说的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田梦:“这你别管,反正你有责任,你不能全怪我……”

其实,田梦不说,程伟此时他也大概猜出了是谁编造了这些子虚乌有的瞎话。当初程伟百思不得其解:他跟田梦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怎么会被领导发现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田梦已停止哭泣,抬起泪眼看着程伟:“你刚才一直插嘴,现在怎么哑巴啦?”

程伟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说什么?怎么说?说梁启明欺骗了田梦?说自己并没有脚踩两只船?说是梁启明告的密?说梁启明的目的是拆散我们俩,然后占有你?能这样对田梦说吗?这样说时间就能倒流吗?我们就能回到过去重新在一起吗?不说,田梦蒙在鼓里就是幸福的,倘若知道了事情真相她会作何感想?还会跟梁启明在一起吗?即便是在一起她还会幸福吗?

“说话呀!”田梦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程伟的胳膊。

程伟看着眼前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田梦,心里充满了温柔和怜悯:“田梦,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恨你,从来都没有。”

“真的?”

程伟点点头:“真的。”

田梦:“那你为什么不愿告诉我嫂子在哪里呢?”

程伟:“不是不愿告诉你,是没有。”

田梦身为惊讶:“没有?你是说你现在还单身?”

程伟点点头。

田梦:“是因为我吗?”

程伟摇摇头:“跟你没关系。”

田梦提高了嗓门儿:“骗人!就是因为我!”

程伟:“真的不是。”

田梦回家时,梁启明已睡下。她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

“回来了?”梁启明突然问。

“吓我一跳!”田梦不满地说,“我以为你睡了呢。”

“情况处理完了?”

“嗯,处理完了。”

梁启明心里“咯噔”一下:她居然说假话!

刚才田梦出门时说班上有点情况需要去处理一下,梁启明心里就有所警觉。往日她对工作没这么上心过。田梦走后约十分钟,梁启明借故往值班室打了个电话,值班员说没见田梦来。梁启明估计田梦八成到程伟那里去了。

当年程伟与田梦频繁借书还书的把戏蒙骗了B股所有的人,却没有逃脱梁启明的眼睛。梁启明自信他的洞察力是一流的。

梁启明真想当面戳穿她,又怕伤田梦的自尊,搞得很尴尬。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

妻子很快地入睡了。她的睡姿很美:侧着身,两肘朝外,双手抵在下颌处;红润的嘴唇被挤成一个肉都都的菱形,活象睡梦中的小宝宝;长长的排列整齐的睫毛,划出两道向下弯曲的弧,与两条向上拱起的眉相映成趣。

看着熟睡中的妻子,梁启明毫不怀疑,妻子依然钟情于程伟。就在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我要不动声色,就像当年那样,看看他们之间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在有些人的内心世界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甚至不可告人的“独立王国”。这是他们在特定条件下为了某种需要而处心积虑一手营造的。它往往是他们引以自豪的得意之笔,同时又是他们为之不安的后悔之举。为了尽快扫除记忆中不安和后悔的阴影,他们总是巴望岁月快快流逝,以便把这个“独立王国”连同自己的躯体一道平安地送进坟墓。他们最担心,不定在什么时候,这个“独立王国”可能被发现、被揭露,自己可能因此而身败名裂;但是,他们常常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自己是个例外。

梁启明终于相信世界上确有如“冤家路窄”、“善恶报应”等叫做“命运”的东西了。他是个不乏自信的人。自信可以不费气力地从纷呈复杂的无线电信号群中,迅速敏捷地捕捉敌台的行踪,并能准确无误地截抄报文;可以依据敌台报务员的手法特点、联络习惯,正确地分辨出报务员代号;可以对敌情做出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分析,从蛛丝蚂迹中发现可疑征候,为上级提供有价值的情报。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来B股代理指导员的会是程伟。

这些年来,作为具体可感的程伟,已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但是,作为意念的无形的程伟,却时常在精神上主宰着他。他曾千百次祈祷,今生今世再不要见到程伟。岁月的流逝,丝毫没有冲刷掉板结在他良心上的污垢;地位的升迁,也丝毫没有给他些微解脱。相反,他的惶惑和恐惧与日俱增。多少次他在梦中攀援摇摇欲坠的云梯,又总是在离顶端近在咫尺处跌落下来……





赵世俊原以为发生了昨晚上那个“意外”,今天韦霞就不会再来了。没想到一大早她就到猪圈来了,好像根本不曾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她的胆子真大,真不象是农村的。”赵世俊想。

赵世俊至今感到纳闷:在他最倒霉、最孤立、最困难的时侯,偏偏是韦霞这个跟自己素无瓜葛、而且在全股最腼腆、最不起眼的小姑娘,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

面对梁启明主任的怒斥,他可以不为所惧;梁主任让他写检查,他可以三言两语交差;梁主任嫌认识不深刻打回来让他重写,他说就这水平若要提高认识请你来辅导;梁主任忍无可忍勒令他喂猪,喂猪就喂猪,这唬不住谁,别人能干,我也能干。他哪里想到,这喂猪的活计不是仅靠赌气和说大话就能胜任的,更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条扁担两只桶面前。他在家没干过体力活,空有一副大块头。百把十斤重的担子落在肩上,分量居然像翻了番,走起路来一步三晃,背也驼了,腰也躬了,一副狼狈相。大家背后直笑他。他不服,默默发誓,不挑出个样儿来就不是赵世俊。结果,肩膀磨肿了磨破了,他仍没有如愿。

那天中午,大家吃过饭都走了。他一人坐在饭堂里,望着满满两大桶猪食发呆。

就在这个时候,韦霞不声不响地走进饭堂,走到了他的跟前。

赵世俊正纳闷儿,眼前这位小姑娘说话了:“我来吧。”她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但在赵世俊听来,犹如惊雷灌耳。

赵世俊抬起眼皮乜斜着韦霞,没有理她。担上肩,牙一咬,硬着头皮就要起身。但是,肩膀的剧痛使他根本无法将猪食桶抬离地面。

“还是我来吧。”韦霞的声音依然柔细,却斩钉截铁,不可抗拒。

赵世俊糊里糊涂被缴了械,眼巴巴看着韦霞轻而易举地挑起了担子,并前后掂了掂调整好平衡,然后迈着轻盈而有节奏的小碎步走出了饭堂。

赵世俊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担子压在肩上,是一副狼狈相,现在一身轻了,反而觉得更加狼狈。“她不知该怎样嘲笑我呢。”他沮丧地想。

连续几天,韦霞都来帮他喂猪,每次都无可争辩地抢走担子。

“你什么时候练的?”他对韦霞会挑担子感到很神秘。

“在乡下。”韦霞说。

“原来你是农村的?”他有些失望。

“农村怎么啦?!”韦霞白了赵世俊一眼。

“我从来没挑过这玩艺儿。其实,挑担子不难是吧?”神秘感已经消失,农村孩子都会挑担子,一点儿不稀奇。不过,他为韦霞是农村的感到惋惜。

记不清第一次是哪天了,赵世俊从韦霞的目光中,发现了令他怦然心跳的东西。而后,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几乎每一次都是他首先丧失勇气,过早地胆怯地移开视线。他曾多次强迫自己拿出男子汉应有的勇气来与韦霞对视──他想鉴定一下,从她眼睛里流露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值不值得他那样为之心动。可是,一次次下来都没有成功。一接触韦霞的目光,他便觉得眼睛不是自己的了,他支配不了它,只有逃避的份儿。

这个农村妮儿蛮厉害呢!他心里嘀咕着,她到底是不是农村的?

其实,这样就很好。赵世俊对自己说,干嘛一定要水落石出呢?记得入伍前,他曾被一著名女歌星迷得五体投地,做梦都想见见这位歌唱家的芳姿。后来,他终于在一张画报上见到了这位仰慕已久的歌星的照片。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她的形象与他原来构想的大相径庭。从此,他对女歌星的崇拜之情一落千丈。

生活中有了这样一对目光,赵世俊感到心满意足。至少自己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有了这对目光,他感到生活富有意义,喂猪使人愉快。总之,他可以从这对目光中汲取他所需要的一切情愫。他不再关心领导对他是否重视,大家对他是否热情,他在人们心目中是否出类拔萃等等,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要紧的是,不能没有这对目光。

“山后有五棵很高很高的松树你知道吗?”赵世俊壮着胆子问韦霞。

韦霞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知道又怎么样?”

“你敢去吗?晚上。”

她默默地盯着他,分明是说:“你去我就敢去。”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赵世俊半信半疑地往五棵松走,没想到韦霞已经等在半路上了。更没想到的是,五棵松居然有人捷足先登了。

“这个农村妮儿胆子真大!她到底是不是农村的?”几乎每次这鬼念头都要冒出来。

此时,韦霞前脚走,赵世俊后脚跟着。他已经不觉得难为情了。看得出,韦霞不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她是真诚的。她的形象在赵世俊的眼里几近完美:身材虽然矮小,却匀称得体;那像是漫不经心随便一扎的两簇发辫,宛如两把富有弹性的刷子,威风凛凛,精神透顶;那一颤一颤的扁担,一摆一摆的手臂,一彳一亍的步伐,简直就是一幅线条流畅、色彩斑烂、楚楚动人的油画。

“你说,昨晚那人会是谁?”赵世俊问韦霞。

韦霞不吭气。

“还敢去不?”

韦霞仍不说话。

赵世俊说:“让你猜个谜吧。这个谜主要是考人的反应能力,回答一定要快,慢了就不值钱了。”

韦霞继续走她的路。

“你说猪一共有几条腿?”

韦霞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赵世俊说:“你别瞪我。我知道你一定会说,猪是四条腿还有什么疑问?不错,猪平时站在那里不动的时候的确是四条腿,但是,猪飞快地跑起来以后又是几条腿?快回答!”

韦霞的脚步迟疑片刻,尔后“扑哧”笑了,扁担也随之滑下肩,一只桶翻了,猪食淌了一地。

赵世俊笑得前合后仰,十分开心地说:“真是千金难买千金一笑。”

到了猪圈,韦霞说:“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正经有屁用?都把我看扁了。”

“别管别人怎么看你?自己争气就行!”

“你说我不争气?”

“我看你就是不争气!”

听了这话,赵世俊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不想跟韦霞讨论“争气”问题,便转移话题说:“你干嘛老帮我喂猪?”

“可怜你呗。”

赵世俊的头立刻胀大。没想到眼前这个农村妮儿竟然口出狂言!她连日来的友好行为,原来都是因为可怜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需要一个女孩子的怜悯!

“你走吧,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赵世俊说着就去夺韦霞手中的瓢。

韦霞挣脱了他,嗔怪道:“小心眼,人家开句玩笑都不行!”说完就提着桶到另一个猪圈去了。

赵世俊站在原地好没趣,好尴尬。听着铁瓢与铁桶的碰撞声,食物倒进猪食槽里的啪叽声,还有猪的嗷嗷待哺声和开怀惬意的咀嚼声,一股从未有过的自卑和怆凉袭上心头: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比他活得自在,连猪都它妈活得有滋有味!

赵世俊来到韦霞身边,检讨说:“对不起。”

韦霞看了赵世俊一眼,目光里充满温柔。赵世俊颇受感动,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再来了,我是为你好。没听到别人都在议论吗?说你是非不分,跟受处分的落后分子在一起。”

“我帮你喂猪有错吗?”

“如果喂猪的不是我,那你帮好了。可是现在喂猪的是我,你帮就错了。懂吗?”

“不懂。”

“慢慢会懂的。现在人都学精了,不管干什么,都看看是否有利可图。像你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傻瓜才干呢!现在入党卡得紧了,提干还得进院校,你要是不谨慎点儿,不在各方面比别人做得好点儿,想入党提干门儿也没有,这你还看不出来。”

“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在各方面比别人做得更好些呢?你完全可以做到的。”

“我和你不一样。”

“咋不一样?”

“甭问了,反正不一样就是了。”

“你去找指导员谈谈,听说他对人很和蔼,很讲道理。”

“你太天真了,现在当官的都一个鼻孔喘气。”

“那你就让别人在背后笑话你吧!”韦霞生气了。

赵世俊也火了:“笑话我的人,都他妈的是混账王八蛋!”

韦霞突然扔下瓢,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世俊呆呆地望着韦霞远去,觉得心口闷得要死,仿佛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没等释放出来,就被什么东西压抑住了。

这时,眼前的那头老母猪已吃饱喝足,正十分惬意地望着主人摇头摆尾,哼哼叽叽。赵世俊顿时觉得这老母猪形象极其可恶。于是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抡起大铁瓢,照准那猪头奋力砸将下去。突如其来的力瓢,把老母猪搞了个晕头转向。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嗷呀”一声窜进窝里。这一窜不要紧,赵世俊愈发义愤填膺、斗志昂扬。他钻进窝里打,赶到外面打,越打越来气,越打越勇猛。边打嘴里边嘟囔:“叫你凑热闹!叫你凑热闹!”蒙受了不白之冤的老母猪,终于经受不住这无休无止的皮肉之苦,调动了全身每一块肥肉,一个腾越,跳过圈墙,左顾右盼,夺路而逃。

无精打采的赵世俊,赶着无精打采的老母猪往回走。刚才那场激烈的莫名其妙的战斗,使双方精疲力尽。想到一个好端端的午觉被老母猪给搅了,赵世君心里别提多懊恼了。

赵世俊远远看见营门口站着一个人。再走近些,他看清了,是代理指导员。他预感到指导员八成是在等他。他故意放慢脚步。那猪很知趣,也缓下脚来。

望着远处懒散地向自己走来的赵世俊和猪,程伟觉得他们很像两只孤独的失散了的羔羊。程伟跟羊打了多年交道,满脑子都是羊的形象。在程伟看来,把握羊的习性,并不比把握人的性格更容易。不了解羊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羊的那份细微温暖的可亲可爱的品性。牧民们热爱羊群,与其说是源自对羊的经济价值的推崇,不如说他们在感情上已经与羊群融为一体、打成一片。

来山头两天了,程伟一直忙于了解情况。赵世俊这个人物,在情况介绍中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其实,程伟对赵世俊这类人物并不陌生。牧场在精简整编中被撤消后,他这个羊官失了业,被安排在政治处帮助工作。政治处工作多而杂,大家一个萝卜一个坑,忙得不可开交。他不是萝卜没有坑,于是成了“莫三比给自由战士”。短短一年时间,政治处的内勤外差他什么都干。到底是在牧场待得久了,他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变了,尤其是人变了,变得有些陌生了。他看到,有相当一部分战士没有自己的思想。这种“没有思想”恰恰又是通过“有思想”表现出来的。本来,好端端一个青年,生活经历平淡无奇,思想单纯幼稚得很。忽然在一夜之间变得“复杂”起来,各种时髦的词句琅琅上口了。什么被社会遗忘的角落呀,精神迷惘呀,自我价值呀,痛苦困惑呀等等,念叨起来情绪亢奋,气宇轩昂,没有眼泪,没有悲伤。程伟认为,这与其说是社会不良风气的影响而导致了信仰危机症,不如说是对信仰危机症的刻意追求。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体现八十年代青年人的风貌,不这样就有悖于时代发展的潮流。有人说这是“历史的进步”。好一个历史的进步!人生观不是文化补习班,不可能速成;其形成过程也很讲究个“先来后到”。盖房子须先打好基础,这连孩子都懂得的。

赵世俊走近了。程伟笑问:“赵世俊吧?”

赵世俊乜斜着打量了一下程伟,反问:“你就是新来的指导员吧?”

“好,我们认识了。”程伟伸出手。

赵世俊显然缺乏准备,有些慌乱:“我手脏。”与此同时,他的手在屁股上擦了擦。

“没关系。”程伟把手往前伸了伸。赵世俊只好握手。他的手的确很脏。

程伟笑了。他从赵世俊刚才擦手的下意识动作中获得了信心。赵世俊却从指导员的笑容里感受到了失败。他后悔不该握手,更不该在屁股上擦手。手脏就是手脏!不握手就是不握手!

“这猪经常跑么?”程伟问。

赵世俊决定不予理睬。

“这么肥的猪能够从猪圈里逃出来,没点儿本事还不行哩。”程伟想把气氛搞得活跃点。

赵世俊一脸不屑的样子: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再答理你。再让你得意!

“你肯定累了。圈好猪抓紧休息吧,我们改天再聊。”

我当然要休息,这用不着你操心,充什么好人?

程伟走了。可赵世俊一点儿胜利的感觉都没有,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做得是不是太绝?

回到宿舍,赵世俊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子往床上一倒就再也不想动弹一下了。这时他又发了狠:我真他妈没出息!人家把你折磨成这个熊样,说两句好话就感动了。今后决不上当、决不心慈手软!





同以往每个星期天一样,梁启明长跑回来,在脸盆架前拉开架势,开始“搓脸运动”。

梁启明的五官跟大家没什么两样,还是比较端正的。特点是皮肤黑,尤其是脸皮,黑得放亮。脸皮一黑,黑人的某些特征就具备了:嘴唇显得厚了些,粉了些,牙齿、眼白显得白了些,而眉毛、头发显得淡了些、卷了些,一眼看上去像是没有眉毛。当新兵那会儿,有人提出眉毛胡子一个理儿,建议他用刀片刮刮,保准长黑了。他果真偷偷刮了。不曾想事与愿违,那眉毛非但不浓,且姗姗来迟,几个月后仍不见成效。庆幸的是,不知内情的人,居然没能看出他跟过去有什么两样。

梁启明自从意识到自己比别人黑这个倒霉的现实后,就一直在为逐步缩小乃至最终消灭“黑白差别”而默默地奋斗。平时,他尽量避免在烈日下暴晒,尽量不跟白面书生站在一起,尽量选购那些颜色与肤色反差小的衣服穿。当然,最主要的措施是对脸皮进行改造。其办法是:先用热的湿毛巾把脸捂一下,滋润滋润;然后把毛巾拧成半干,打上肥皂,下大力猛搓,一般搓两到三遍;经过猛搓后的脸皮黑里透红,表面上竖着若干密密匝匝的讨厌的小肉刺,用高级护肤奶液一涂,肉刺便被放倒,但奶液并不友好,每每煞得他直抽嘴角。然而,他有毅力,坚持下来了。

正当梁启明呲牙咧嘴大搓脸皮的时候,田梦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走出来。见了丈夫便没好气地说:“别费劲了,就那个色儿!”

梁启明没理睬她,继续搓脸。

田梦来了气,越看越觉得丈夫不顺眼。近日来,丈夫的言谈举止常使她感到别扭。她的心绪很乱,老想发火,老想挑丈夫的毛病,甚至想跟丈夫大吵一架。可是丈夫好像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一天跟她说不上几句话。她的火始终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结婚两年了,还没有怀上孩子。她到医院检查过多次,一切正常。医生建议让梁启明作作检查。可梁启明总不当回事,总是说面包会有的。过去她从未怀疑丈夫有问题,一直以为是某个环节没有处理好。如今她突然对丈夫的生育能力发生了怀疑,而这个怀疑一经建立就坚定不移。因为,她从遥远的往事中找到了依据。

暖洋洋的星期天。田梦中午下了班,饭也没好好吃就匆匆来到五棵松。她对自己选择的这块天地满心喜欢。上次约会证明,这个地方绝对保险。这里离营区比较远,漫山是一人多高的松柏树。在松林深处,有五棵松树特别显眼。它们不仅茂密挺拔,而且排列奇特:树与树间距大致相等,恰好成一圆形。她就把这个地方叫“五棵松”。她甚至想,当年的造林者想必是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他们预见到将来有情人会为寻找不到一块爱的绿荫而叫苦,于是为他们设计了这个神秘的舞台。

田梦听到了悉簌的脚步声。她屏住呼吸,准备给程伟来个“缴枪不杀”。脚步声在周围转移徘徊。她心里骂:笨蛋!

“喵”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细细的猫叫。脚步停止了。她又叫一声。仍没有动静。真是笨死了!她不耐烦地从五棵松里一头钻出来。

她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着她面前的那个人不是程伟,而是她的二组组长梁启明。怎么会是组长呢?程伟呢?她感到大祸临头,身体瑟瑟发抖。在她眼里,组长绝对属于秉公执法、铁面无私的黑包公形象,他绝对不会允许她破坏军队纪律的。这样想着,泪珠便不知不觉地巴答巴答往下掉。

“哭啥?大人了,不哭鼻子。来,擦擦。”梁启明和蔼而温柔地说,并掏出手绢为她拭泪。

田梦无比惊讶地看着组长。

“这样看我干什么?又不是不认识我。”梁启明微笑着说。他的视线落到了田梦微微张开的衬衣领口处,看到了少女特有的白皙丰润的肌肤。他的心为之颤栗。

“组长,我错了。”田梦主动检讨,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不怪你。”梁启明无限温柔地说,“是我这个组长没有尽到责任。”

田梦急忙说:“组长,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不好。”

梁启明十分诚恳地说:“小田,这的确怪不得你。你想想,你出了问题,我这个当组长的能没有责任吗?”

“组长,我给你抹黑了。”田梦十分内疚。

梁启明说:“没关系的,我已经入党提干了,挨顿批也无所谓。你就不同了。你还是战士,又是女孩子,正是积极要求上进的时候。这事要是被领导知道了。别说入不了党,提不上干,就是脸面也没地方搁啊。”

田梦忽然发现,她的组长的心地原来是如此的善良。她被组长的关心体贴深深打动了。问:“组长,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们的事,室里领导已经察觉了。你必须立即中断与程伟的关系。”

田梦点点头。

“上级可能要处分程伟。”梁启明说。

田梦惊慌地瞪大了眼睛,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都是因为我。”

“不只是因为你,主要是别的事。”

“什么事?”

“我也是刚听说的。程伟在家里有一个对象,而且两人都在一起、睡过……”

田梦懵了。她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这没错的。”梁启明肯定地说,“其实,两人要好,在一起睡觉也没啥。关键是,他不该欺骗你。”

不知是因为受了委屈又失去了心上人而痛苦,还是被梁启明的一席话所深深打动,田梦哭了,哭得好伤心。

梁启明发现,田梦的哭相,竟是那么楚楚动人。视线再次落到田梦那高高隆起的胸脯上。他感到体内的血已经沸腾,心痒难挠啊!

自从组长发现了她的秘密后,特别是在程伟被调到牧场后,田梦就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组长。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相反,她认为自己的成长进步有了绝对保障。她对程伟似乎也没有太多的眷恋,甚至有些恨他。最使她震惊而欢欣的是,那块寄托着她美妙情愫和爱的幻想的绿荫五棵松,并未因程伟的离去而寂寞冷落。她发现,组长比程伟更热爱这片绿荫。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暖洋洋的星期天。炽热的太阳顶在头上,没有云,没有风。组长说有重要消息告诉她。

他们相约来到五棵松下。

梁启明:“我帮你争取到一个去教导队复训的名额。”

“真的,组长?”田梦喜出望外。

“那当然,回来后就可以提干。”

“真的,组长?”

“那当然。不过,你回来后就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呢?感谢还来不及呢。”

“你怎么感谢我?”

“我探家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他摇摇头。

“我帮你洗衣服,缝被子。”

他又摇摇头,一双灼热的饱含温情的眸子向她喷射着火焰。

她脸红了,羞赧地垂下了头。

“别叫我组长。我没有妹妹,叫我哥吧。”

她把身子扭向一边。

“叫呀?”梁启明勇敢地伸出双臂,把她的身子又扳了回来。

“哥。”田梦羞得不敢睁眼。

梁启明:“去了以后要刻苦学习,别贪玩儿,有什么难处给我来信。还要注意身体。你这一去就是一年。”

田梦:“放心吧,组长。”

“恩?”

“哥。”

“我的好妹妹!”梁启明坚决地把她搂在了胸前。

“我回去了。”她想挣脱。但梁启明的两臂象钳子一样把她夹得死死的。

“你嫌我黑!”他说。

她的头左右摆了摆。

“你还惦记着他!”

她的头又左右摆动。

“我喜欢你!你一来我就喜欢上你了,但我不敢向你表露,我只能把对你的爱深藏在心底。想爱而不敢爱、不能爱的痛苦你能理解吗?”

梁启明觉得出,她的头上下点了点。于是,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信心和勇气,他觉得体内有一股压抑已久的巨大能量终于找到了爆发口,于是,他一手挽起田梦的双腿,一手托住她的脖颈,猛地将她抱起,疯狂地旋风般地旋转起来。旋转中,他看到了郁郁葱葱的松柏,看到了湛蓝清澈的天空和纯洁无瑕的白云;旋转中,他听到了风驰电掣的呼啸,听到了令人心醉的呻吟。突然,他头晕目眩,脚跟不稳,不能自已地倒了下去。他们倒在五棵松下,倒在野草丛中,倒在疯狂的、错乱的、不可遏制的欲念之中……

待他们醒来,一切都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去。她瘫在地上,失魂落魄;他痛心疾首,垂胸顿足。

当时最害怕的就是怀孕。无论梁启明给她多少安慰,都打消不了她的恐惧。她忐忑不安,度日如年,掐着指头一天天地算,一秒秒地熬。越是接近那个决定命运的日子,她越是沉不住气。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一天一旦降临,她将怎样度过。然而,过去最不喜欢见到的、现在又渴望见到的东西,终于准时而耀眼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她报喜似地偷偷告诉了梁启明。比她担惊受怕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梁启明,得知此消息后更是欢天喜地。田梦一反过去每到这个时候就疲倦懒散的状态,照常出操,照常打扫卫生,兴奋极了。她过去一直管例假叫“倒霉”,打这以后,她把“倒霉”改称“好事儿”。

当时田梦对“危险期”内的“安全”结果感到侥幸和费解,现在看来已经不足为怪了。问题肯定出在丈夫身上。

田梦伸了个懒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医院查查?”

梁启明说:“这阵子哪顾上了。”

“你不是要去所里开会吗?顺便查查。”

“我倒有个好主意,想听不想听?”梁启明诡秘地朝田梦瞥了一眼。

“要说快说,不说拉倒!别卖关子!”田梦不屑地晃晃脑袋。

“我这个主意,说不定正中你下怀呢。”

“不就是找别人要一个么?才不稀罕呢!”

“你不稀罕我就稀罕啦?你能生我们干嘛找别人要?”

“你又不行吹什么牛?”

“我不行可有人行啊?”

“什么意思?”田梦看到丈夫诡秘的表情,似乎猜到了什么。

“什么意思我想你应该明白。”梁启明盯着田梦的眼睛说。

田梦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她从未考虑过,经梁启明一点,好像早就孕育于心似的。她恨自己干嘛要脸红,恨梁启明让她难堪。于是就大嚷,近乎歇斯底里:“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把我当什么人了?”

梁启明却不恼:“只要我没意见,你怕什么?”

田梦双手捂住耳朵,直嚷:“不听不听!”

“再说,我听说这种事情许多不能生育的人都尝试过。”

田梦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已经检查过了?”

梁启明迟疑片刻说:“对不起,我没有及时告诉你。”

“这么说你真的有问题?”

“医生说我的精子数量不够。”

“难道就不能治吗?”

“也能治,不过听说时间挺长,而且效果也说不准。”

“那就先治,实在治不好咱就要一个。”

“要一个孩子总不如自己生的亲。”

“你不是生不了嘛!”

“我刚才说的是心里话,希望你能考虑。”

“去去去!”田梦脸又红了,她马上转移话题,“党支部就要研究我的入党转正了,你最好给程伟说说,关照一下。”

“这还用我说?你放心,我不说程伟也会关照的。”

“又来了又来了,不愿说就算了,干嘛老挖苦人?”

“我说的是事实。你转正绝对不成问题。”

“听说程伟还没对象呢。”田梦突然转移了话题。

“怎么,你想给他介绍一个?”

“你别说,我还真有这想法。”

“有能耐你就使。”

“我看辛裴就行。”

“什么?”梁启明紧张了一下,“别胡闹,她怎么行?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还用问?”

“辛裴虽然结过婚,但是你知道吧,她是处女!”田梦特别强调了“处女”两个字。

梁启明一怔:“你有什么根据?就因为她原来的丈夫阳萎?我就不信她丈夫那玩艺儿从来就不管用!就算不管用,她丈夫也会有别的办法。退一步说,就算辛裴是处女,程伟也不会要她,说起来她毕竟是结过婚的人,名声不好听。”

田梦生气了:“你们男人都臭不要脸!对女人要求那么高,你们自己干净吗?程伟干净吗?还不是脚踩两只船,乱搞女人!”

“别瞎说。谈恋爱中的过失,跟乱搞女人是两码事。”

田梦激动起来:“这不公平。女人离了婚或是在恋爱时失了身,就落下了罪名,失去了所谓贞操;而男人什么都没失去,不但没失去,还得到了。你说,这公平吗?”田梦被自己的话惊呆了。

梁启明走到妻子身边,和蔼而宽厚地说:“你这是跟谁怄气?”

田梦说:“烦得慌。”

“是不是要来好事儿了?”梁启明宽厚地笑笑。

“什么好事儿!不来才好呢!”话虽这么说,田梦却很快平静下来。丈夫的笑就有这种功能。多少次了,每当她心烦意乱、情绪不好时,丈夫总是对她投以温柔宽厚的微笑。这微笑就像一把细密的力度适中的篦子,把她那浮躁紊乱的心绪,梳理得整整齐齐,安安静静。于是,她感到了自己的幼稚和冒失,后悔不该孩子气十足。同时,又为丈夫没有跟自己一般见识而暗暗庆幸,深深感动。

“原谅我,以后再不说那样的话了。”田梦偎依在丈夫的怀里温柔地说。她听到了丈夫强有力的心跳,顿时觉得,她所依靠的这个胸膛是可以信赖的。

往日不管多么疲劳,只消一夜,醒来便浑身是劲。而今天,赵世俊一早醒来就感到疲软无力,四肢像灌注了铅,抬不起举不动,死沉死沉。早饭只喝了半碗稀粥,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他害怕自己倒下。现在倒下不是时侯,别人会笑话他经不起折腾,是孬种。

走出饭堂,赵世俊见营门口处,人们熙熙嚷嚷兴高采烈地往大卡车上拥。他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有班车去郭尔奔。

郭尔奔离山头60多公里。那里有一个很小的火车站,一个很小的百货商店,一个很小的农贸市场和一个很小的邮电所。室里每星期往郭尔奔发一次班车(卡车),班车的任务是取送邮件和购买蔬菜等生活必需品。通常大家有事没事都愿意到郭尔奔逛逛,其兴趣之浓,不亚于逛北京王府井大街。所以,每到星期天班车出发前,山头就像过年一样热闹。

赵世俊难过地想,如果不是因为身体不适,他也是可以去的。他早想给韦霞买点东西,尽管还没想好买什么。

韦霞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赵世俊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他知道,韦霞是真的生他的气了。他强打精神,把猪食挑到猪圈,竟累得气喘吁吁。他想休息一下再干,结果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直觉得腿肚子打颤,浑身发抖,小腹绞痛难忍。不大工夫,屙了三泡稀屎。他知道自己不行了,真的要倒下了。他想回宿舍,刚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天晕地旋,腿软软的,不等迈步,便瘫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赵世俊听到了呼唤声:“小赵!小赵!”这声音十分遥远,好像来自天外;又非常亲近,仿佛就在耳边。

赵世俊挣扎地张开眼睛。看清了,是指导员。他感到鼻子酸酸的,眼泪就淌了出来。他想起了母亲,想起小时侯在外边受了委屈,回家后在母亲的怀抱中哭诉冤屈、寻求同情与安抚的情景。

程伟背起赵世俊快速往卫生室走。赵世俊梦见自己坐上了小船,悠悠荡荡,飘飘忽忽。

“三十九度二。怎么现在才送来?”辛裴军医责备道。

“他拉稀,会不会是痢疾?”程伟说。

“快取便样来。”辛裴递给程伟一个小瓶和一根棉竹棒。

程伟立即取来便样,好家伙,小瓶满满的。辛裴皱了一下眉头说:“这么多。”

程伟笑道:“我怕不够,多挖了点儿。”

化验结果:痢疾。

“赵世俊必须隔离治疗。”辛裴对程伟说,“他所用过的东西以及食堂的餐具等,都必须消毒。”

“我去落实。”

程伟刚走出卫生室,背后又传来辛裴的叮嘱:“还有你自己,那双脏手。”

辛裴的“脏手”二字说得别有韵味儿,程伟听了心里怪痒痒的,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遗憾的是,辛裴已经闪进屋里,他只见到辛裴身影的最后一道白光。

程伟想,这就是人们说的那个性格孤僻、高深莫测的“怪女人”了,也就是那个离婚后奉行独身主义的“冷女人”了,也就是赵世俊攀比的那个超了七天假而没有受处分的“超女人”了。

落实了辛裴医生交代的工作,程伟通知食堂从即日起给赵世俊做病号饭。然后,又从小卖部买了点心和水果罐头来到卫生所。

赵世俊已睡去。程伟把罐头放到赵世俊的床头上,转身来到卫生室。

辛裴正在洗手,背对着他。

程伟坐下来。辛裴只管洗手,也不看他。她洗手的声音真脆,真清亮,真好听。只有干净而细嫩的手,才能洗出这样的音响效果来。他想。

“辛军医,小赵怎么样?”程伟问。

“还算及时。”辛裴说,没有回头。又开始在手上涂肥皂。

“这孩子真要强。”

“要强就得吃亏。”

“人应该要强。”

沉默。流水声。洗手声。这是第几遍了?她怎么老洗个没完?

程伟点燃一支烟。辛裴回头瞥了一眼。

“是不是不让吸?”

“你不是在吸吗?”

程伟立即把烟掐灭。

手终于洗完。那手不服不行,确实白净。男人的手绝对洗不出那水平。

“你交代的事情都落实好了。”程伟说。

辛裴嘴角微微一扯,拉出一丝浅浅的笑容。程伟的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她心里直发笑。手已擦干,她坐下来剪指甲。

程伟说:“小赵探家超假一天,受了处分,又让他喂猪,他心里窝着火。刚才,我想找他谈谈,见他昏倒在猪圈里。想必你也看到了,他的肩膀又红又肿,皮都磨破了。人病成这样,还在干活,图啥?我不相信这样的战士会不同情达理。”

“不愧是指导员。”辛裴头也不抬,边剪指甲边说。

“我说得不对?”

“那就也给我处分吧。小赵是攀我。”辛裴虽然是四室卫生室军医,但行政和组织关系在B股,也就是在程伟的领导之下。

程伟急忙解释:“你别误解,我并不是说小赵攀比你就应该给你处分。也许你有正当的理由。”

“什么理由也没有,处分就是。” 辛裴丢下话,径自进了里屋。

白布帘把两人分割在两个世界。

程伟本想再说点什么,见此情景,只好作罢。他没想到辛裴会如此痛快地承认自己的问题,更没想到她会主动要求处分。她那满不在乎的样子,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临走时程伟冲着里屋说:“你再慎重考虑考虑,处分可不是开玩笑。”

出门后没多久,辛裴的声音忽然从脑后飘来:“处分的事我不是开玩笑呵。”

程伟马上转过身,只见白光一闪,辛裴的身影躲进了屋里。





晚上放映《流浪者》。程伟早看过,不想看。可梁启明硬是把他拉了来,说一个人在家憋着多没意思。

他们坐定后不久,田梦与辛裴结伴而至。她们就“坐在什么地方”的问题,窃窃私语很是讨论了一番。最后,还是田梦的意见占了上风。于是,她们坐到了梁启明和程伟的身后。于是,女人特有的传递性和渗透性很强的呼吸声、低语声,从脑后频频辐射过来。程伟感到头皮发紧,似有电流通过,麻酥酥的。他转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到梁启明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目视前方,很是坦然。他的情绪顿时烦躁起来。他对自己不满,干嘛自作多情?今非昔比,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粱启明觉察出程伟情绪的变化,便主动与他交谈。田梦和辛裴不知因为一件什么有趣的事情,居然忍俊不禁,嗤嗤笑个不停。程伟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如果再坐下去,他担心自己会发疯。电影刚开演,他借故头疼退了出来。

回到宿舍,程伟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一看笔迹和地址就知道是郝莉莉来的。

程伟以为他不去信,郝莉莉便不会来信呢。恋爱谈了近半年,感情的磁带始终未把爱的信息编进程序,使得他至今没有进入“情况”。他知道这对郝莉莉来说很不公平,但他怎么也激发不出当年对田梦的那种浪涛拍岸般的激情。有人说,感情好比一节电池的能量,释放的部分不可能再生。有的人在失恋后自以为又重新爱了,殊不知那是把残存的感情错当成早已丧失的那部分情感,后者较之前者,既缺少数量,又没有质量。

这事得怪吴主任。他太多事了。悲剧往往就出在这里,叫做好心办坏事,帮倒忙,适得其反。

信挺厚。真能写。程伟想起来了,眼下,郝莉莉正在酝酿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爱情小说。恋爱经历坎坷,感情又丰富,就容易把剩余精力斥诸笔端,以补偿在情感方面的缺失。

程伟打开信。郝莉莉称他“程伟”。不亲切。细想想,不这样也不行。直呼“伟”?太酸了。姓名要是三个字就好了,就可以验证亲切不亲切了。他发现“程伟”二字与下面的正文,在笔迹、颜色和流利程度方面都有所不同。这说明,她在称呼上颇费了一番心思。这倒使程伟感到有股热流从心底淌过。他开始读信。

程伟:

你好。

我今天才知道,你为什么对去山头那么执着——你是寻找你的初恋去了。我还了解到一些有关你初恋的背景材料。它帮我揭开了许久以来一直使我困惑不解的谜团:像你这样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怎么会去当一个牧场的羊官儿?而且一当就是五年(我毫无鄙视牧场工作之意,我只是按大多数人的思维定势,来理解和说明这个问题)!

我承认,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温良贤惠、富于牺牲精神的女性,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那种观念新潮、风姿绰约的女郎。这使我不大讨男人喜欢。当然,我决不丑。正因为此,我不知不觉涌入了所谓“高不成、低不就”的大龄行列。从这个层面上看,人类的精神需求与现实可能的矛盾是何等尖锐!我认为,这个矛盾将长期存在下去,而且是不可调和的。

都说女人相信命运,即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从心里鄙视这种宿命的逻辑。我一直在想,女人的这种宿命观,究竟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副产品,还是后天由外界(比如文化、习俗等)强加给她们的?我在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时,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男英雄多是男作家们创造的,女英雄多是女作家们创造的;在男英雄那里,女性多是附属物或牺牲品,在女英雄那里男人多是奴才或走狗。那么,究竟是男作家错了,还是女作家错了?抑或生活本身错了?其实都没错。是作家的比例构成出了问题:男作家太多,女作家太少。双方力量对比相差悬殊,女作家寡不敌众,被男作家打得落花流水。我转了一大圈,无非是想说,女人原本不是也不应当是男人的附属物,弱者决不是女性的天然标签。女性宿命论之所以存在和发展,那些男尊女卑的制造者们(当然包括某些男作家)要负直接责任。我相信,有朝一日,男女作家的比例构成发生了根本变化,女英雄势必与男英雄分庭抗礼。一切传统的、与女英雄的新地位、新面貌和新品格不和谐的有关词汇,如嫁、娶、贞节、操守、过门儿、姓氏等等,都将赋予全新的解释。你看,我描绘了一个多么美妙绝伦的“女儿乌托邦”。但是谁又能断言,人类社会发展的尽头,不是对原始母系社会的最高层次的回归?

我在你心目中也许无足轻重。而你对我倒颇具吸引力。这是让我最纠结、最苦恼的一点。坦率地说,只要你一天不对我说“咱们分手吧”,我就一天也不放弃你。装傻干脆装到底。世界上的装傻夫妻还少吗?这样看来,我是不是也相信命运了?明知道爱上一个并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却楞是要一摸黑走到底!其实,与其说这是我甘愿在命运的支配下委屈求全,不如说这是女性纯朴善良的天性的必然抉择(她们梦想有一天,她们所爱的人能回心转意。不像你们男人,心那么狠!)。

说起来你读书不少,怎么就没有好好地研究一下女人?我发现你不懂女人,却又那么自信。恕我直言,你有一个很错误的观点,你只认为你初恋的感情是珍贵的,却无视别人也有同样珍贵的感情。你至今抱着你那颗受伤的心不放,把它奉为至宝。其实,那是没有半点意义的,不值得你去为它做出新的牺牲。它只会窒息你的呼吸,破坏你精神生活的节律,使你丧失正常的理智,变得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过去,不相信未来。最终,变成一个鼠目寸光的可怜虫!

所里规定,卫生队每年要有一名女军医与你们山头的女军医对调,旨在体验一下你们山头的苦行僧生活。吴主任问我去不去,我没把话说死。我想征求你的意见。你要觉得合适,我就去;要是觉得我碍手碍脚,我就不去了。

最近机关都在传你当四室教导员的事,不知真假。若真是这样,我可倒霉了(你会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把你的书箱从政治处仓库里搬到我这里来了。你的书真不少。我的小说进展得不太顺利,老是沉不下心。

听说吴主任不久就要带工作组去你们那搞老兵退伍工作,我给你织了一件毛衣让吴主任带去。这是我为了你专门学织的,织得不好,凑合着穿吧。

我家就我一个女孩子,从小受宠惯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碰到像你这样对我不感兴趣的男人。我对你可以说“恨之入骨”了。今天,我把你痛骂一顿,心里舒坦多了。你也可以回信骂我,我洗耳恭听。

祝秋安!

莉莉

 读罢信,程伟脸颊火辣辣的。没想到会来这样一封信。“我又为她的爱情小说提供了一个新形象!”程伟喃喃地说。他想,等忙完了老兵退伍工作,就让她来;如果她同意,马上结婚也行。都老大不小了,还谈个啥劲?





为了迎接年底的全所抄收比武,程伟提议B股搞一次抄收竞赛。梁启明对这次竞赛很感兴趣,亲自督战。

竞赛采取一次性淘汰。这是超出常规的做法。以往的比赛,一份报文抄两遍,选其中最好的一份计算成绩。大家已习惯于这种有选择余地的比赛,也能发挥出较高的技术水平。而一次性淘汰,势必把大家推向一锤定音、背水一战的境地,造成情绪不稳,心里紧张,水平得不到正常发挥。对此,梁启明心里犯嘀咕,但又不好说什么。

竞赛结果不出所料。“速度报”抄收第一轮下来,就有一半的人被淘汰。而这一轮的抄收速度不过是学员从教导队毕业时的起码标准。

梁启明有些坐不住了,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心想,你程伟这不是出我的洋相么?

三轮过后,场上无一人幸免,全部被淘汰。这时,梁启明想起了赵世俊。他要在就好了,就不会这么狼狈了。赵世俊报抄得好,是大家公认的。但他太傲气,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梁启明死烦他。去年全所举行抄收竞赛,梁启明明知道赵世俊如果参加,单项冠军非他莫属,室里也有光彩,但他执意把赵世俊卡下了。你傲?非治治你不可,豁上不要那个第一名!

“速度报”尚且如此,“干扰报”更不用说了。由程伟亲手录制的干扰报,比平时训练的难度要大得多。大家直抱怨干扰太大,根本没法抄,有的干脆停下笔来干瞪眼。

“让指导员抄给大家看看。”后排不知谁冒出一句。声音不大,但都听到了。

“对,抄给大家看看!”大家都感到此话言之有理,说到“点子”上了。

“有意见课下提,不要起哄嘛。自己抄不上,不等于别人也抄不上嘛。”韩永林股长站出来维持秩序。

梁启明此时的心情很矛盾:从提高B股的训练水平考虑,他希望程伟通过这次考核能给大家好好地上一课;从他内心的真实感受来说,他又希望程伟弄巧成拙……

程伟走上讲台,笑着看了看韩永林股长,示意让他放录音。而后拿起一支粉笔,转过身面对黑板,做好了抄收准备。

录音机把一组组干扰文输送出来,字母通过程伟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流畅而舒展地排列出来。

大家被震住了。

梁启明暗叹程伟宝刀不老,雄风犹在;与此同时,一丝难以名状的妒意掠过心头:看来他是有准备的。

抄完报,程伟对大家说:“这次竞赛,我不是有意出大家的洋相。但是,大家必须看到,我们目前的抄收水平,远远不适应实战要求。今天仅仅是比赛,大家就紧张成这个样子,那么实战呢?比赛与实战情况下的心理状态和紧张程度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说到这,我给大家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十多年前那架外逃的三叉戟坠毁在蒙古温都尔汗,今天已没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了。可在当时呢?

“那天后半夜,我们室接到了上级下达的进入一级战备的命令。‘一号手’(技术尖子)紧急上机,值班首长进入指挥位置,作战室充满紧张气氛。那天晚上报文特别多,干扰特别大。监听温都尔汗雷达连电台的是一位入伍不满一年的战士。这个战士在教导队训练时就十分刻苦,而且成绩优异。到工作岗位后,他从实战需要出发,练就了一身抄干扰报的过硬本领,并多次在全所干扰报抄收比赛中夺魁。就是这位战士,在这天晚上抄到了一份重要报文。当时译电员对报文中的两组电码提出疑问。这两组电码被淹没在强大的电波干扰里,是这份报最难抄收的部分。为了准确起见,译电员建议几个‘一号手’同时抄这两组报文。结果一人一个样。译电员问:‘你们谁有把握说自己抄得准?’大家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这时,这位战士说:‘我有把握。’最后就是按这位战士抄的报文内容上报总部的。时隔不久,上级直接下通令给这个战士记了二等功。抄一份报,就立二等功,这功是不是太不值钱了?当时大家都觉得蹊跷。后来才知道,这份报文与那架‘三叉戟’有关,那两组报文与‘降落’或‘坠落’有关。大家想想,坠落和降落,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关系到一个极其严重的发展趋势。这个问题搞不准,直接影响中央首长的战斗决心。至于它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我认为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同志们,常年不打仗,我们的思想始终进入不了情况。一谈战争,总以为打不起来;一搞战备,总认为是神经过敏;一说带着敌情练兵,总觉得是在演戏。这样不行。这样练不出过硬的军事技术。我体会,带不带着敌情练兵,带不带着压力练兵,效果是大不一样的。这件事使我掂出了耳机和铅笔的分量,认识到了自己的神圣使命。”话音刚落,掌声暴响。

梁启明深受感染,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韩永林这时站起来激动地对大家说:“我想,大家一定很想知道那个立二等功的战士是谁吧?”

大家突然静了下来,似乎已经猜到是谁了。

“他就是我们的代理指导员程伟同志!”韩永林提高了嗓门。

掌声再次暴起。



梁启明到所里开老兵退伍工作会议去了。吃过晚饭,田梦感到百无聊赖,就去找辛裴。她有好长时间没找辛裴聊天了。

辛裴闹离婚那会儿,三天两头往她家跑,她也经常到辛裴那儿去。她们在一起讨论爱情、婚姻、家庭问题,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她同情辛裴的遭遇,辛裴羡慕她的幸福,两人都把对方当知心朋友。自从辛裴离婚后,不知怎的,再也没登她家的门。尽管她们见面时有说有笑,但彼此能感觉出来,她们之间的那种“亲近味儿”越来越淡,知心话越来越少。田梦曾在梁启明面前说起过辛裴的变化,梁启明反问她:“结了婚的女人和离了婚的女人,在言谈举止和与人交往方面能一样吗?”话虽然在理,但她总认为辛裴没有理由放弃对新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没有理由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程伟来后,特别是当她得知程伟还没有成家时,她立即想到了辛裴。她觉得,无论是程伟有了辛裴,还是辛裴有了程伟,对双方来说都是喜事好事。只是丈夫梁启明对此事反映消极,而且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敌对情绪。也不知当初他帮助辛裴离婚的那股热情哪儿去了。

辛裴正在织毛衣,见田梦来了,颇感意外。在田梦的印象里,近半年来,辛裴一直没有断了织毛衣。“整天织,也不见你穿。”田梦好奇地问。

“我织好了就拆。”

“拆了再织?”

辛裴点点头。

“那是为什么?练手艺?”

“别人织毛衣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织毛衣就是为了享受过程。”辛裴说。

“你说反复折腾是一种享受?”田梦不解。

“你想呀,织毛衣的过程中,充满各种构想和期待,一旦毛衣织成了,过程结束,变化消失,织毛衣的一切魅力也就不复存在了。”

田梦摇摇头,还是不理解。也许好久没有来了,田梦觉得屋里似乎变了样。再仔细看看,又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东西放置得有些凌乱。离婚时辛裴把家具、电视机都给对方了,自己只留下一台“声宝6060”收录机。她爱听音乐。现在,收录机就放在床头,旁边有几盘盒式原声磁带。

“坐吧,屋里太乱,让你见笑了。”辛裴淡淡一笑。那颗漂亮的虎牙露出半截,晶莹透亮。田梦曾经好嫉妒这颗虎牙,抱怨没长在自己嘴上。

田梦坐下后说:“你好长时间没到我家玩儿了。”

“小张外出学习,室里就我一人,哪有空?”

“这不是理由。”田梦说,“按说,离婚后你应该解脱了,精神应该愉快才对。可我觉得你反而不如过去,过去你多开朗。”

辛裴不语,从糖盒里找出一块虾酥糖递给田梦。

“这次探家,没找个合适的?”

辛裴摇摇头。

“你不能老这样下去!”

“已经习惯了。”

“我最不愿听你说这话了!”田梦不高兴地说,“我今天来,就是要打破你的习惯!”

“求你饶了我好不好?”

田梦不理会她,直截了当地说:“你看程伟怎么样?”

辛裴一愣:“你不是开玩笑吧?”

田梦很认真:“当然不是开玩笑。论人品,论才能,我们老梁都比不上他。”

辛裴说:“不谈这个好不好?”

“不好。我就是为这个事来的。”

“你的好意我领了还不行吗?”

“不答应我就是没领我的好意。”田梦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这不是逼我嫁人吗?”

“差不多!”

“我不会再嫁了!”

“为什么?”

“心早死了。”

“那是你没遇上好的,等我把话说完你再表态也不迟。”田梦也不管辛裴愿听不愿听,就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程伟。

“没想到你对他还挺了解呢。”辛裴话里有话。

“不瞒你说,当初我差点儿嫁给他。”

“还有这事?”辛裴停下手中的活计。

“想听吗?”田梦调皮地说。

“爱说不说。”辛裴继续织毛衣。

“其实你心眼最多了,心里怎么想的从来不给别人说。没有我实在。”

“好好好,我没有你实在,我想听,行了吧?”

田梦笑了:“这还差不多。”然后就一五一十把她与程伟那段经历讲了。讲完后田梦说:“我把核心秘密都告诉你了,你可得对得起我。”

“怎么叫对得起?”

“答应我呗。”

“再说吧。”

田梦一看有门儿,便忘情地拥抱了一下辛裴,并在她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响亮的吻。辛裴被搞得措手不及,很不好意思。

从辛裴家出来,已星斗满天。田梦异常兴奋。她认为自己做了件绝顶的好事。这件事如果办成了,她将了却一件使她昼夜不宁的心事。现在她才明白,这些日子,她的情绪之所以不好,原来是为了程伟。她抬头仰望夜空,星星好像就挂在头顶上,仿佛一伸手就可抓下一把来。她好久没有这样痴迷地仰望星空了。记得第一次这样仰望星空时是在五棵松,当时她躺在程伟怀里。就在那天晚上,程伟吻了她。那是她铭刻心骨的初吻。那初吻的滋味至今令她心醉。她想,今生今世不会再有这样的吻了。

回到家,田梦辗转反侧睡不着。她的脑海里翻滚的全是六年前她跟程伟约会的情形,程伟的音容笑貌,程伟的一举一动,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帧帧、一幅幅在她眼前闪过,挥之不去。忽然,她想起梁启明那天说过的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分明是让她跟程伟生个孩子。她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经丈夫这样一点拨,她又觉得这又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想到这里,田梦浑身一阵燥热,想立马见到程伟的欲望和冲动使她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鬼使神差,田梦不声不响地来到了程伟宿舍门口。她在程伟门前伫立许久,犹豫不决是否敲门。一想到门内的那个她曾经深爱着的男人,现在还是孤独一人,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勇气也由此生发。她轻轻敲响了程伟宿舍的门。

“田梦?”睡眼惺忪的程伟颇感意外。

田梦没说话,一步跨进门,然后把门关上。就在她关门的一瞬间,不知怎的,田梦竟泪流满面。

程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田梦,你怎么了?”

田梦抽泣不止,说不出话。

程伟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泪水释放一阵之后,田梦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了,就说:“没事儿。”

程伟:“没事儿你哭啥?”

田梦:“你别管,哭一下就好了。”

程伟:“田梦,你不会大晚上的专门跑到我这里来哭的吧?”

田梦摇摇头,泪水还是抑制不住地往外流……

程伟走到田梦跟前,温柔地说:“田梦,别哭了,如果没事就回去休息吧。你这样哭,不知道的看到了或是听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说着就要去开门。

就在这时,田梦突然关闭了门口旁边的电灯开关。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程伟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迎面扑来一团软绵绵热乎乎香喷喷的睡美人。他毛骨悚然,惊骇不已。他下意识地将睡美人推了出去。那睡美人便软软地瘫倒在床上,发出令人心颤神摇的啜泣。他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上前扶掖。那睡美人如长藤般柔韧的双臂便攀援上来,缠住他的脖颈。他极力挣扎要把这长藤甩掉。然而,那曾经不乏气力的膀臂,此时却失去知觉;他想用利刀般的严厉斥责把长藤斩断,嘴唇却被一只热乎乎湿漉漉的唇抵住,透不过气来。

程伟仿佛进入了时间隧道,乘上风驰电掣的列车,回到了六年前的某个夜晚。美丽娇好的田梦在五棵松焦急地等待他。他们像地下特工人员一样秘密接头。田梦告诉他,有叛徒,你已被出卖,必须马上离开此地,否则就来不及了。想到今生今世再也见不上面了,他们紧紧地抱作一团,田梦哭成了泪人,程伟痛不欲生。最后,田梦突然止住哭,郑重地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说完就一件一件地脱衣服,然后将雪白娇美的玉体呈现在程伟面前,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田梦的玉体晶莹碧透,光芒四射,耀得程伟睁不开眼睛。冥冥之中仿佛上苍在召唤,他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顺应了这一切。当他们不分彼此融为一体的那一瞬间,程伟感到他拥有了整个世界。他像一个体力充沛的优秀长跑运动员,在没有起点更没有终点的跑道上迅猛奔跑,勇往直前!渐渐地,他偏离了跑道,远离了尘世。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他每行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能量,他明显体力不支。举目四望,万籁俱寂。这时,他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呼吸困难,坐立不安。他奋力挣扎挣扎再挣扎,终于从水深火热中挣扎出来。

挣扎出来的程伟,非常清晰而确切地看到了明晃晃躺在自己怀里的柔情似水半昏半迷的田梦。他意识到出事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他没有似乎也来不及追根寻源,没有似乎也来不及检讨自己,更没有也不准备说一些温存贴己的话。当务之急是说服田梦立刻离开这里。他知道,这样做,未免不近人情,甚至会给田梦造成伤害,留下恶劣印象。但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必须也只能这样做。令程伟没想到的是,田梦毫无怨言,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不声不响地离去了。

直到天亮,程伟没再合眼。他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十一

支委会在研究党员发展问题时,遇到两个难题:一个是田梦入党转正问题。全股五个党小组,只有田梦所在党的小组勉强同意她转正,其它党小组都提出延长半年预备期的意见。另一个是几个超期服役老兵的入党问题,意见分歧比较大。一种意见认为,这几个老兵虽然表现一般化,但毕竟在这荒漠草原上付出了汗水,做出了贡献,退伍前解决组织问题也说得过去,而且往年都是这样办的。特别是,这样做既有利于老兵顺利退伍,老兵回去后也好安排工作。另一种意见是,发展党员必须坚持党员标准,不能迁就照顾,否则后遗症很大。这种意见在党内虽然是少数,但在团员青年中拥有大多数。

支委们各抒己见,莫衷一是。程伟没有急于表态。他找出一张资料卡片,对大家说:“我在政治处帮助工作时,看到一份内部材料,是地方一个大企业在党员轮训前搞的一份调查。这份调查对我触动很大,我给大家念念其中的有关数字,也许对我们有所启发。这个厂的党员中有复员军人687名,占全厂党员总数的36%。其中表现好的73人,一般化的占80%以上,还有极少数表现很差。据调查,这些复员战士中,有110人是在部队入党后不到半年就复员了的,还有48 人当月入党,当月复员。甚至有个战士在退伍前的一天之内就搞完了党小组讨论、本人填写入党志愿书、介绍人介绍、党支部大会通过和上级党委审批等五项手续。连他自己也承认,这党员纯粹是照顾的。”

念完卡片,程伟说:“这个责任不在下面,在我们领导。我们常以为,只要让老兵高高兴兴地退伍就万事大吉了,那党员发展得合格不合格不管我们的事,好像党员到了地方就不在我们党似的。我们不能再干这种蠢事了。否则,我们党就只剩下‘荣誉团体’的外壳,而先锋队性质自然就名存实亡了。”

程伟点燃一支烟继续说:“至于田梦的转正问题,我认为还是尊重多数同志的意见为好。这里无非有个情面问题。只要处理得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家对程伟的意见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响应得不那么坚决。程伟明白,道理大家都懂,关键是习惯势力太根深蒂固了。

支委会结束后,接着召开了党支部大会。会上,通过了延长田梦半年党员预备期的决议。散会后,程伟把田梦留了下来。

刚才似乎很坚强的田梦,此刻却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尽管事先程伟跟田梦打过招呼,让她做好接受批评的思想准备,但田梦怎么也想不到,大家对她的意见那么大、那么多,简直把她当成了坏人。程伟也觉得,会上个别同志的意见有些过分,言词不太讲究,使人难以接受。别说是女同志,就是换了男同志未必就坐得住。其实,程伟听得出来,有些意见明显是借题发挥,醉翁之意不在酒。

“冤枉了?委屈啦?”看着趴在桌上哭泣的田梦,一股柔情涌上程伟的心头,他想起昨天晚上那个睡美人。

“我有那么坏吗?”田梦的尖嗓门儿,即刻瓦解了程伟的柔情。

程伟说:“你应该从正面理解大家的批评,大家是关心你才这样说的。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参加党的组织,你恐怕一辈子也听不到这些话。”

“不想听!永远不想听!”田梦嚷。

程伟耐心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想做一名党员,首先就要做到坦然面对批评。我体会,一个好的负责任的批评,永远不会使被批评者舒服。我入伍以来,受过的表扬和批评多了,但表扬后的喜悦早已淡忘,而批评特别是那些触及灵魂的批评,却深深地刻在记忆里。”

“那叫什么批评?完全是恶语中伤!”田梦嗓门儿始终很高。

“嚷什么?怕别人听不见?”程伟耐着性子说。

“谁爱听谁听!”

“像个预备党员说的话吗?”

“不像就算,大不了取消资格!”田梦气乎乎地边说边往外走。

“站住!”程伟实在忍不住了,“刚才在会上你怎么不说这话?你倒挺聪明。照这样下去,取消你预备党员资格不是没有可能!”

泪已盈满眼圈,但田梦仍然嘴硬:“你是指导员,你可以不让我转正。我也不希转了!”门“哐”地一声带上了。

程伟还没反应过来,门又“吱哑”一声开了一道缝,田梦探进半个头,冲着程伟恶狠狠地说:“别忘了你是代职,半年后还不知在哪儿呢!”

程伟气得哑口无言。没想到田梦变得如此不讲道理,完全是泼妇,跟昨天晚上倒在她怀里的那个睡美人简直判若两人。

田梦搞不清究竟是一种什么情绪作怪,究竟哪来的那么大的火。她本意并不想惹程伟生气,不过是在程伟面前发发牢骚出出怨气罢了。她以为程伟肯定会站在她一边同情她、安慰她的。没想到程伟不仅不安慰她,反而把她教训一通。她受不了程伟对她的那个态度。

冷静下来之后田梦就后悔了。她恨自己太孩子气了。她想,程伟现在肯定瞧不起她了。一想到程伟瞧不起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想来想去,她认为还是找程伟承认错误比较好。主动总比被动强。

一咬牙,她敲响了程伟办公室的门:“报告!”

“进来。”见到田梦程伟有些意外。

进门后田梦低头低声地说:“都是我不好,你能原谅我么?”

程伟笑笑说:“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你肯定觉得我现在挺落后。”

“谁说你落后了?”

“你现在肯定瞧不起我了。”泪花在田梦的眼眶里打旋。

女人的泪,是比任何唇枪舌剑都锐利得多的武器,程伟显然被这眼泪打动了。他承认,这眼泪是他期待已久的;那个在他面前对往事显得无动于衷的田梦不是她的真面目,她还是那个温馨可人、纯情依旧的小姑娘,和六年前没什么两样。他很想说点安慰她的话,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你放心,我会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好好工作,经受住预备期的考验的。”田梦坚决地说,硬是没让眼泪流出来。

程伟高兴地说:“田梦,我相信你!”

田梦:“那我回去啦?”

程伟点点头:“回去吧。”

田梦走到门口,突然转身对程伟说:“我给你介绍了个对象。”

程伟很是惊讶:“不是开玩笑吧?”

田梦:“不是。”

“谁?”

“辛裴。”

“辛军医?”

“嗯。”

“你可真能惹事!”

“辛裴很好的。”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正谈着一个呐!”

田梦傻眼了:“啊!你不是说你一个人吗?”

程伟:“是啊,没结婚就是一个人。”

田梦:“这可怎么办?”

程伟:“解铃还须系铃人呗。”

田梦哭丧着脸说:“我怎么对她说嘛?!”

程伟:“如实说。”

田梦一脸为难的样子:“愁死了……”

程伟:“算了,我来处理吧。”

田梦补充说:“你最好把那个吹了。辛裴肯定比她好。”

“为什么?”

“辛裴虽然离过婚,但她还是处女!”

程伟怔住了。

田梦诡秘地笑笑,“没想到吧?”

程伟被搞了个大红脸。





十二



尽管程伟一再发动,但前来探视赵世俊的人仍然不多。事实上,躺在病榻上的赵世俊对是否有人来或是有多少人来看望他并不在意。他只想见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韦霞。前者远隔千里,不可能来看他;后者虽近在咫尺,却一直没有露面。但赵世俊有种预感,韦霞会来看他的。

赵世俊虽然有预感,但当韦霞真的来到床前时,他依然受崇若惊。这是他们上次在猪圈不欢而散后第一次见面。

韦霞给赵世俊带来了好几瓶水果罐头。赵世俊直埋怨:“你看你,你看你,谁让你买这么多东西来?你两个月的津贴费也不够呀!”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说:“算我买的。”

韦霞嗔怪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赵世俊眼巴巴看着韦霞从视野中消失,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赵世俊想,韦霞真的生他的气了。其实,他何尝不生自己的气呢?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决非他的本意,也是他压根儿没想到的。从记事起他就要强,什么事都要占先,都要超过别人。他的这种要强的性格从小学到中学都屡试不爽,这进一步强化了他要强的性格。入伍后,虽不能说样样工作都比别人强,但在抄收技术方面,他明显高人一筹。当新兵时一位带他的老兵曾向他传授真经:在情报部队,玩儿别的都是虚的,唯有抄收技术实打实,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掺不得半点假。他深信不疑,努力实践,结果并没有如愿。他不能不怀疑,要么老兵错了,要么世道变了。报抄得好究竟有什么用?领导根本不认这个。

胡思乱想的当儿,程伟来了。他也给赵世俊带来一些水果罐头。

赵世俊说:“指导员,你每次来都带东西,我能吃得了么?你看,我这都快成小卖部了。

程伟指着桌上的罐头说:“这也是我送的?”

赵世俊不好意思地笑笑。

“感觉怎么样?”程伟问。

这时,辛裴走了进来。

赵世俊对辛军医说:“好多了。可以出院了,是吧辛军医?”

辛裴瞥了一眼程伟:“这得问问你们指导员。”

程伟笑道:“我可不管也管不了出院的事。”

赵世俊说:“辛军医,你出去一下好么?我有话对指导员说。”

辛裴离开后,程伟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指导员,我求你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先说什么事,我再考虑能否答应你。”

“我听说宣布给辛军医处分了?”

“对。”

“求你把处分撤销了吧?”

“为什么?”

“其实我并不是真攀比她,辛军医是好人。”赵世俊非常认真地说。

程伟说:“处分辛军医,并不是因为你攀比她,也不能认为受处分就是坏人。部队有纪律,每个军人都必须遵守,不管谁违反了纪律,都要受到相应的处分。”

赵世俊不吭声了。

“能告诉我你超假的原因么?”

赵世俊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要替我保密。”

“没问题。”

“这次探家,主要是处理个人问题。我的女朋友被一个仗着有几个臭钱的混蛋霸占去了。我回去找他算账,结果惹了麻烦。”

“究竟怎么回事?”

“我本来想找那家伙算了账就立即赶回部队。可是回去后好几天找不到他。我估计他在躲避我,因为我把回去的事告诉了我原来的女朋友。后来,我让我原来的女朋友转告那家伙,我要和他谈一次,我决不会伤害他。这样他就来了,是和我原来的女朋友一起来的。那家伙口口声声对不起,甜言蜜语说了一大堆。我这人耳根子软,别人一句好话就能让我感动。当时,我的满腔仇恨不知哪里去了。看在我原来女朋友的份上,我原谅了他。他们刚走不久,我就后悔了。我不该便宜那家伙。我归队那天,他们去火车站送我。看他们那么高兴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临行前我喝了不少酒,怎么看那家伙怎么有气,我就动手打了他。他就和我厮打起来。候车室里本来人就多就乱,这下更热闹了。后来,我们俩就被车站派出所扣下了。火车也耽误了。”

“这些事你怎么不跟领导反映?”

“反映也没用,怎么说也得挨处分。”

“今天怎么说了?”

“你和别的领导不一样。”

程伟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奉承领导了?”

赵世俊申辩说:“指导员,我从不奉承人。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别以为我在这里消息闭塞,我什么都知道!”

程伟好奇地问:“是吗?说说看,你知道什么?”

“你抄干扰报把大家都震了是吧?”

“还知道什么?”

“你立过二等功。”

“还有呢?”

“这就够了。我就佩服有本事的领导。”

“反过来说,领导也喜欢有本事的战士。我听说你的报抄得就很好。”

“好有啥用?没人看得起。”

“我看是你瞧不起自己。今年底全所大比武,你给我拿个冠军回来怎么样?”

“只要你信得过,我赵世俊决不给你丢脸。”

“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十三



室党委扩大会。研究退伍战士名单。在赵世俊走留问题上,梁启明与程伟较上劲了。其实,在多数党委委员看来,程伟与梁启明的矛盾争执是迟早要明朗化的。

发配赵世俊喂猪,都知道是梁主任的决定,程伟一来不仅没有冷待赵世俊,还公开宣布赵世俊将参加年底的全所大比武;辛裴超假,都知道是梁主任点过头的,但程伟却对辛裴照处分不误;田梦入党转正,都知道梁主任的面子不好驳,而程伟却顺其民意,延长她半年预备期。这些事,梁主任居然能够容忍,能够保持沉默,在大家看来简直就是奇迹。

再一再二又再三,梁启明也觉得已经到了不能再退让的地步了。如果说,过去迁就让步,还或多或少说明自己心胸开阔,有涵养,有大将风度的话,那么再迁就下去,就意味着软弱可欺,甚至说明你心里有鬼,被人抓住了把柄。

梁启明认为不能再退步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他这次去所里开会,证实了他的判断,程伟即将提升为四室教导员,和自己平起平坐!这意味着重用!难怪程伟来山头代职劲头那么足,说不定领导早跟他吹过风了。还假惺惺地装什么可怜相,说什么要转业呢!

梁启明越想越窝火,觉得被程伟耍弄了。吃亏就吃在自己的慈悲和轻信上。自己早该明白,程伟的傲骨和精明,决定了他这次回来代职,不可能作为一个失败者来缴械,也不可能作为一个小卒甘当配角。

既然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别说你现在还不是教导员,就是将来真当上了教导员,也休想在我面前指手划脚,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羊。

梁启明心里较着劲,却装出一幅平静的样子:“按照今年上级关于退伍工作的指示精神,像赵世俊这样的必须复员。”

程伟针锋相对:“上级关于退伍工作的指示精神还有一条,那就是让各单位从实际出发,创造性地执行上级指示,我们总不能不顾事实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执行上级指示吧?”

“该机械的就不能灵活。否则,谁都认为自己的情况特殊,大家各行其事,随心所欲,那还有没有纪律章法?有没有步调一致?部队还成什么样子?”梁启明感到今天思路不错,表达也跟得上。

没等程伟开腔,梁启明接着又说:“党委会嘛,大家都发表意见。”他希望大家都顺着他的思路走。这样,既可以壮大自己的阵营,又可以避免纯属两个人之间的争论。目前他还不想跟程伟闹僵,那样对自己并不利。吴主任明天就要来了,不能因小失大。

果真有几个同志发表了与梁启明基本一致的意见。其中有的还把赵世俊退伍与单位安全防事故工作联系起来,谈了走与留的利弊关系。

梁启明立即抓住话题,进一步阐发他的观点:“刚才有的同志提到了安全问题,我觉得讲到了点子上。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安全工作,这是第一位的问题。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这样说,我们宁肯工作平淡一些,成绩少一些,也不能在安全工作上出问题。安全工作出了问题,其他工作做得再多,成绩再大,也白搭。”梁启明自信地环视一周,继续说,“这里我给大家透个信儿,由于我们已经连续五年安全无事故,所党委决定总结我们的经验。”

会议室顿时活跃起来。

梁启明情绪越发高涨:“明天,吴主任就要率领工作组来我们室,一是搞老兵退伍工作,二是帮我们总结经验。这是所党委对我们的最大信任和鼓励。当然,我们的安全工作还有不少漏洞,我们不能盲目自满。这次老兵退伍工作,就是对我们的一次最好的考验。我们要尽最大努力,保证退伍工作顺利完成。为此,我们要把那些调皮捣蛋的不安定因素统统从部队清理出去。我们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整天围着像赵世俊这样的人兜圈子、打转转,说到底,部队是要打仗的。”

梁启明终于打住了他的发言。他得意地环视四周,感到气氛很好,不少人在频频颔首。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瞥了程伟一眼,立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的心紧缩了一下,预感到更激烈的论争还在后头。他提醒自己,要做好充分准备,往最坏的方面着想,任何一点掉以轻心,都可能导致被动乃至失败。

会议室异常肃静。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程伟反驳。

程伟把快要燃尽的烟蒂插入另一支烟中,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缓缓地吐出来。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梁启明同志把我们的思路,从老兵退伍扩展到安全防事故工作和部队的中心任务即要准备打仗上来,我觉得这是很对的。其实,我们研究老兵退伍工作,本来就不应该把视野局限在个别人身上,也不应该局限在单纯的谁走谁留上。刚才梁启明同志提到一个数字,就是我们室五年来安全无事故。这无疑是可喜可贺的。但是,大家也许疏忽了另一些数字,即五年来,我室在作战训练水平上,在敌情研究上,成绩每况愈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以来全所发生的三起作战差错中,我们室就占了一起。我们在去年全所的抄收比武中差一点垫底。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抹杀我们的成绩,我只想让大家想一想,我们抓安全到底是为了什么?安全与作战训练工作究竟是什么关系?老兵退伍工作究竟应该围绕安全做文章,还是应该着眼于提高部队战斗力这个长远目标?”

程伟又大吸一口烟,继续说:“我认为,把安全工作说成是第一位的工作是不妥当的;说安全工作搞好了,其他工作都可以忽略不计也是非常片面的和极其有害的。谁都知道,我们是以作战训练工作为中心,其他工作都要围绕这个中心来开展。另外,我觉得安全本身不是一项单纯的工作,它不过是我们对各项工作的一个综合要求。离开了各项工作,安全便无从谈起。试想,如果作战训练水平低,漏了敌情,能说是安全么?如果思想政治工作跟不上,出了案件,能说安全么?如果行政管理松懈,战士打架斗殴,能说安全么?如果卫生保健抓不好,造成非战斗减员,能说安全么?”

“老程,我们今天好像不是讨论安全与其他工作的关系吧?”梁启明颇有涵养地说,“要论它们的关系,我想在坐的每个同志都是懂得的吧?”

程伟看也不看梁启明,继续说:“我并没有跑题。大家的发言启发了我对赵世俊走留问题新的理解。我认为,在赵世俊走留问题上,我们的态度太片面、太消极。我们只考虑他留队后可能会对我们造成的麻烦,只担心他砸了我们五年安全无事故的好梦,却唯独不想他也许能为我们夺取五年来从未到手的抄收竞赛第一名的荣誉。大家知道,赵世俊的抄收技术,不仅在我们室,而且在全所都是名列前茅的。我听说,去年为了赵世俊是否参加全所的抄收比赛的问题,领导先后研究了三次,最后还是没让他去。有人说,我们端着金碗要饭吃。”

“老程,扯得有些远吧?”梁启明含着微笑,不失风度地说。

程伟不予理睬,继续说:“在老兵退伍问题上,我们多年来有一种重管理、轻使用的偏向。一个战士,业务技术一般化,只要好管理,往往就留下了,有的甚至可以提干;相反,像赵世俊这样的‘刺儿头’,尽管有过硬的技术,也只能让他复员了。”

梁启明说:“老程,也许这些年你一直没带兵的缘故,你对部队现状太不了解了。像你说的这个问题,一点儿都不新鲜,现在都这样。”

“不新鲜只能说明我们太麻木、太迟钝、太缺乏责任感,丝毫不能说明我们是对的。”

“你认为这样做不对,也只是一家之言。上级可不这样认为,我们在座的同志都这样认为吗?”梁启明环视大家。

“对于一般的是非曲直,我们心里都应该有个基本的标准尺度,我们还不至于蠢到事事都要听上级的、否则就是非不辨的地步吧?”

“好了好了,我看这个问题就讨论到这里。”梁启明显然失去耐心,“关于老兵退伍名单今天不做最后定论,大家回去再思考一下,等吴主任来了再说。”他停顿了片刻,又说,“今后开会,我希望大家不要光带着耳朵来,都是党委成员嘛!都有一票的权利嘛!要敢于直抒己见,不要怕争论嘛!有争论,才能出真见嘛。”

会散了。会议室只剩下梁启明一人。他没有烟瘾,平时不大抽烟的,此刻却点燃了一支烟。刚抽了一口,觉得不是味儿。他盯着手中的烟心里一阵发狠,烟被折成藕断丝连的两截。

他很心疼。这是“牡丹”呀!他骂自己犯不着为刚才的争执怄气。其实,自己刚才并没有输,特别是最后的结束语是比较得体的,不失身分的。可是,他总有一种失败的感觉,浑身从里到外不舒展、不熨帖、不自在。

梁启明后悔对程伟太客气了。他的本意是想回击一颗重磅炮弹,但话一出口却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地变成了棉花豆腐。他恨自己无能,老是在最需要强硬的时候忽然丧失了勇气和信心,在最需要显示口才的时候突然丧失了雄辩能力,心瑟缩着,浑身颤抖,呼吸不畅,耳鸣目眩,没有风度,被人看了笑话。他越想越生气,越气越来劲,最后,不知哪来的信心,不知哪来的机敏,他仿佛又回到刚才的会场上,程伟就坐在自己对面。他以既辛辣刻薄、又富于理性,既深刻透辟、又诙谐幽默的措辞,把程伟驳斥得体无完肤。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要是被别人这样驳斥了一顿之后,保准无地自容。然而,他平静下来一想,这一切不过是凭空编织出来的一种假设而已。程伟并没有听到自己的雄辩,也并没有被自己驳得体无完肤。不难想见,下次再争论问题时,程伟一点儿也不会惧怕自己,说不定又将成为胜利者。想到此,梁启明气得浑身发抖。

梁启明撕了一条纸,用唾沫把烟粘好。抽了几口,漏气。去他妈的!烟直奔墙旮旯而去。这下利索了。不行,忍不住老去瞅那烟。边瞅边坚决地对自己说,去他妈的!扔就扔了,谁叫它漏气来!还是忍不住要瞅。瞅着瞅着,就走过去把烟拣了起来。粘合处已裂开,上面粘着土,脏乎乎的很是恶心。他一咬牙,啪地一声把烟摔在地上,然后用脚掌使劲一碾,那烟便化为齑粉。





十四



赵世俊同程伟签订的“君子协定”,激发了他的上进心。他认为,这是他东山再起的绝好机会。他决不能让指导员失望,一定要在年底的全所大比武中拔得头筹。

为了备战,赵世俊在病床上一天也不呆不下去了,天天嚷着要出院。辛军医不同意,赵世俊就把指导员搬来说情。辛裴说这得化验后才能决定。

程伟规规矩矩地坐在卫生室等待化验结果。

最近几次来这里,程伟有种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捆绑住了,一点儿活泛劲儿都没有了。他怕自己做错点儿什么,被辛裴指责;又想真做错点儿什么,掀起点儿波澜,被她指责一下。

自从田梦冒冒失失把辛裴推到他面前之后,他便自觉不自觉地站在“情人”的立场上来审视和评判辛裴这个女人了。他不止一次地拿郝莉莉跟辛裴比较。结论是,辛裴比郝莉莉更具女性魅力。也许郝莉莉说得对,他的灵魂深处生长着大男子主义。对郝莉莉,程伟钦佩她的才华,但焕发不出对她的爱恋。她的极富进攻的性格,咄咄逼人的口吻,异想天开的思维,苦心孤诣的词藻,都使程伟感到隔膜和不舒服。他觉得,郝莉莉不是用普通人的心态谈恋爱,而是用艺术家的视角对待恋爱。她在恋爱的内涵中掺杂了太多的智慧和技巧,使得恋爱更多的不是一种休息,而是一场战斗。然而程伟现在已经不想战斗了,他只想休息。

辛裴告诉程伟,化验结果没有问题,小赵可以回去了。不过他目前身体还比较虚弱,需继续休息,并要补充些营养。

程伟问:“是全休,还是半休?”

辛裴说:“你是领导,你定。”

程伟说:“你是医生,你定。”

“还是你定。”

“还是你定。”

四目相对,双方不禁哑然失笑。

程伟第一次见辛裴笑,并发现她有一颗漂亮的小虎牙。

程伟领着赵世俊离开卫生室已经有一段路了。他一直期待着背后传来点儿什么声音,他好回头捕捉那神秘的白光。然而,没有任何动静。眼看就要拐弯了,再不喊点儿什么就来不及了。

仍然没有声音。程伟非常失望。他决定回头看一下,不管她喊不喊。

恰在这时,辛裴的声音飘飞过来:“假条!”

“快去!”程伟在赵世俊肩膀上推了一把。

辛裴依靠在卫生室门框上,身着白衣半露面,晃了晃手中的假条。程伟想,她很会运用手中的道具。

假条上写着:“半休。休几天,由程大指导员定。”

赵世俊笑着说:“辛军医还挺幽默呢,叫你程大指导员。”

“她这是挖苦我。”程伟心里甜丝丝的。





十五

吴主任率工作组一行四人来到四室,旨在加强对老兵退伍工作的领导。这是惯例。每年老兵退伍工作展开之前,所里机关三处都要抽出大批人马组织若干个工作组,由所领导牵头,分别下到各个室、股。由于基层单位多,驻地分散,事实上,工作组不可能到所有单位去,只能有所侧重。特别是对那些退伍老兵数量多、问题多和不安全因素多的“三多”单位,工作组是必须去的。这样,大家就有了看法:凡是工作组光顾的单位,必定是“热点”单位,必定是“不放心单位”。所以,在退伍工作准备会上,聪明的顾体面的基层领导,一般都对本单位的退伍工作形势持乐观态度,都不愿意成为上级机关的“工作重点”。

尽管梁启明感到四室今年老兵形势并不乐观,但在所里召开的老兵退伍准备会上,还是保留了若干细节。他知道,四室远离所部,地处边防,往年无论退伍工作形势如何,工作组都要亲自督战,今年也不会例外。家丑不可外扬,待工作组到了四室后再说也不迟。

工作组下车伊始,便召集室股两级领导会议。吴主任首先传达了所党委“安全、愉快、准时”的退伍工作六字方针和宁要“愚者千虑”,不要“智者一失”的指导思想,并提出了“要把这次老兵退伍工作当作一次战役来打”的口号。

根据所党委指示要求,梁启明向工作组汇报了四室老兵退伍工作的准备情况和老兵现实思想状况分析。梁启明把老兵划分为三种类型:一类是“安全型”,他们表现好,思想稳,绝对不会出问题;二是“困难型”,他们有各种实际困难没有解决,但只要妥善处理,也不会捅漏子;三是“危险型”,他们身上潜伏着各种危险因素,随时可能闹出意想不到的乱子来。赵世俊理所当然地被梁启明列入了第三类;而且,理所当然地被列入退伍行列。

程伟本想再争取一下,但看到吴主任这个架势,知道“来者不善”,只好作罢。整个会议他一言不发。会议一散,程伟头也不抬地往外走,这会议室的气氛闷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曾想,吴主任却喊住了他,同时也把梁启明留下了。

“老程,我听说你和老梁在赵世俊问题上意见分歧比较大,怎么今天变哑巴啦?”吴主任说。

程伟坦率地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说也是白说,白说还不如不说。”

吴主任笑道:“这好像不是你程伟的风格吧?”

程伟说:“既然主任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老梁,我真不明白,赵世俊究竟怎么把你给得罪了?你对他怎么就那样不能容忍?他是战士,你是领导,他能把你怎么样?留下他,对你这个当主任的有什么妨碍?”

程伟的口吻使梁启明很恼火,程伟越来越不把他这个主任放在眼里了。当着吴主任的面,梁启明认为自己不应该沉默,也不应该不表明态度。他十分强硬地说:“老程,请你不要激动!说话要负责任!在赵世俊复员问题上,我决没有掺杂半点私人感情。刚才吴主任传达上级指示精神你也听到了。今年退伍数量大,不仅服役期已满的战士要安排退伍,就是服役期不满的也要视情安排;不仅表现不好的要安排,而且表现好的也要安排。这是大势所趋,是大局。在这种背景下,安排赵世俊退伍很正常。”

程伟说:“其实,我并不是说,赵世俊非留队不可。我是对现在的一些提法和做法感到不可思议。什么叫把老兵退伍工作当作一次战役来打?难道老兵是我们的敌人?”

梁启明看了一眼吴主任,笑道:“老程,你太拘泥形式、太咬文嚼字了。说当战役打,这不过是一种比方嘛。说明领导对这项工作十分重视嘛!”

“我知道是比方。可这种比方恰当吗?你想过没有,要是老兵们听到我们领导说这样的话,他们该作何感想?还有,为什么每到老兵退伍时,我们当领导的总是诚惶诚恐,如临大敌?为什么总是这分析、那排队,像是坐在火山口上不得安宁?难道我们当初敲锣打鼓欢迎新战友到部队来,就是为了将来给自己树立一个对立面吗?平时对战士漠不关心;人要走了,忽然‘热心’起来了。若是能够拿出关心退伍老兵的一半热情,来关心他们平时的成长进步,我们今天至于这个样子吗?赵世俊至于这个样子吗?真不知这个帐是怎么算的!”程伟越说越激动,“都说部队是一所大熔炉、大学校,从这里出去的人都是好样的,从这里炼出的钢都是铮亮的。可我们培养出些啥?冶炼出些啥?就赵世俊这样的么?我们不觉得脸红么?不感到失职么?”

梁启明还想争辩,吴主任示意打住了:“老梁,你先去吧,我跟老程再谈谈。”

梁启明走后,吴主任说:“程伟,你刚才说的其实我也有同感。这些年,老兵退伍工作情况越来越复杂,问题越来越多,工作越来越难做了。你能有这些思考,说明你用心了,投入其中了,我很高兴。不过,这些问题,并不是发发感慨和牢骚就能解决的。像赵世俊这样的兵,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他们身上,优点和缺点都十分突出。炼好了是块好钢,炼不好就是块废渣!我们的责任当然是要把像赵世俊这样的战士炼成好钢,但这是以后的事情了。当前,你必须集中精力把赵世俊和其他老兵的工作做好,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否则,我拿你是问!”

“吴主任,你放心,赵世俊在我手里绝对不会出问题。”

“你可千万别大意了。我说过,我要的是‘愚者千虑’,而不是‘智者一失’。这方面,老梁的态度倒是值得你学学。”吴主任话锋一转,“小郝给你织了件毛衣,我给带来了,在张干事那,回头去拿吧。”

“谢谢主任。”

“谢我干什么?你应该谢人家小郝。”

十六

程伟希望卫生室除了辛裴没有别人。他已想好,如果有其他人,他就说咽炎发作,要点儿六神丸什么的;如果没有,那就按“既定方针”办。

“既定方针”是刚才他与吴主任谈话之后脑袋里“一闪念”的产物。吴主任当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你和小郝年龄都不小了,互相之间也比较了解了。等老兵退伍工作结束后,干脆把事办了。”“一闪念”便在这个时刻应运而生。这“一闪念”,大概就是人们说的那个叫做“灵感”或“顿悟”的东西了。记得一位哲人说过,爱情这东西,人们很难一下子把握住它。有时,人们自以为在爱着,其实与爱相去甚远;有时,爱情就在身边,人们却全然不觉。有些夫妻,厮守一辈子却没有爱情;而有些人,相识只有几天甚至几小时,两颗心就碰撞出爱的火花。

巧了,卫生室没有外人。辛裴在织毛衣。

“辛军医,有手电筒吗?”程伟一进门便问。

辛裴纳闷儿,大白天儿要手电筒干吗?不过,她还是找了手电筒递给程伟。程伟试了一下,有电。便对辛裴说:“如果有人来,你就用手电筒照我的嗓子。”

“那是干啥?”辛裴不解。

“我有咽炎,你给我检查。”

“干吗等人来了再检查,现在检查就是了。”

“已经没有时间绕弯子了,咱长话短说。”程伟直截了当地问道,“田梦跟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

“她没跟你说咱俩的事儿?”

太突然了,辛裴不知怎么回答。她低下头,默默地织着毛衣。

程伟有些尴尬,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了。

“你觉得呢?”辛裴声音很轻。

“我觉得蛮好。不,我是说,你蛮好。”程伟支吾道。

“你不了解我。”

“不能说一点儿不了解吧?”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几乎在同时,程伟张开了嘴巴,辛裴举起了手电筒。

脚步声渐渐远去。是个过路的。

程伟这才发现手电筒刚才没有打开开关。他一边笑一边把这个错误告诉辛裴。辛裴羞得脸通红,一头扎进了里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程伟站在外间说。

里屋没有回答。

程伟坐下来,在处方笺上写道:“我想了解你!”

出了卫生室,程伟边走边设计着辛裴的活动:现在,她从里屋走出来,和往常一样,她准备站在门口,目送我远去。快走到门口时,她自然而然地往桌子上扫了一眼,于是,发现了处方笺上的留言。看到留言,她会作何感想?不管高兴不高兴,她总会站在门口的,总要目送我一程的,即使不再喊我。现在,她该站在门口了,只要我一回头,就能把她抓住,她躲都躲不及。走得自然点儿,精神点儿。回头么?回头肯定会抓住她。她肯定逃不掉。沉住气,再等等,回头越晚,抓住她的可能性就越大。

马上就要拐弯了,再不回头就没有机会了。终于,他屏住呼吸,猛然回头。

想象完全落了空。那个他熟悉的曾经多次闪现过白光的门口什么也没有。他真想立即杀回去!但他的腿怎么也抬不动,他似乎丧失了自信。





十七



停电了。屋里一片漆黑。梁启明躺在床上大喘气。他嗅到了蜡烛熄灭后的烟油味。已经点了三次蜡烛了,每次他都无法自制地将蜡烛吹灭。

梁启明心情败坏时,容易爆发神经质的冲动。那是一股邪劲,发作时不能自已地要破坏眼前(手中)的东西。破坏之后,又被不可名状的懊丧和悔恨折磨着。这毛病小时候就有。盛满开水的暖瓶提在手中,明知道手一松,暖瓶就会粉身碎骨,回家就会挨一顿饱揍。但他还是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恐慌之中:松手,还是不松?不松当然没事。松呢?爆炸声一定很响。那么松还是不松?每在这当口,他是多么希望周围有熟人啊!那样,他就不好意思松手了,暖瓶的命就可以保住了。如果没有人,他就难以抵御松手的诱惑和冲动;那就只好听响了。父母纳闷:家什到了这孩子手里,咋就短命呢?

此刻,他从床上爬起来,用颤微微的手准备划第四根火柴了。

蜡烛再一次点燃。火苗重新跳入眼帘。梁启明再次恐慌起来。他怕把持不住自己,离开蜡烛远远的。调皮的火苗撩得他心烦意乱。终于,他愤怒地大步向前,一口气将蜡烛吹灭。

屋里再次陷入黑暗。他恶狠狠地把火柴扔了出去。他听到了火柴落地和火柴棒从火柴盒里蹦撒出来的声音。去他妈的!不点了,就这么黑到底!他重新倒在床上喘粗气。

真他妈活见鬼,程伟和辛裴真的搞上了!真他妈倒霉!冤家路窄。辛裴会不会在程伟面前告发我?她既然要跟程伟好,她就会对他说。如果说了,我就倒霉了。撤职?转业?离婚?真他妈倒霉!她会告发吗?会的,一定会的。这样,她就可以向程伟表明她是正派的,委身于我,是迫不得以。她会把我臭骂一通,贬得一文不值,从而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如果真是这样,我也破釜沉舟,来个鱼死网破,索性不要这张脸皮了。

不行,不能为一个女人翻船。我是干大事业的人,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她也许不会告?对,事情过去一年多了,要告早就告了。女人都爱面子,她们干了这种事,都有羞耻感和自卑感,她们把声誉看得比命还值钱。再说,程伟要是知道了此事,也不会要她。对,她不会告。另外,她未必就恨我。要是恨我,当初就该反抗。她并没有反抗。不反抗就是同意,不上告就是默认。至于打我一巴掌并不说明什么。女人嘛,都会假正经,都会忸妮作态,欲擒故纵……

她如果真的告了呢?总得有个对策。俗话说,凡事预则立。有了:她丈夫满足不了她的生理要求嘛!她正大闹离婚嘛!为了达到离婚目的,她利用美色引诱领导干部嘛!对,就这样说。不过,光说引诱还不行,自己是作过抗争的。只是后来她屡次三番地引诱。要知道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是很难抵挡得住的。多少得承认自己有错。这样才更显得真实可信。话说回来,虽然自己占着理,但事情真的披露出去,总不是件光彩的事。还是得想个办法把她稳住。

哎呀,我气昏了头不是?程伟已经有对象了,而且就要结婚了。这是吴主任亲口说的,绝对错不了。既然人家有对象了,你辛裴还掺和个啥?行了行了,一切平安无事,大可不必紧张。我刚才是怎么了?真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不行,太黑,头发昏。

梁启明乐颠颠地下了床,蹲在地上摸索火柴。火柴棒摸到了不少,就是找不到盒。他又回到刚才扔火柴的位置,重新做了一遍扔的动作,估磨着火柴盒的落点和可能弹出的范围,然后按图索骥,终于摸到了火柴盒。分析判断的准确性,使他得意非凡。干大事业的人,就得有超人的智慧。

他再次点燃蜡烛。这一回视觉改变了,火苗一跳一闪的那么活泼可爱,那么赏心悦目。他笑自己痴,刚才为什么看它不顺眼呢?

不过,梁启明对辛裴还是放心不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趁着停电,他决定亲自找辛裴谈谈,把她稳住。

自从辛裴探家回来以后,梁启明没再跟她单独接触过。也动过几次念头,但都被克制住了。如今想来,这种克制是必要的。倘若当初也能有所克制,就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了。

昨天的“手电筒”事件,被他意外发现,不知怎的,心里沉甸甸的。这并非仅仅因为担心自己与辛裴的关系有可能暴露,好像还有别的,那就是他从此将失去辛裴。

梁启明至今把握不准自己对辛裴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感。最初也许是性的占有欲作祟,后来就不但但是性,好像还有情,还有爱。这几天,辛裴的模样老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他甚至拿辛裴与田梦比较,觉得两人各有千秋,都难以割舍。想想当年狂热追求田梦的情形,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再想想帮助辛裴离婚而寝食不安的日子,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人要是能够随心所欲那该多好啊!

梁启明去之前给辛裴宿舍打了个电话,说有话要对她说。辛裴开始以停电为由婉言拒绝。但梁启明坚持要去,辛裴只好说,那就到卫生室吧。

梁启明到卫生室的时候,辛裴正点着蜡烛在织毛衣。

“最近好么?”梁启明关切地问。

辛裴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段时间工作忙,没来看你。”

辛裴仍然不语。

“听说处分是你要求的?”

辛裴恩了一声。

“怎么也不跟我通个气?搞得我好被动。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别人疑神疑鬼的。”

“你不是说有要紧的事吗?”辛裴问。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真想……”他亲昵地说。

“那我回去了。”辛裴说完要走,被梁启明抓住了胳膊。辛裴扭身挣脱掉,并朝门外看了一眼,说:“工作组在这里,你就不怕让人看见?”

“不会来人的。”梁说着又去抓她的手。

辛裴索性进了套间。

“我知道,你讨厌我了。”梁启明尾随进来。

辛裴鼓足勇气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不怪你,也不后悔。你对我的帮助和好意我永远感激。但是,我们不能老是这样。我有我的生活,希望你以后别再难为我了。对不起。”

梁启明心里很难过:“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不说了,快回去吧,让人看见就不好了。”

“看见怕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

“那也不好,毕竟停电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样。”

辛裴不语。

“是不是跟程伟好上了?”

辛裴沉默。

“我觉得你跟程伟不合适。”梁启明说,“你太单纯、太幼稚了,而程伟老于世故,老谋深算,你们不会幸福的。”

辛裴不说话。

“咱们所卫生队有个郝莉莉你应该认识吧?”

“见过面,不熟。怎么了?”

“她是程伟的对象,他们快要结婚了。”

“真的?”

“不信你去问吴主任,吴主任是他们的介绍人。”说完梁启明就离开了卫生室。

辛裴愣愣地呆在黑暗中……

十八



午饭刚吃了一半,韦霞与赵世俊通过眼神,达成了一个神秘的默契,而后前后脚离开了饭堂。这对目光在暗度陈仓中被程伟截获了。

赵世俊回股后,程伟一直和他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他发现小赵吃饭时经常神不守舍,而且答非所问。经过细心观察,他发现小赵时不时老朝一个方向看。他顺着赵世俊的目光悄然追踪过去,又发现了早已迎候在那里的韦霞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多次。结论是:凡是他俩同在饭堂吃饭,必定要相互看上几眼;俩人的位置相对固定,即使有时位置被别人无意占去,他们也会另选位置。但基本原则不变:你能看到我,我能看到你。眉来眼去,不足为凭。程伟一直没有惊动他们。

由赵世俊和韦霞,程伟想到了自己。他和郝莉莉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和辛裴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他不得不感慨:在人类感情的田野上,爱情这粒种子有其独特的个性。它最善于寻找萌发、生长的土壤,常常无视肥田沃土,而在贫瘠荒漠处破土而出。所谓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看似瓜熟蒂落,未必水到渠成。人们对此往往发出不可思议的喟叹,实在是对爱情的真谛缺乏洞察。

赵世俊和韦霞离开饭堂不久,程伟端着饭碗悄无声息地来到食堂操作间的后窗前。从这里,可以看到饭堂通往宿舍区的约五十米长的路段。

韦霞和赵世俊前后走着,相隔五六步远。韦霞掏手绢时故意带出一个纸团。微风轻拂,纸团在地上缓缓滚动,被跟上来的赵世俊踩住。他装作系鞋带迅速将纸团装入裤兜,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回宿舍。

程伟赶紧吃完饭,然后直奔韦霞的宿舍。

宿舍里只有韦霞一人,见到指导员来,她有些局促。

“没吃饱吧?”程伟问。

韦霞脸红了,她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轻轻地划来划去。

“我喜欢坦率。”程伟说。

韦霞不语,脚已停止了划动。

“不相信我?”

韦霞犹豫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程伟。信封面没有写字。程伟展开信──

霞:

吻你!请允许我这样对你说。我不愿不声不响、窝窝囊囊地离开你。原以为指导员能把我留下,现在看来,指导员的能量也有限。工作组一来,他就没招了。不过,我还是很感激指导员的。我不怪他,他是向着我的。只是他来得太晚了,而且官儿太小,左右不了形势。我知道,部队是不愿要我这样的人的,尽管我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坏。你和我不一样,你有一个很好的开端。你要接受我的教训,务必和领导搞好关系,千万不要得罪他们。这比你多抄几个电码、多加几个班管用得多,实惠得多。你特别要防着梁主任,千万不要得罪他。

我过去以为对山头没有感情,但自从确定我退伍后,我才发现我并不想离开山头。这里有许多值得我留恋和回忆的东西,就连那些猪八戒们,也都变得可亲可爱了。昨天傍晚,我闷得难受,到猪圈逛了一圈。想起我喂猪时的那些苦日子,想起你对我的真诚帮助,竟不知不觉掉了泪。当时想,如果不让我复员,让我再去喂猪,我保准会毫不犹豫地留下来。因为你在这里。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你是不是要笑话我没出息了?上高中时,我曾为没有勇气向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告白而后悔了很长时间。不知怎的,我一见到你,就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她。更离奇的是,我还在梦中见到过她,她说她是你姐姐。也许你们俩长得有点儿像吧。

霞,我就要走了,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如果你看得起我,就答应我明晚在猪圈会面。

不争气和不服气的:世俊

程伟把信还给韦霞,问:“你打算怎么办?”

“指导员,我错了,明晚我不去了。”韦霞说。

“你怎么答复的他?”

“去。”韦霞的声音很小。

程伟沉思了一会儿说:“还是去吧。好好劝劝他,别那么悲观。他还年轻,今后的路长着呐。”出门前程伟又补充道:“熄灯前一定要回来,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韦霞愣怔地看着指导员,不相信这是真的。





十九



“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吴主任严肃地对程伟说,那犀利的目光分明告诉他:“你有事!”

这一切,跟六年前何其相似啊!

六年前,还是四室教导员的吴主任,也是这样的口吻,也是这样的目光。当时,吴教导员拿出一张纸条给他看,他一见笔迹便知道完了。田梦这个痴情而粗心的姑娘,终于没有听他的一再叮嘱,被人抓住了足以毁掉名声乃至断送前程的把柄。他至今不知道这纸条究竟是怎样落到了教导员的手里,也不知道那纸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他怎么有脸在教导员的注视下去读那个证明自己有失检点的字条?!他信手把纸条撕了个粉碎。说:“责任全在我。”

六年后的今天,吴主任又用这样的口吻和这样的目光问自己。莫非吴主任已经知道了他跟辛裴的事情?

“你搞什么名堂?!”吴主任说。

“我怎么了,主任?”程伟不解。

吴主任说:“我不傻,你也不要装糊涂。那么聪明个人,怎么老是在女人问题上不长记性?真不该让你来代职!”

程伟以多年从事情报工作的敏感,觉得吴主任话里有话,不是指辛裴,而是跟田梦有关。于是装傻问道:“主任,你的话把我搞糊涂了。”

吴主任说:“你是不是认为我在诈你?”

程伟越发感到吴主任话里有话,也就越想听听究竟是什么货色。“主任,我确实弄不懂你的意思。”

“我问你,你跟田梦是不是还有来往?”吴主任终于亮出底牌。

程伟坦然地说:“来往是有,不过那是上下级和同志之间的来往。别的没什么。”

“油嘴滑舌!你的顽固真让我吃惊!”

“主任,你这样说我,究竟有什么根据?”程伟想,今天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没有根据我能随便找你谈吗?”

“那你就像六年前那样,给我来个人赃俱获,我保证无话可说。”

话讲到这个份儿上,是吴主任始料所不及的。他本以为,程伟是个明白人,只要把话点到,程伟自然会招供认错。没想到程伟反守为攻,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这无形中把他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就在吴主任找程伟谈话之前,相继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是梁启明声泪俱下,说程伟和他老婆田梦依然有亲密来往;另一件是工作组的张干事把程伟退毛衣的事情转告给了他。吴主任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认定程伟与田梦有事!

但此刻,程伟矢口否定,死活不认这壶酒钱。到底谁的话更可信呢?他更应该相信谁呢?

从感性上讲,吴主任更愿意相信程伟。原因有二:一是因为他欣赏程伟的才华,不愿意看到程伟重蹈覆辙,更不愿意看到党委即将对程伟的任用决定在尚未实施之前就流产。二是因为吴主任从骨子里讨厌这种背后告状、置人于死地的做法,即使你反映的问题是事实。

从理性上讲,吴主任认为梁启明反映的问题十有八九是真实的——梁启明不疯不傻,决不会拿自己老婆的名声和贞操开玩笑。再则,程伟如果心中没有田梦,为什么把郝莉莉辛辛苦苦织的毛衣给退了呢?

“我问你,”吴主任说,“你为什么把小郝给你织的毛衣给退了?你给我一个合理解释。”

程伟迟疑片刻说:“那是另有隐情,但决不是因为田梦。”

程伟这样说,大大出乎吴主任的意料之外。程伟来山头代职时间并不长,怎么会在感情问题上另有隐情呢?

“另有隐情?”吴主任说“能说说看吗?”

程伟犹豫了一下:“这件事现在好像还不到说的时候。”

吴主任有些不悦“程伟,按说你个人的私事我可以不过问。但既然我已经过问了,那我就要善始善终。抛开我是你的领导不讲,至少你眼里应该有我这个介绍人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程伟就不好再坚持了,于是说:“我喜欢辛军医。”

吴主任:“辛军医?辛裴?”

程伟点点头:“对。”

吴主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程伟:“就最近吧。”

“此话当真?”

“主任,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谎话?”

“真是见鬼了!”

程伟:“主任,对不起,没有及时跟您汇报。”

吴主任眼一瞪:“什么对不起我,是你对不起人家郝莉莉!”

程伟:“我会跟她解释的。”

过了一会儿,吴主任说:“辛裴倒是不错。不过,她的过去你了解吗?”

程伟:“了解一些,她离过婚……”

“了解就好,了解就好。”吴主任说,“算我多管闲事儿!”

程伟有些内疚:“对不起……”

吴主任:“程伟,我就相信你一次。刚才说的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眼下的首要任务是把老兵退伍工作完成好,不能出任何纰漏。个人问题暂时放放,老兵退伍工作之后再考虑也不迟。”

“是!”程伟向吴主任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往门外走,临出门时程伟忽然转身问道:“吴主任,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但始终不好意思问。”

“跟我还见外?问就是。”

“六年前你让我看的那张纸条,是梁启明给你的吧?”

吴主任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不好说就算了。”程伟转身出门。

望着程伟离去的背影,吴主任似有所悟……

二十

鉴于以往有些退伍战士借酒闹事的教训,梁启明提议,在欢送退伍战士离队的会餐中不喝酒。这意见符合“愚者千虑”的指导思想,被吴主任采纳了。

退伍战士听说会餐没有酒,大扫其兴,满腹牢骚。赵世俊带头罢餐。这个头一带,大多数退伍战士群起响应。

突发事件搞得工作组和各级领导很被动。吴主任立即把工作组成员和股以上领导召集在一起,进行“集体会诊”,研究“复餐药方”。

大家正襟危坐,面面相觑。

梁启明显得比较激动,首先打破沉默:“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认为决不是偶然的。这是我们对一些不良倾向姑息迁就的必然结果。可悲的是,我们有些领导,至今没有醒悟,有的甚至提出上酒。我认为,上不上酒不是一般性问题,而是个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决不能让步!歪风不打击,正气就树不起来。既然已经定了,就不要出尔反尔,不喝酒就是不喝酒!这样,既维护了领导决定的权威性和严肃性,也为今后复退工作树立了榜样。我建议,各单位领导立即回去做好退伍战士的思想工作,这是检验我们各单位党支部是否坚强有力、思想政治工作是否扎实有效的最好时机。”他不无自信地看了吴主任一眼。

会议室一片寂静。

“老程,”吴主任直接点名道,“赵世俊是你的兵,你谈谈意见吧?”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程伟。梁启明极力掩饰内心的快感,但仍能够从他那黝黑的脸庞上、特别是他的嘴角处,找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这是胜利者的宣言。

程伟说:“梁主任刚才说的有一定道理,事情的发生的确不是偶然的。但对这个结论的前提,我有不同看法。今天这事,主要责任不在战士,而在我们领导。”

梁启明看了一眼吴主任。

程伟继续说:“我们领导应当信任战士。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东西莫过于相互信任。大家想想,这些战士真的那么馋酒吗?他们不就是想在退伍前图个痛快吗?别说我们完全有办法不让他们喝醉,即使有个别人酒后发点儿牢骚、讲点儿怪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当领导的难道连这点度量和胆量都没有吗?由于我们不信任战士,所以他们凉了心。这件事我作过了解,赵世俊并没有去煽动谁,但他的不满情绪却很快引起了大多数退伍战士的共鸣。一种能够引起共鸣的情绪不一定都正确,但必定有合理因素和思考价值。至于说解决问题的办法,我认为上酒是可行的。上酒不是消极妥协,而是积极改错。这与维护领导决定的严肃性和权威性并不矛盾。当然,思想工作也要跟上。但仅靠做思想工作,怕是鞭长莫及。”

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梁启明说:“都说说,各抒己见嘛。”

吴主任把身子侧向梁启明,梁启明立即凑上耳朵。“饭菜都凉了,我看上酒吧,少喝点就是。”吴主任作出决定。





二十一



熄灯已经很长时间了,辛裴早已入寝。电话铃声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来电话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急诊,但急诊一般都是直接把病号送过来,打电话的情况很少;另一种可能就是梁启明来电话。她怀疑,这个电话十有八九是梁启明打来的。想到这里,她的心突突跳个不停,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辛军医吗?”电话里传来梁启明的声音。

“是我,主任。”

“没看电影?”

“我值班。”

“你能来一下吗?我肚子突然疼得厉害。”

“我就来。”辛裴背上急诊箱,立即来到梁主任家。门虚掩着,辛裴进门后,梁启明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把门关紧,防止进老鼠。”

梁启明半坐半躺在床上,腿蜷着,腹部盖着毛巾被。黄黄的柔和的落地灯光洒下来,洒在梁启明的脸上身上,使他显得比平时温和多了。

不知怎的,辛裴有些紧张:“田梦呢?”

“上夜班。”

辛裴听得出来,梁主任的声音发颤。她越发拘谨和紧张,不知站着好还是坐着好。

“坐吧。”梁启明把身子往床里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

辛裴坐了下来。问:“哪儿疼?”

“这儿。”梁主任指着小腹。

“我看看。”辛裴轻轻掀开毛巾被……

天啊!她感到头“嗡”地胀大了。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堵闷,呼吸困难。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它陌生而熟悉,厌恶而渴求,丑陋而壮美……

辛裴脑海里一片混沌。世界是混沌的。草原是混沌的。人是混沌的。世界是什么时候变得混沌起来的?草原是什么时候变得混起来沌的?还有人,是什么时候变得混沌起来的?书上说,世界原本就是混沌的。那草原呢?“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歌里是这样唱的。那人呢?“人之初,性本善……”

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脱身而去,她的身子只剩下一个空壳。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自由感和解脱感。

自从发现丈夫不能做那件事之后,她的心便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深深地攫住了。她惊骇理论与现实的矛盾。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远远超过了事情本身。起初,她偷偷翻阅资料,默默写信求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微不至,仁至义尽。然而,一次次地努力,得到的回报却是一次次的绝望。她不敢想离婚的事,那太丢人了。她恨自己太单纯。当初恋爱时,女伴儿们问她“那个”了没有?她不屑一顾。大家都笑她傻,说老实的男人要么有病,要么没本事。她不相信,反把别人挖苦一通。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你才二十五岁呀!汩汩奔流的青春热血在心底呐喊。她似乎有了勇气。于是,话不投机了,内战爆发了:餐具粉身碎骨,家具遍体鳞伤,舌战此起彼伏。难道爱情就是性欲吗?难道爱情不包含性欲么?离婚!不离!分居!分居也不离!罢,三十六计走为上。她调离原单位,来到了这个偏僻幽静的山头。山头虽小,也是大世界。外边有的这里都有。她那颗要求挣脱束缚、渴望自由的心再也压抑不住了。她向组织倾诉了苦衷。梁启明态度十分坚决:“婚姻自由,受法律保护。离婚!”她终于找到了靠山,找到了生命的绿州。启明,多么吉祥而动听的名字!在她心中,梁启明无异于一颗冲破长夜、腾升报晓的启明星。在梁启明的热心关怀和积极参与下,她得知,离婚有望。她为之兴奋,心里充满了对梁启明的感激之情。就在这时,梁启明打来了电话……

辛裴已身不由己,听任梁启明的摆布。没有一点儿反抗,压根儿就没打算反抗。与其说反抗是徒劳的,不如说是想对丈夫进行报复。是的,她要报复,她对丈夫可以说厌恶透顶了。

事后,她平静如初。梁启明却诚惶诚恐,毫不懈怠地帮助她了解了离婚案。

辛裴通过这件事悟出一个道理:人都有两面性。一面朝外,另一面朝里。朝外的一面是做给别人看的;朝里的一面只有自己知道。梁主任在大庭广众面前是何等的道貌岸然啊!怪了,看到了梁启明朝里的一面,辛裴并不讨厌他,一点儿都不,反而觉得他更加真实可信。

时隔不久,梁启明又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不假思索就应约了,好像她必须这样做似的。她吃不准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只是隐约感到,她应该去。他帮助过自己,自己应该感激他,而且也需要他。但是,久而久之,她的顾虑也随之而来。她开始意识到了问题潜在的危险性,经常找借口不去。越是这样,梁启明就越是抓住不放。有一次,她感冒在家休息。梁启明去看她。她从梁启明的眼神中读懂了它的内涵,就苦苦哀求他。梁启明当时情绪亢奋,哪里按耐得住。辛裴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量,结结实实掴了他一巴掌,那声音响亮极了。

两人同时惊呆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感到手掌火辣辣地疼。她知道打重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梁启明边说边向她逼近。她无奈地瑟缩着、倒退着,当腿抵床边时,她浑身酥软,瘫倒下去,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所有的气力都在刚才那一巴掌中耗尽了。



电话铃一直在有耐心地响着,好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似的。她突然有种预感,打电话的人可能不是梁启明,而是……

辛裴终于拿起话筒。

“喂,辛军医吗?”

“是我。”果然是程伟,她松了一口气。

“这么晚了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有什么事儿么?”

“我想在电话里跟你聊聊天儿。”

“明天不行吗?”

“我想现在。”

“我……我不大舒服。”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那好,你休息吧。”

辛裴放下话筒,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原有的一点困意被电话搅得无影无踪了,索性拿起话筒,给程伟要了过去。

“喂,是我。”辛裴说。

“听出来了。谢谢你给我回电话。”

“让你把我搅得睡不着了”

“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想对你说,我们结婚吧。”

辛裴惊讶地说不出话。

“你在听吗?”

“嗯。”

“我喜欢坦率,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些荒唐。”

“我是深思熟虑的才这样说的。”

“我们才认识几天?你就要和我结婚,你这样做怎么会让人相信是深思熟虑呢?”

“这也许就是我的思维和行动方式吧。”

“干吗这么急?”

“我们都不年轻了。”

“你怎么会看上我?”

“这很难说清楚,大概是感觉在起作用。”

“感觉也得有个标准呵?”

“感觉本身就是标准。感觉说起来抽象,而一旦落实到具体人身上,感觉就会站出来说话,或者‘这个人合适’,或者‘这个人不合适’。比如说,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的感觉就站出来说:‘这个人合适,就是她。’”

“你不觉得你的理解带有明显的主观色彩吗?”

“理解本身就是个很主观的东西。不过,在我的理解里,是把预感、推测、判断等因素都包括在内的,明显的徒劳无益的努力我不做。”

“你很自信是么?”

“自信总比自卑好。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如愿。但不能没有信心。信心有时比结果更重要。一个人在充满信心的追求中奋斗一生,比在悲观失望中了此一生,不知要强多少倍。”

辛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的过去?”

“坦率地说,我很想知道你的过去,只要你肯说。”

“有些往事像痰一样,咽下去没什么,吐出来恶心人。”

“不吐出来更恶心人,而且恶心一辈子!”

“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过去,还是不说的好。”

“我觉得,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生活给予了我们什么,而在于我们对生活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在许多情况下,好像是生活在选择我们,安排我们。其实,我们也在选择生活,安排生活。在生活面前,我们决不是无所作为的被动物。”

“我承认你说得有些道理。但在现实中,选择生活是很难的。尤其是我们女人。有时并不是不想选择,甚至也选择了。但结果总是让人失望,”

“谁都有选择错的时候。但不能因此就放弃重新选择的权利,因为选择的结果不会总是错的。我当组长时,曾跟一个女战士谈恋爱。后来被领导发现了,就把我发配到牧场。我失望过,甚至绝望过,也曾想到过转业,不干了。这些都是选择。我说不准哪一种选择更有价值。但我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部队。有时想想,我这个人是不是犯贱?部队究竟给了我什么?我竟这样痴迷于它、丢不下它?这个问题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意识到了:当我们对某个事物或某个人产生一种眷恋不舍、欲罢不能的情感冲动时,那就证明,我们同这个事物或这个人之间,一定有某种必然的内在的联系,说白了,就是缘分。我们就应该不失时机地抓住它,哪怕有许多困难。”

“你是在说服我吗?”

“我也是在说服我自己。人犯过一次错误,总要长点儿记性,以后少犯或不犯这方面的错误。不然,就太可悲了。”

“你能忘掉过去吗?”

“能。”程伟不假思索地说。

“我不信。人是有记忆的。”

“我说的忘掉是抛弃的意思。就是不能让过去束缚现在,要挣脱它。当然,这很不容易。”

“我发现你很自信。”

“是褒,还是贬?”

“两者兼而有之吧。”

“其实,我并不总是自信。有时我也很虚弱,很自卑,很需要别人的帮助和支持,特别是女人的帮助和支持,像现在。”

“你很会取悦女人。”

“这又是褒,还是贬?”

“四六开吧。”

“褒是几?”

“四!”

“好像少了点儿。”

“那就三七开。”

“贬是几?”

“七。”

“更可怜了。”

辛裴开心地笑起来。

“你终于笑了。我喜欢听你笑。要是能看到你笑就更好了。”

“为什么?”

“你笑的时候,可以看到你那颗漂亮的虎牙。”

“你对其他女人也说一些让她们开心的话吗?”

“你好像话里有话?”

“有件事也许我不该问。”

“问吧。”

“刚才你说你当组长的时候跟女战士谈过恋爱,那个女战士还在吗?”

“在。不瞒你说,就是田梦。”

“我真为你遗憾。”

“我曾经也非常遗憾。现在看来,如果那时候不遗憾,现在也会遗憾。”

“为什么?”

“因为就错过你了。”

辛裴隔着电话脸红了:“再问个问题。”

“问吧。”

“除了田梦,你还跟谁谈过?”

“郝莉莉,吴主任介绍的。”

“现在还谈着吗?”

“在工作组没有上山之前还谈着,今天下午跟吴主任说了我的最新决定。”

“郝莉莉比我年轻漂亮,也没有结婚,你俩挺合适的。”

“可我的感觉告诉我不合适,没办法。”

“我看你是个朝三暮四的人,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你说得对。我现在相中你了,你要不答应,明天我也许就变卦了。”

辛裴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太晚了,明天一早得送老兵,你还是早点儿睡吧。”

“还没嫁给我就开始关心起我来啦?”

“去你的!谁说要嫁给你了?”

二十二

午夜。程伟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韦霞。借着灯光,他发现韦霞脸色灰白,头发凌乱,眸子里透出惊惧哀怨的死光。他大吃一惊,预感到出事了。

程伟把韦霞让进屋。韦霞一进门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怎么回事?”程伟即刻想到了赵世俊。

“赵世俊他……”

“快说,赵世俊怎么了?”

“他对我、动了武……”韦霞哭诉。

程伟的心骤然收紧了:“你们不是早回来了吗?”熄灯前程伟查过铺,赵世俊在位。

韦霞说:“我下夜班,他在路上等着我。”

“你们事先约好的?”

韦霞摇摇头。

“说实话,这很重要!”

“真的没有。”

“你先回宿舍休息。不要声张,听到了吗?”

韦霞走后,程伟迅速穿好衣服,直奔赵世俊宿舍。床上没有!又到厕所,也没有!再到猪圈,还没有!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悬在了半空。

鬼使神差,程伟毫不犹豫地朝梁启明家跑去。路上,他满脑子是会餐时赵世俊的反常表现。其实,他最清楚,像赵世俊这样的人,喝了酒之后,是不可能老老实实、沉默不语的。但是,整个会餐时赵世俊一句话没说。这是程伟没想到的。尽管他极力主张上酒,尽管他把上酒的理由说得头头是道,但对赵世俊会不会借酒闹事,心里一点底数都没有。特别是吴主任决定上酒后,他甚至后悔不该为了反驳梁启明而置铁的事实于不顾──赵世俊是一颗无法自控的烈性炸弹,不定何时何地就会把眼前的一切秩序破坏掉。正是基于这一考虑,他在会餐前又专门找赵世俊谈了一次。赵世俊向他表示,决不会跟他过不去。即使这样,他对赵世俊仍然吃不准。



梁启明披着大衣朦朦胧胧走出卧室。心里犯嘀咕:什么事非得深更半夜找上门来不可?“谁呀?”他懒洋洋地问。

没回音。

梁启明本想再问一句,如不回答就不开门。可是那手不听使唤,糊里糊涂地开了门。借着室内透出的灯光,他看清了站在门口的这个人的面孔。他吓醒了,惊呆了。

赵世俊端着冲锋枪,乌黑的枪口发着寒光冲着梁启明。

“赵世俊?你、你这是干什么?”梁启明呐呐地说。

赵世俊脸色铁青,眼白网满血丝,牙咬得咯吱响。“喀嚓”!子弹推上了膛。

梁启明下意识倒退了一步,指着赵世俊:“赵世俊,你别乱来,天大的事都好商量,好商量……”

这时,黑暗中突然飞跃出一个人,从赵世俊的后侧死死抱住了他,试图把他摔倒。赵世俊倒退了几步又站稳了脚跟。他奋力用枪托向后猛捣。“啊”一声惨叫,抱他的那个人松了手,倒在了地上。

正是这声惨叫,把赵世俊从魔鬼的深渊中召唤回来。他战战兢兢转过身……

“指导员──!”赵世俊疯狂地吼道。继而举起冲锋枪,朝空中“达达达达”一阵连射。枪声震碎了宁静的夜空,震碎了人们沉睡的梦境。

此时,一颗流星在墨蓝的天幕上划了一道灿烂的直线,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枪,落地了。赵世俊跪倒在已经昏死过去的程伟身边。

人们纷纷赶来,僵死一般站着。

梁启明渐渐缓过劲来。他突然厉声喝道:“看什么?!都死啦?!快,把赵世俊捆起来!快,把程伟送医院!”





二十三



凌晨两点钟。

会议室死一般寂静。人们的呼吸声彼此间听得清清楚楚。尽管事先有着“愚者”的“千虑”,尽管对可能发生的各种不测作过多方面的大胆的甚至最坏的设想和防范准备,但事件一经发生,大家仍感到突然,感到震惊,感到承受不了。

沉默良久之后,梁启明大惊初定,思路开始活跃,率先发表意见:“我认为,事件之所以发生,既不是因为工作组工作方法不当,也不是因为室党委指导思想不对头,完全是赵世俊目无王法一手造成的。这一点必须弄清楚。”

梁启明点燃一支烟:“需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我们看问题,切忌表面化、静止化、单一化。要善于举一反三,透过现象看本质。我认为,今晚这件事,实际上是昨天下午会餐喝酒问题的继续和发展。”

会议室出现一阵窃窃私语声。梁启明继续说:“说实在的,我跟老程的私人感情是不错的。今晚这事,毫无疑问老程救了我,我应当感激他。但是,我不能感情用事。无情的事实使我不能不对他的诚意表示怀疑。必须说明的是,我决不是说是程伟指使赵世俊这样干的。我是说,这里面有些扣子让人解不开:深更半夜了,程伟为什么不在被窝里睡觉而在现场?他怎么会知道赵世俊要来害我?怎么就那么凑巧,那么及时,在赵世俊就要扣动板机的一刹那,他忽然出现在赵世俊的背后?这究竟是我命大,还是别的什么?”

梁启明的发言无异于投放了一颗炸弹,把个会场炸得纷纷嚷嚷,一片混乱。

嘈杂中有一个声音压倒了一切:“我不相信程伟是那种人!”B股股长韩永林说,“老程来我们股代职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很快就赢得了广大干部战士的信任。他作风正派,实事求是,为人坦诚,知兵爱兵,善做思想工作,在群众中享有很高的威信。他决不可能是那种人。我认为,眼下当务之急有两点,一是审问赵世俊,弄清行凶动机和有关细节情况;二是研究一下如何做好其他退伍战士的思想稳定工作。至于其他问题,以后再说。”

这时,辛裴从医院打来电话:程伟生命垂危,正在抢救……

梁启明的心“格噔”一下──四室五年安全无事故先进单位泡汤了!与此同时,他似乎又获得了难以言状的巨大解脱。

“马上去医院!”吴主任斩钉截铁地说。会议中断。

“北京212”指挥车在草原的搓板路上疾驰。吴主任和梁启明前后坐着,彼此无语。 车速已接近每小时80公里,汽车颠簸得很厉害,吴主任还嫌太慢,不时地要求司机提速。从山头到旗医院百余公里,再快也得一个半小时。

吴主任上车后一直闭着眼睛,不说一句话。梁启明摸不透吴主任的心思,几次想开腔都把话咽了回去。

“老梁,你说老程跟田梦还有来往,有什么证据吗?”吴主任冷不丁问道。

突如其来的问题,梁启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证据倒是没有,但不会错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主任,跟你说句实话吧,田梦一心想要个孩子,而我又不行……”

“你不行?什么意思?”

梁启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了吴主任。吴主任接过纸片一看,原来是一张梁启明没有生育能力的诊断证明。

吴主任看完诊断证明问道:“这跟程伟有什么关系?”

梁启明:“田梦想和程伟生个孩子,跟我商量,我同意了……”

吴主任:“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梁启明:“我在所里开老兵退伍会,家里的事就不知道了。”

沉默半晌,吴主任说:“老梁,既然你同意了,这就是你们家的内政,别跟我说,我不管,也不想管。”说完信手把诊断书撕了个粉粹。

梁启明一怔:“主任,你这是……”

吴主任:“人都要死了,你认为保留这个还有意义吗?”

良久,吴主任又问:“老梁,当初小田给程伟的那张纸条你是怎么捡到的?”

梁启明吓了一跳,他强作镇静地问:“主任,你怎么想起这件事来了?”

“不好说,是吧?”

“主任……”梁启明支吾道,“是这样,田梦常到老程那借书看,很频繁的。我就怀疑这里面有猫腻……他们常把纸条藏在书里……”

“就是说,不是捡的喽?”

梁启明哑口无言。

吴主任:“你真以为,今晚这事儿跟程伟有关?”

梁启明:“也许我多虑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吴主任:“抛开个人的成见不谈,你认为老程这个人怎么样?”

梁启明:“论能力水平,老程都是没说的。其实,我和老程除了在工作上有些意见分歧外,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成见。”

吴主任叹道:“做人还是要真诚一些,厚道一些,老实一些,你说是吧?”

梁启明十分难堪:“是,对。”

吴主任:“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这个当主官的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梁启明:“请主任放心,我愿接受组织上的严肃处理。同时,一定从中吸取教训,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问题。”

“今后?”吴主任看了一眼梁启明,“你以为还有‘今后’么?”

梁启明怔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沉默良久。吴主任像是自言自语:“真不该让程伟来代职!可惜呀,晚了。”

的确晚了。吴主任和梁启明赶到医院时,程伟已经停止了呼吸。曾几何时,一具活生生的躯体,此刻却被惨白的床单从头到脚覆盖个严实。吴主任怀着难以名状的沉重心情走到床前,缓缓地揭开白单,他看到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认真端详一位没有生命的而且是他最熟悉的人的面孔。好像在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就把他与程伟多年来的交往过了一遍,甚至连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历历在目。他简直不能相信眼前静静地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就是昨天生气勃勃的那个程伟。他下意识地用手触摸了一下程伟的脸庞,禁不住潸然泪下。

辛裴一直守候在程伟旁边,旁若无人,表情木然。吴主任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欲言又止。

辛裴顿时泪如泉涌,失声痛哭。





二十四



程伟牺牲以后的情况大致如下:

程伟因对赵世俊枪击事件负主要领导责任,受行政记大过处分。同时,因见义勇为,被上级追记二等功。功过分明的奖惩,虽然是马后炮,却也算对程伟的家人有了一个交待。

吴主任在整个事件中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上级给予他行政严重警告处分一次。

梁启明自知罪责难逃,他一方面请求所党委给予处分,另一方面,提出转业申请。他曾侥幸地想,只要自己姿态高,所党委也许会宽大为怀,在他提出的两项处罚中考虑一项。事实把他的侥幸打入冷宫:所党委不仅给了他行政记大过处分,而且批准他转业,这两项都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田梦由于程伟的死,加之梁启明转业,精神一度失常住进了医院。住院期间意外地发现怀孕。出院后随丈夫一起转业回了梁启明的老家江苏,不久生下一个白皙漂亮女孩儿。梁启明对孩子的来路心知肚明,他不仅宽容地接纳了孩子,而且把她视为掌上明珠。他时常对妻子表白:你和女儿是我的全部寄托,我要好好待你们,用我的后半生赎清我前半生的罪过。田梦当时的精神状况还在恢复中,听了丈夫的话以后,她似懂非懂,似笑非笑。看到一个曾经那么天真烂漫的漂亮姑娘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梁启明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辛裴被郝莉莉换回所里后提出转业请求。曾经使她魂牵梦绕的这片绿荫,给了她太多的辛酸。她感到精神堤坝再也经受不住任何冲击了,只有逃避的份儿。由于医务人员缺编,所党委对她的转业要求最初没有批准。辛裴不哭也不闹,每天到政治处吴主任办公室静坐,一句话不说。她的做法前所未有,领导们怕再制造出什么精神病来,只好放人了事。

赵世俊终于从一个他不情愿的角度实现了报复梁启明的计划,为此他付出了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的代价。

韦霞在第二年以优异成绩考入了军校。入学前她偷偷到监狱里去探望赵世俊。而赵世俊横竖不见她。她只好留下一封信走了。

赵世俊始终没有拆看韦霞的信。他把信放在枕头底下,白天空闲时拿出来看看封面上的字,晚上枕着信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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