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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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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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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信,那电话

   

我请医务处从今年刚毕业分配来的女护士中物色一个办事认真、写字漂亮的(我心想,最好人也长得漂亮些,但我没好意思说),帮我整理干部档案。医务处就向我推荐了小覃。

小覃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很漂亮的姑娘。她的魅力在于,越看越受看,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小覃的到来,给我这间小小办公室注入了生机和活力。她总是提前十分钟上班。待我踩着上班号步入办公室时,室内窗明几净,办公用品放置有序,开水也已打好。我就像首长一样,煞有介事地往那一坐,沏上茶,点上烟,面无愧色地享用这一切。

也许我生来不是做官的料,我的首长尊容、首长心理保持不到两天就保持不住了。我也开始提前上班。小覃提前十分钟,我就提前十五分。她见我比她到得早,也不吭声,第二天她到得比我还早。我的傻气上来了,第三天到得更早。她也傻得 够劲儿,再一天又赶到了我前头。第五天,我们都想先到为快,居然提前半个多小时往办公室奔。在办公楼下,我们不期而遇。我们都很尴尬。愣怔片刻,我努力摆出首长风度,说出了不合首长身分的话:“小覃,今后我们都不要来这么早了,最多提前十分钟。不然,早饭都吃不好。”

小覃两颊绯红,扑哧一声笑了。我也感到这事蛮好笑,也很想痛痛快快地笑它一下。但我忍住了。我莫名其妙地认为,在一个漂亮姑娘面前不能放肆地笑。想笑而忍住不笑,过去我从未体验过,那滋味儿是比较难受的。

小覃的嘴很甜,嗓音特好听。她勤奋好学,不懂就问。她提出的问题,有一些严格说都不算问题。但是,我必须回答,而且必须认真回答。如果不回答,或者不认真回答,我在良心上就过不去,就会觉得自己一点儿涵养都没有。况且,我打心眼儿里愿意回答她的问题。

她的凉鞋是乳白色塑料的,质地一般,但款式新颖,线条别致。那清亮空灵的悦耳之声,就是从这双鞋与水泥地板碰撞后发出来的。整个办公楼穿凉鞋的人很多,而能发出这种音响效果的只有她一个。她穿一件浅粉色真丝短袖衫,领口、袖口和前襟织有简洁明快的花边和图案。我估计她至少有两件这样的衬衫,不然,为什么一星期以来,她一直穿着这件看上去一尘不染的衬衫呢?

不知她用得是什么名牌儿化妆品,反正她往那一坐,淡淡的清香就飘过来了,很好闻,很提精神。我早晨一向是洗脸不用香皂、不擦香脂的,总认为那是女人的专利。现在我忽然意识到,香皂和香脂是一种文明的标志,绝非只有女人才能享用。于是,我跑到百货大楼,心一横,买了“力士”香皂和“永芳”香脂。一试果然有效,自我感觉面颊比早先细嫩多了。

转眼到了星期六。下午四点左右,电话铃响。小覃主动出去接电话。我有些纳闷:她平时是不接电话的。

说起电话,我就生气。诺大个医院,政治处除了主任理所当然地享用一部电话 外,我们这些当干事的只能共享一部电话。为了公平起见,这部可怜的电话不偏不倚安装在走廊里,与各个办公室距离大致相等。最初,电话铃一响,几个办公室的人同时出动,都以为电话与己有关。久而久之,电话“属性”多寡的概率在大家心目中形成共识,一致通过决议:今后只要电话铃响,只要我在,我就要义不容辞地去接,因为找我的电话最多。既然如此,我提出专门为我按一部电话的要求。不行,说是没有门儿。没有门儿就是没有户头,可听起来就像挨了奚落一样。

小覃打电话的当口,通信员送给我一封信。一看那清秀工整的字迹,我心头便涌上一股热浪。这半年来,“她”的信总是在每星期六下午四时左右到来,从未间断过。

走廊里传来清亮空灵之声。我顿时紧张起来。我的手鬼使神差,迅速将“她”的来信藏进抽屉里。小覃进屋时,我居然有些慌乱,好像作了件对不起人的事。

第一个星期就这样紧紧张张、轻轻松松、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觉得,这一星期比以往任何一个星期过得都快,而且,工作效率出乎意料地高。原先犯愁,这几百号干部的档案,不知哪个猴年马月才能整理完;如今却担心,真要是整完了档案,小覃从这间屋子里销声匿迹了,我该何等空虚、何等寂寞啊!

“别着急,慢慢来,欲速则不达嘛。”我改变了原来对她的要求。她刚来时,我要求她抓紧时间,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越快越好。小覃果真慢了下来。上星期她整理了十二份档案,比我只少两份;而这个星期,我们打了个平手,每人七份。

星期六下午四点,小覃又主动去接电话了,而且那个电话又恰好是找她的。巧合吗?不!我断定,这个电话是事先约定好的,是有来头的。

“她”的信又准时落在我面前。这次没等小覃回来,我就把信塞进了抽屉。与此同时,我作出一个新决定:今后星期六下午,我必须提前到收发室把“她”的信拿到手。

小覃笑津津地回来了。那笑容显然是从电话里焕发出来的。不知怎的,我心里不大痛快。不痛快归不痛快,但我仍然故作平静地问她:“谁的电话,这么高兴?” 我这一问,她的脸顿时通红。“一个朋友。”她的声音很小。

我的心“咯噔”一下。朋友?女的,还是男的?肯定是男的,否则为什么脸红?旋即又自责起来:你什么意思?人家的朋友,女的也好,男的也好,管你屁事!还有,你刚才那个决定,什么意思?还有这两次来信,你都像窝赃一样把它们藏起来, 什么意思?谈恋爱嘛,大大方方、正正当当,怕什么?不行。我说服不了自己。小覃那羞红的笑靥,她的朋友的性别之谜,老在我脑袋里翻江倒海,纠缠不休。

我开始拿“她”与小覃比较。起初,我的良心很不安。为什么要比较?择优录取吗?太可鄙了。转念一想,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有差别,有差别就有比较,有比较就有鉴别,有鉴别才有选择。而我,不选择就是了。吃下“不选择”这颗定心丸,我的比较就心安理得多了。比较来比较去,我没有发现“她”比小覃差在哪里,甚至她在模样上比小覃更“那个”一些。使我困惑的是,我对“她”为什么没有产生像对小覃这样浓厚的兴趣呢?

“她”是家里给介绍的。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男女青年从陌生到相识,从相识到相爱,这期间的感情演变是很复杂、很刺激、很有意思的。一介绍就完戏了。两人往那一坐,就进入了“情况”。都知道对方是自己即将结识的恋人;如果不出意外,对方就是自己的“家属”。剩下的问题就是生养孩子了。我历来主张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反对别人介绍。也怪我没能耐。恋爱宏论一拿到实际生活中,就好好像变了味儿。我的恋爱屡遭挫折。如今,我二十有八,眼看奔三十的人了,八字还没一撇。母亲实在忍无可忍,发假电报把我吓回家。进门一看,母亲正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等待我的原来是“她”。父亲过去不大过问我的婚事,这次也亲自出马了。我从小怕父亲。他手中的笤帚疙瘩对我的屁股极有威胁,痛楚留给我的印象绝对深刻。虽然我确信,父亲现在对我不能也不可能重新启用笤帚疙瘩了,但用笤帚疙瘩建立起来的威严,已与父亲不可分割了。

“她”很温柔,很听话,对我很好。据“她”妈说,“她”过去不是这样,很任性、很不讲理的。现在变了,变得懂事多了;还说,女人就是要有个男人管着,不然,永远长不大。我听这话耳熟,仔细一想,是在那本小说里看到过。但那上面讲的与“她”妈说的正好相反,是说男人必须有个女人管着,不然,一辈子不会生活。

不论谁管谁,反正“她”不管我。我问“她”,你讨厌我吸烟吗?“她”莞尔 一笑,随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划火给我点上。当然,我也不管“她”。逛商店时,“她”说,这件夹克衫挺美气。我说,那就买吧;“她”问,那件连衣裙漂亮吧? 我说买吧。

我们去看电影。入场晚了,场内伸手不见五指。“她”的手紧紧揽住我的胳膊,我顿时有了责任感;坐下后,“她”的头那么轻柔、那么安祥地枕在我肩上。我想,这辈子就是“她”了。

“她”的像石英钟一样准确无误的来信,在我看来,是一笔无法偿还的感情债。 我很纳闷,我们在一起时,“她”寡言少语,怎么一写起信来就有说不完的话。回信一拖再拖。“她”来两封我回一封就很不错。每次回信,我都深刻检讨一番,把自己痛斥一顿,再编造一些不能及时回信的理由。“她”对我的理由深信不疑,劝我不要因为写信耽误了工作。“她”愈是这样通情达理,我愈是觉得对不起“她”, 检讨起来便愈深刻。久而久之,我已经能够把这种检讨式的情书写得货真价实,有声有色,而且决不雷同。“她”回信说,很喜欢读我的信,每次都看好几遍,那么有意思。我啼笑皆非。

从这个星期开始,我和小覃在交谈上、眼神上,都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玩笑多了起来,挖苦、幸灾乐祸之类的词语多了起来;而客套、矜持、严肃等为之一扫。过去,小覃看我时,那眸子总是老老实实的,睫毛也是老老实实的。如今,那眸子时而火辣辣地逼视着我,时而想入非非地旋转到一侧;不甘寂寞的睫毛时缓时疾地眨闪着,唯恐我不知道它那可观的长度和密度。

对于小覃表演的这些小花样,我一点儿反感也没有。不,说没有反感不确切,应该说,我很愉悦。不过,愉悦只是在心里舞之蹈之,表面上我却能保持一种大智若愚的神态。使人觉得我这人要么见多识广,老成持重,不为一般“秋波”所动;要么呆头呆脑,反应迟钝,是个十足的大傻瓜。我对我表现不出小覃那样的调皮和大胆感到不满,也很担心小覃对我产生后一种印象。

这些变化一天天积累着,丰富着。我丝毫没想过这些不断积累着、丰富着的变化有什么不妥。人是极富感情的动物。男女青年在一起,能不开点儿玩笑吗?能不交流感情吗?能不眉来眼去吗?难道这些正常的感情往来的发展趋势必然导致性爱吗?哲学上讲的质、量、度的道理我是懂得的,但我认为那个道理对我和小覃不适用。

这些变化大约积累了三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六降临了。

说来也怪,上午我和小覃欢还有说有笑的,而到了下午,我们就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主动跟谁说话,各自默默地整理档案。偶尔,我们的目光碰撞一下,那也只是瞬间的事,而且好像彼此不认识似的。

和往常一样,四点钟左右,电话铃暴响。我注意到,小覃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我装作没听到铃声,依然整理我的档案。

小覃居然也无动于衷!

我用眼睛的余光觉察到,她在看我。

我装傻。

电话铃很自信地响彻办公楼道。

我终于把视线转向小覃。她正虎视眈眈地逼视着我。我预感到一个地覆天翻的大事变即将发生。这个大事变,似乎是我早已懵懵懂懂、隐隐约约期待着的,却又是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没有把握的。

“你的电话。”我吃力地说。

“说我不在。”她冷冷地发出指令。

我觉得这样做不妥,坐在那犹豫不决。

“快去呀!”她用火辣辣的目光逼视着我。

我还想坚持让小覃去接电话,但我的腿却自作主张,它离开椅子,离开办公室,把我带到了电话机旁;我仍不想接电话,但我的手不听调遣,它擅自把话筒送到了我的耳边;我强烈命令自己千万不要说小覃不在,但当那个陌生的男中音发出亲切的呼唤时,我的嘴巴发出去的信息与小覃的旨意毫无两样。那个陌生的可怜的男中音好像还说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糊里糊涂地扣了电话。

我步履蹒跚地回到办公室。小覃趴在桌子上,我坐下后她仍未抬头。

这时,通信员送来了“她”的信。还问我今天为什么没去拿信,声音好大。小覃肯定听到了。

此时此刻,我忽然发现,“她”的来信是个绝顶好的东西。我为什么怕它抛头露面呢?它早应该让小覃看到。

我借故有事出去,特意把那封信原封不动地留在桌子上。一小时后,也就是下班前,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办公室。

小覃已经离去。那封信一如我走时的样子躺在原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办公室的气氛只能用这样一些词汇来描述:死气沉沉,尴尬拘谨,单调乏味,度日如年。

整理档案的速度无形中又提高了上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六。我注意到,下午三点钟刚过,小覃就显得神不守舍了,不大功夫里看了好几次手表。以往,四点钟以前的电话她是不接的。今天不然,三点半之后的电话,她都主动去接。她估计到这些电话不是找她的,所以,一次次地传呼叫人她并不难为情,相反,她的热情异常高涨。这使我一周来一直压抑不展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不用说,四点钟的电话被她及时接到了手。我没有用心听她讲些什么,但是,有几个单词还是钻进了我的耳朵:没去哪儿,不太舒服,没事儿,说没事儿就是没事儿嘛。

小覃回来时,恰逢通信员送信来。

小覃居然大胆地说:“你的信还挺准时呢!”

我也来了兴致和勇气,说:“你的电话不也一样准时么?”

我们对视片刻,会心地笑了。

这笑太神奇、太伟大了,它把我们一星期来的沉闷气氛荡涤一空;这信和电话太伟大了,它给我们带来了这神奇而伟大的笑。

星期一早上,我爆发了一个念头:提前上班,把办公室的卫生好好打扫一下。因为上个星期,我和小覃谁也没有提前上班,都是号落人到,坐下就工作。我们都显得若无其事,仿佛我们从来就是这个样子。

我兴致勃勃哼着小曲儿往办公室赶。在楼下,我惊讶地撞见了小覃。我们都很尴尬,都想说点儿什么但都没有说。我们不约而同地上楼,默不作声地打扫卫生。当时,离上班时间至少还有半个小时,整个办公楼大概就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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