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家居小镇向南走出一公里就来到老河流域,接着迎来一处高坡,那就是老坟岗。那儿一棵老态龙钟的柳树,附近一座新建的耶稣教教堂。登上老坟岗,两坨老石头生硬地蹲在那里,坡下面清泠泠的老河只是流,从脚下和眼前漫开去,漫到远处影影绰绰的村庄和天边。走下河坡,在涌着水浪的河滩上有两只女式凉鞋。投河而去的女人留下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她的亲叔捡起那双凉鞋捧在手上,望着水阔流长的老河,脸上一把皱地哭……这老河流域连绵中南地区几千个村村寨寨,要想打捞她的尸体,那不比沙里淘金还难才怪呢。
记得那个傍晚的景象像神话中的和尚披着袈裟走过。我从外面愉快地回到家里。屁股来不及落座,欢迎我的小儿子递过来一封信。奇怪哦!这现在电讯发达得不行,还写哪门子信,我用手捻乎一下,那信封薄薄的。拆开那信才两行字:方哥可好!我是小柳,请你无论如何今儿天黑前赶到老坟岗来,有事跟你讲,急等。
哪个他妈的小柳啊?要我去那老坟岗?
作为小生意人我只好赶赴那个奇怪的邀约。不过,我这前去只有鬼才去的老坟岗,与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见面,不是荒诞可笑就是想探险了。
来到这无人区的老坟岗,自然就思想。相传帝舜南巡经过老河,有个随行的年轻女仆病死了,那葬她的地方就叫老坟岗。我想,其实这人早死迟死也没啥,只是她曾被宠幸过死了也值。
这老河传说也有些古怪,说是身负江河湖海的大鳌鱼扛累了,在换肩背时把个长江弄翻底了,老河从此跟它断了干系。若干年后,老河里跳出只大黑鱼精来,摇身一变就成了个黝黑健壮的美男……
披头散发的老柳树,轻轻地抓着我的肩背。砂子地上长着些蒿草开着些小黄花。两坨青石头,像牙龈里突出来的老牙齿。
这老河只比长江瘦一线,在仅剩的夕照里浮光耀金。其实这儿只是个高坡,并没有坟场迹象;要是在大城市郊外,这老坟岗早就成为古迹累累的游览圣地。或许帝舜的龙舟在这儿停过,他老人家在这石头上坐过, 还怀念过那位光懂得善良的年轻女仆,他干嘛就没宠幸她一下?不想他自己那一去也死于苍梧,两位爱妃就把那湘竹哭成了斑竹。
我有些惶惑地坐在一坨石头上,西天的新月儿挂起来,有颗亮星子也跟着亮了,河滩上走过的浪流声,伴着蒿草蓬里的虫鸣,让人觉出一种可怕的美妙。
据说老河流域还有过“三女投江”的往事,说是她们因了婚姻怄气想不开,三个女孩竟合写一纸遗嘱,放在这其中一坨老石头上,用个小卵石儿压着。接着他们三人手拉着手团结向前走向老河深处。那时村里的老人们神说鬼嚼:老河里那黑鱼精美男勾去了她们的魂儿。
不过,这都是民间原始部落里的事了,现在都什么世纪了,能干的女人比男人风光;美好的未来拿不定只有笨拙的男人们,来这里讲伤心失恋的故事……
我一边想着些心事,一边等着那神秘的“小柳”的到来。
月色里,西面耶稣教教堂的正面墙体直竖上去,尖顶直指苍天,最最伟大的耶稣就蹲在那儿,西天已是一片漠野般的暗云,晚祷的钟声悠悠响起,白天已经过去。
忽然,不远处的路上,神出鬼没地飘来个幽灵般的女人。淡淡的水红短衫,深灰的旗袍似的半短裙,蹬着一双淡紫色的塑胶凉鞋。她蓄着本色的男式长发,那忧郁地笑的模样让人感到一种心痛的美好,从这张夹生夹熟的脸庞上,我找不着似曾相识的缘由。
她叫我方哥,说是好几年没见,还认不认得她?
耳朵也是能生出记忆的,那是一种抹着些甜蜜的女中音,我有些惊喜地说:
喔,原来是你呀!还好吗?好几年没见啦!可我心里又在说:这女人变得真快啊!怎地二十多岁的娘们就这样苍白憔悴了呢?
我很难找到那个青春的影子。要不是这有些熟悉的声音,我还真怕自己撞了鬼。
她忧郁地一笑:方哥,我老了很多吧?你不知道的,我日子不好过。
我说:都一样啊,你找我有事?我这样问她时,就有一位朋友的影子早已潜入我的意识。
她又怨艾地叹了一口气,示意我坐下却不再说话,只是慢悠悠地蹲下去,坐在老柳树下的那坨石头上。她向着老河发起呆来。我也只好坐下去看着月影忽闪的老河。由于她的出现,那位朋友一晃就重叠到一帧照片上。那照片上两位威严得可笑的年轻人,耸着驼峰样的肩膀、昂着公鸡样的头颅。
记得当时我们约好:他扮毛泽东我扮周恩来,就像供在神龛上的偶像一样,忧国爱民、高瞻远瞩。我们对事业与爱情毫不含糊。我们如影随形,就像乡下祖母厨柜里放着的陶瓷,那个永远连着的一对油盐罐子。
“方哥,你应该跟他有联系吧?”她的发话使我的意识一抱烟似的,从某个山谷升腾而上。她说的“他”当然是那照片上的朋友。我嗫嚅了一下说:这几年各有各的事,已经失去联系了。
她听我说过又自扭头望着老河流水。我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这些年她(他)们的事情我都几乎忘了。
“我们的事情你知道的,没见你时心里好多话想说,可见了你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说:“那你是说他现在对你不好?”
“他对我好不好无所谓,只是我早就有了他的孩子。”天啦,我心里嘀咕:怎地回事?不是早就说你结婚了吗?难道你的孩子是他的?
“这一说你也知道,我没亲人,他总得管孩子呀!都好几年了,他以前的手机号换了,听说他早调去省城。可他竟跟你也没了联系。”
我说那你别生他气,我不瞒你,这几年我停薪留职,在做点烦人的小生意,都一别几年了,圈子不同,真的没有他的什么消息,只听老家人有说他现在已晋升了。说完我心里又对那朋友嘀咕:你这家伙,撇开我无所谓,可你竟这样抛弃你的小情人!
“那时他老念着你,说你方哥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那帧照片又出现在眼前。那时我们都是乳臭未干的家伙,我们的意识形态像一个理想与幻想孕育的混血。彼此很是要好,组织上照顾,他父亲是老干部,他被抽调到镇上的工商部门充实扩编的干部队伍。很快,他凭着自己的优秀升任工商部门副座。我祝愿他再度发迹。他说如果再升正座,部门的“门”会向我大开,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不是那料,我的人生实际上跟他有别……
那时候假日的白天,我们会包些卤菜花生米和烈酒,相约到这老坟岗来,在这里的天底下,在这坨老石头上把酒问青天。两个人不愿吹牛B了,就脱了衣服,露出一身腱子肉,呼啦啦跃进老河游起泳来……
后来我们都结婚成家,还做了些考验夫妻感情让人啼笑皆非的游戏。
于是,我接着又劝她说:是啊,那时我们是很要好。不过一个人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圈子,这是自然的事情;再说你还年轻着呢,况且你已出嫁。
“可是方哥…… 我哪里出什么嫁啊!”
她这一说竟让我有些吃惊地聆听着她的倾诉。
他和她亲哥是把兄弟,两人都大度能干,而她的亲哥不幸车祸去逝,他就顶了她亲哥的正座。他要继承她亲哥的遗志当她亲哥让她继续读书。她哭着说还读什么读,爹妈早没了,她要出去打工。他爱抚地摸着她头发劝她莫哭。于是她就在这个“亲哥”的部门当了个小炊事员。那年她十五岁。
有天晚上,像今晚一样有个新月亮,天边也亮着那颗金星儿。他带她到这儿来。这老坟岗只有鬼才来这儿,传说这儿还闹水鬼。在这棵老柳树下,月影朦胧,好多蚊子嗡嗡叫,她心慌意乱,他让她敞着怀,他扯下她的裙子,她让他害了……她哭着说他害了她,以后死了就埋这老坟岗;他向她微笑着说,他不害她今后别人就害她。那年她十六岁。
这时的新月下,她像一只坐姿婉约的蜡像,浪流有声的老河好像在为她的叙述伴奏。
她说:“那时的冬季里,他借用你当时的单位房,口说是写汇报材料,其实是跟我幽会”。
于是我想起在单位时,是享有过一间舒适的住所。他说要借用我的房间写季度汇报,撵我回家,说是他家里和部门太吵。脑力活儿要心静……后来有一天,他特地约我去酒店,说是去见一位美女,我说没那份闲心,可我还是跟着去了。
进入一个有些幽幽茶光色的雅座间,一位小天使般的少女站起来扬脸一笑。她同我寒喧,说自己姓柳名金星儿,那美丽的小脸庞上洋溢着稚气的笑容,眼神里装满了青春;脑后簇着的头发缨子平添一份生动……
她说那朋友,后来好几次又带她到老坟岗来,要一起私奔。她怕!男人有时把心一横什么都能做出来。他紧紧地搂住她说,要不就一起去老河里溺死!她说死就死。她哭着说他是她的亲人,只要他爱她,她就这样过,反正有家无家都是一生,他说怎么不爱她?如果她舍得他剖心给她看都愿意。
她和他,在这只有鬼才来的老坟岗,为了爱情,不知喂肥了多少蚊子。
她怀了几次身孕都做了人工流。最后一次她竟说她要他一个孩子,她会躲起来,只是他必须供她近几年的生活开销,她驮身怀肚的怕自己做不来生计。当时他凶了她。后来,向她发过誓说要照顾她的嫂嫂很快就嫁人了。那个发誓永不再嫁的嫂嫂,那个要为死鬼哥哥守丧一生的嫂嫂竟从不跟她照面了……那年她十八岁。
我那朋友的确是一位能让女孩爱慕的俊友。身材脸型鼻梁眼睛都是标准配备,脸上还渲染了一溜好看的络腮胡儿,一种清秀而大气的男人味让女人们倾倒。记得那第一次见过金星儿,就知道她对他意味着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倒记起了有一次在一起喝酒时的一番对话:
嗨!你那位金星儿,的确是个浑身温香的小美女。不过她太年轻,别弄得她嫁不了人哦。我不是管这茬事儿。担心你的前途,再说未必你一点也不怕你老婆?
是吗?不过你说我老婆?我当然会怕她!你这倒是说到我的痛处了。
我有点邪恶又善意地讪笑起来: 不管你痛啥,怕老婆就不痛了。
呵呵!她的确不错,是个好女人,可是我厌烦她了。她不太关注我的前途。不过方哥呀,我看她对你倒不错。别的朋友们去我家,进门观她颜色;只有你去我家她才阴转晴,你如果把我嫂子休了,我马上拱手把她交给你。
嘿嘿,你嫂子?她是比不上你老婆,可我还怕保管不善呢。不过这也恰巧中了你的计。
唉!你又说到我的痛处了!不过说真的,我害怕桃色新闻,我还想晋升,要不我会很惨。你不知道!金星儿像一把蜜糖,美好温柔得可怕!我已经没法从她身上解脱。这事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你知我知!你可要给我保密啊。
那你干嘛让我知道?我不理你这茬事儿就是保密。看你这副神魂颠倒的德性,我非得做你的保密局了,问题是你自己不要惹起枪声,到时我保密局也没法子防备。
金星儿说她亲叔老实巴交。后来跟亲叔说了那事,亲叔陪她掉泪,说是做过流产后就在他家过,再找个婆家。可婶婶是个不够讲情份的人,她不能连累叔叔,就又去找那位朋友作安顿。朋友有些气恼,说是原来说好的,把她安排到外省去而她死活不去,但是现在不去也得去!说她是自讨苦吃,而且说这几年他也很难,只能提供衣食住行。这样她也只便说去去,去天涯海角都行。
于是他把她偷渡到外省的一个小山村。
那里有那位朋友的老爸的一个朋友,老人家不幸生养了一个弱智儿子。她住在一个小厢房里,那弱智三十多岁了当然没结婚,可他常常跑过隔壁来要欺负她。
生下孩子她就搬家了。其实她根本没有出嫁。当时朋友离去留给她手机号,说是有事就打他电话。可两年之后来手机打不通,他一直都没去管她什么衣食。她害羞也没胆量回娘家,别人问都不好说。现在好几年了,他走错了都不去她那里。好像她是十足的小贱人。
我的心有些颤抖。
天边已没有一丝晚晴的迹象。宝石似的金星儿闪亮闪亮的,象是白天赠给夜晚妙不可言的信物。夜色很美,草丛里虫子仍在叫。我想那耶稣教堂里的上帝,在这样圣洁的静谧之中是否在打瞌睡呢?
她说:“我在那山村闷得发慌,就去学缝纫裁剪。那里人问,我就说丈夫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他打残了那个骗子坐牢去了;现在回到老河村叔叔家来,村里人问,我就又说婆家好是好只是远了些。
“他虽然以前留了些钱给我,但钱抵不了人心。我这次回老家来就是想去找他,也不会再要他的钱了,就看他对我怎么说?”
我想:这叫我怎么劝你呢?我真的有义务管你们这些吗?
她那纯净的女中音带着的几分粘稠的凄切,让我产生了些许沉重的怜悯。我想这女人此刻的心境与情绪,就象眼下的老河逃不脱迭浪;或者说像这挺不过晚风的柳条儿。
我说:你说的我都很清楚了,明天我去找熟人查他的手机号。你可以去找找他,只是不要冲动。可我得劝你,还是慢慢忘掉他好了。听我说到这,她又那样傻傻地望着老河,手摸索着,掐着石头边的小草梗儿。其实我也知道,那可不是由得我说要她忘掉就忘掉他的。我望着西面耶稣教教堂心里说:上帝不就是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吗?
“如果他犟着自己那一河水,我又能怎么样?说不定他反过来什么都不认了”。我摸摸后脑勺心里唠叨开了:是呀事过境迁一晃好几年,他撒尿都不向老家人你又如何?有头脑的人只要杜捏一点微词,说出一两句心理暗示的话,那你这小女人不是更惨?不过他应该不会那样,他是完全可以负起责任的。其实连亲子鉴定都不用做。可这事儿我可不敢说出口。不然我是伸出脑袋接人家砖头,把自己弄成个惹事生非的家伙。
于是我劝她算了,别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她看了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也是来亲亲这老坟岗,道明了一些事情心里好受些,这可是最后一次来这儿。妈的他那时候,要是哪位大哥逗了我一下,他都要吃白醋;现在我和孩子在那边相依为命,他好像忘记了。有些男人追我我好怕,我怕从他身上再去尝别人的苦果!可是不知怎地,我总是难得忘了他!”
我忽然心生一股无名的火气,口里竟生硬地问了她一句“为什么难得忘了他?”
她双手捧着脸,垂下慢悠悠摇着的头,像一只受伤的鸟儿。
老河忽明忽暗地闪着几星光点,像在眨巴着含泪的眼睛。这有着美丽忧伤传说的老坟岗,是不是那对情侣空蒙而美妙的、生发着最初芳泽的天堂啊?这新月下流淌的老河是不是情人的忘川啊?在什么年代了? 这金星儿还这么痴情?主啊,她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是不是让我吃朋友的醋,也来亲她一亲?还那么傻傻地?主啊,西欧有个神话里讲,不是有一位女巫公主美狄娅吗她让那位英雄伊阿宋得到了他要寻觅的金羊毛,同时也得到了她,可后来那位英雄喜新厌旧,抛弃了已有他孩子的美狄亚。可是,谁能让这位金星儿有她那样的巫术?有她那样的复仇心呢?谁能让她驾着龙车上天去?是谁让她把她心中的金羊毛全给了人家呢?
夜风大起来。我发现金星儿竟自不可抑制地轻声地抽泣了几声……老河流水变得有些凄凉,这夏夜倒有些像秋晚了。于是我心里说:金星儿呀金星儿,现代爱情词典里很难找得到你要的那个词啦。
“唉呀方哥,我理解你的苦心,你也惹我流泪了!可我真的害怕未来!”我口里对她说:未来?谁的未来都是不确定的,你怕不怕它照样会来。但是,只有我们的当下才是值得珍重的,过好当下吧,金星儿!”
我心里又暗暗在说:唉呀小妹,你无非是担心以后没人真正爱护你罢了, 可惜我是无能之辈,自家书都读不熟,家里有几麻袋事。不然我就当了你哥让你住到我家去,别人说我养二奶都可以,因为没哪个苕货男人把二奶养到自己老婆身边去。
于是我说,哎金星儿,你看那边的教堂,每逢礼拜好多人都去那儿唱诗。你愿意求得某种解脱,可以去信教;你看对岸,远远的天边不是有亮光吗?那儿肯定有座不夜城,说不准儿你可以去那儿做裁剪缝纫啊。反正你才二十多岁,人生的道子还长得很!以后用心成个家。你没把我当外人,什么都说了,我有义务劝你。你也该学会放下,说简单些,这现代社会人类两性,也没必要过于在意。你也知道,一只公鸡可以把母鸡撵得飞跑;有时候呢,母鸡也会亮着一边的翅膀去欺负公鸡……
听我说到这,金星儿竟笑出声来。我想这很好,我的劝说有了效用。
夜风更大了,河下的浪流像钢琴上走过抒情的旋律,很好听。老河水一层层从幽暗的波谷一翻一翻地向前涌去,像一排排齐飞的白鹤,看久了就产生一些幻觉……耶稣教教堂的那面高高的墙体,像复活的耶和华扬起的面孔。月儿不见了。西天的那颗金星儿也已消隐。
于是,我们相互下意识地揉揉膝关节,慢悠悠地站起来。我们像大兄小妹一样并肩走着,她脸上似乎没有了初见的那些忧郁,我们一路说着些家常话,我发现她说到很有感觉的时候,还会无意识地拍拍我的臂膀。我心里竟一阵高兴,可见她一直对我都有好感,更令人欣慰的是,我竟劝动了一个对人生产生绝望的女人。
记得我们分别的时候,我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可是,妈的她第二天就投河自沉了。真是不可思议!唉!这人从暗屋子出来,眼睛一下接受阳光反而不适应。我说的那一破箩筐空话都漏了,亏我们还说了那么久,直说到西天的亮星子都不见了!原来她选择死神之路由来已久。也难怪她平静地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来老坟岗。可是这也怪不得我啦。唉,只是你柳金星死了死了,有哪些人发善心去怀念你?
人们在老河里当然没能打捞起她的倩影。她那引颈期盼和眼神中的忧郁,在我脑海里又死灰复燃。想来那老坟岗不像情人的天堂,倒像个青面獠牙的地狱之境。我觉得自己应该为她去奔走一下,是件责有攸关的事情。应该通知我的那位朋友,把她的不幸告诉他。我假想着自己在跟他通电话,我在心里毫不含糊地对他说:你这家伙!一个弱女子把青春献给了你,还给你生了个孩子,我不说你蜕变什么的,可你长时期地让她蛰居外省,她又不愿嫁人,她现在走向了地狱,连个尸首都没能留下!
其实,我并没有去为她奔走。她这颗金星儿,成了划过一道亮光的溜星儿也算值了。就是通知了朋友,他又能怎样呢?他只能良心会发现什么,可现在人们的发现多得很,哪有那么多精力关爱人间情份?要说这民间历史上还有过少帝或太后,别说投河自沉还投海自沉呢。
后来,邮递员又送来一封信。又是信!以前那封鬼信弄得人怵怵惶惶的。可这是一封较厚的信函,看来是我那位朋友得了消息,不便给我电话,只便写信找我保密局来了。不过,人的感知与思维可以在几秒钟之内, 把一些细枝末节的事物哗拉拉一下翻个遍。当我还没拆开信笺时就有了另一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真是见了鬼,来信说她去珠海打工了,她没有投河找死。
那晚之后的凌晨,她偷偷起床吻了吻孩子,把早写过的遗嘱放在熟睡的孩子身上,悄悄出门像个幽灵。在老坟岗那颗老柳树下,呆了几分钟想了好多事。自己成个冤鬼还好些,对孩子长大成人还好些。她扭头看着东方那颗亮星子,一步步挪下河坡去、直挪到河里。河水淹到颈项,一阵浪打过来喝了好几口水,东方那颗亮星子在眼前模糊了。可不知怎地突然不想就此死去。她暗地叮嘱自己稳住脚步,慢慢倒退到河滩上。她说这人也真怪,那颗亮星子照到心里去啦,她说她偏要活下去!
河风好凉、浑身水湿的好冷,这人有时真像个疯子,她脱在河滩上的鞋也忘了穿。她想干脆把孩子撂亲叔家了,自己出去打工.....
老河亲吻着浪滩,她赤着脚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东方那一抹晨曦走去,朝着那颗金谷粒般炸开来的金星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