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想起那棵神树就想到高大的济春爹。
济春爹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民间理发师。由于待人和蔼、言辞谐诙, 本显高大的身材却似乎显得矮了,让人容易感觉他的亲近而贴切。他蹲缩了身肢给年轻媳妇怀里的婴儿理发,那因由婴儿头颅的突然摆动而弹起的剃刀,像惊飞的小鸟的羽翼。
济春爹一肚子“迷信”故事。常常戏说世事。他说:村头那棵神树有了三百年的阳寿……那神树树身至少四人合抱,树墩下那些突在地面的根茎,粗如男人的大腿,有如膝部的蜷屈、向四外盘根错节地扭开去。
济春爹还说原来神树上有将军、千岁之神在修炼。说是黎明有塔王将军在树的枝头闪颠闪颠,对着东方的云彩,手托镇妖降魔的宝塔;傍晚,有猴王千岁在夕阳斜穿的枝头间,像甩秋千一样玩耍。可是一般人肉眼看不到。那时我还小,便问济春爹:那您看得到吗?他像小孩样地呵呵笑着说:我是凡人看不到……那时,神树的确有过令人确信的显灵。仅说它一年四季透露的气息便不一样。尤其是春夏两季,它身上会散发出处子的气味,清幽而醇和。
后来, 济春爹挑了一副担子,落脚在神树下给人理发。担子一端的架子上钉了一块厚厚的瓦楞纸,上书“一元一理”字样。神树旁有一座石礅桥,桥下老河淌水;桥头两端的两侧是长了些带刺的灌木和开了些花儿的蒿草。济春爹说那座石礅桥的阳寿也不短了,就像神树的未婚妻,“她”正卧在河流之上,等候某天神树倒在“她”身上,才好成为结发夫妻。我说你在说鬼话骗人,哪有这种事情?他装得十分认真地说:真的!谁都是这么说。于是从那之后,神树之下便成了济春爹的“露天发廊”。
济春爹说神树就是神来之树,之所以为神树是因为占的“风水”好。它的身旁就是那条与大河“通肺”的弯弯老河,它清如耀玉,四季长流。济春爹还说早前的神树一身枝稠叶茂,晚间便是鸟儿的天庭,那些形形色色的鸟儿们嬉戏打闹、谈情说爱、挨着身子睡觉。神树虽然秋冬同样落叶,但来年春天会最早停在它的枝头。
说是后来,这神树时有枯枝败叶掉下,村里的瞎跛残疾、老弱妇孺会捡个便宜,拿去待到冬天当柴烧,而四肢发达、命情正旺的人却捡不得,要是犯了,第二天会起不来床,上呕下泄拉肚子,还痛得哇啦啦地叫,去医院也没得治,只好深更半夜来神树底下烧纸钱敬香火……
济春爹一直在神树下给村里人理发。这儿同是村民喜聚的地方。中午有些会端了饭碗来,晚上来的更多,一些人在这儿闲聊、说书、拉琴唱曲。济春爹还是拉琴好手,但只喜欢拉他最熟悉的老调老曲,什么《正月叶子飘》、《十八摸》、《南泥湾》和《洪湖水浪打浪》什么的,弄得那些中老年人也跟着唱歌并开心大笑。尤其夏天晚上更热闹。男女老少都会来这儿纳凉。月色从遥空温馨地直泻而下,庞大的树影盖了满地,神秘闪烁的萤火虫交织着夏夜的快乐;偶尔会有男女青年,躲进最深的树荫里甜甜地说悄悄话……
神树下的济春爹不止会理发,还会给那些中老年妇孺们修理容颜并“取耳”做内耳清理,夏天里还给人们治常见热症,用他才有的那种铜制的老式“民钱”,在脑热头痛者的后颈、背部和肘弯选定位置,用手抹上一些水,然后悠悠地开始“刮痧”……最喜欢他的有那些上学的少儿,在理发的时候可以享受到鬼怪故事、有头发花白的老人,可以享受他轻巧剃刀下的舒适感,还有生过小孩的年轻媳妇,信赖他给婴儿理发的技艺,当然也有一些男青年会来找他,其实是因为喜欢在这儿约会自己心爱的姑娘,因为这儿的神树就是天然的守护神,而济春爹是个大好人,就像他(她)们的月老。
当然济春爹不止会理发,还经常在神树下给外来的理发师磨剃刀,跟他理发“一元一理”一样,也是“一元一磨”。这磨剃刀也是他的绝活。那些外地、外省(一道长江之隔)从四面八方找到神树下,带来大大小小的剃刀交给他,于是,他便先在略显粗糙的石头上像风摆柳叶似地弄一阵,然后在青青粉石上四平八稳地磨,微微向前欠着身子,均匀的力度、剃刀来回磨合的斜度,本是他的一种精微技艺。于是,那些初来的钝刃的锈蚀的刀具,不一会儿便在他的手底下,变为刀身锃亮利刃闪烁的剃刀。人们说只有济春爹磨的剃刀好使,每磨一次便可用上一两个季度。
济春爹不止会理发, 还长于画画,那时因由给人画画卷入一场可怕的政治运动.说是不自觉当了一次“反革命,”其实是迫于当时所谓的革命者的恳求,给画了一幅工笔淡彩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济春爹说在人生运途上,总会阴差阳错地跑来两只羊,一只白羊、一只黑羊,白羊代表吉祥荣耀,黑羊代表地狱苦难。可他几乎一生都骑着了黑羊。他曾经爱上过那个年代一名所谓地主家的姑娘,那是在一个地方给公家画宣传画,认识并与她两情相悦,而最终他还是没能娶上她……
我原来觉得,自己一直在神树下济春爹的剃刀下成长。小时候若他不讲故事,我会仰在他的木椅上,在剃刀的舔吻和抚慰下睡去,然后从梦中听到他呵呵的笑声……便是十年前,也曾在那棵神树下让他理过发。神树和石礅桥依旧如昨,只是桥头的灌木与杂草更蓬深了.他,虽也显出了一些老相,可手脚还是那样灵巧麻利,那是手艺人拥有的天生体能.那剃刀在视线内翻动、飞掠并滑翔,贴着脸庞耳目或额面,像爽过的风,像扑棱的白蝶或轻巧的落叶,走遍人的整个头颅和颈脖。
前年儿冬天回故乡,发现家乡小镇四通八达到乡下,都是一溜一溜的水银或柏油马路.当我乘着友人的车,途经老家邻村那处梦样的地带,远远就见到那参天神树早已落尽繁华;走过石礅桥,就见礅上满是粗糙而驳杂的苔草,河水也似没有了往昔的清澈。参天的神树显得有些枯槁,高扬的枝头在冬风中瑟瑟发抖。我忽然发现,神树粗大的主杆上挂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牌子,经了解,据说是当地县政府把神树作为当地文物地标给保护下来。只是,那原来一年四季守在神树下的济春爹,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2
年关有些像梦歇故园的感觉。家乡变样自不必提,然让我无法忘怀的是一次短暂的晤面。曾经有关神树与济春爹的概念,竟无意中兑现了我潜在的右脑意识。
一向不喜偶尔的貌似岸然,习惯了世俗自然的自己。春节深居放胆蓄了胡须“蔸腮”与“下巴托”全到齐了,我想这样才像个老道像个懂点艺术的人。家人儿女有时翻白眼我也没在乎,倒觉得够风度。直到新正初十要恋别家小准备上班南方,才惋惜地捋须自语:别了! 我亲爱的胡须。
儿子说镇上有家较名气且适于我们的发廊。于是跟着儿子去找。在新老街接“吻”处就见马路边一家玻璃店门,装饰虽不艳丽却也整齐有致地贴了些深红纸字;店牌高挂,上书“朝阳发廊”大字,周边是些稍显古雅的有关发廊的小字与画花。再看玻璃窗门上除了通常应全的服务名目字眼外,还有“新娘晚妆”和“老少修耳”之类。于是我就想到了神树下的济春爹。
春节并未去乡下看神树,想必它更苍老了;我知道那时接触过的济春爹,不会再回到寂寞的神树下了,可许是活在世上?……这时,一位露着些风韵的三十多岁女人和一名跟她同龄的眉目清秀的男子已在招呼我们了。我想一般店主的眼睛很精明,看模样我儿子似乎是他们的熟人。于是一杯热热的一次性塑胶杯装着的君山银针递到我们手上。我们落座,等镜前转椅上轮出空位来。
店里几名年轻人在做发型或染发焗油,一名我曾认识的中年侏儒型男,他正“卷洋毛”。可这些我倒没在意。侏儒型男见我似在发呆就问我现在哪里发财?我说南方讨饭呢,你仍在开酒店么(记得自己出走他乡时他正开小酒店)?他应没开了,说着指指满是夹子的头“我这扭扭头发就是想出去考察”。去哪?我问。江浙一带。我说有眼光哦!江浙是轻工业发达之地,现在旅景够多,好好逛逛、取经……他忙说是呢,正是出去看看准备回来开一家工厂。我向他由衷地翘起了大拇指。
看着眼前发迹的侏儒型男,我又想起了高大的济春爹,且对人的时代性价值更添一份新的认知,一个时代打造一拨人,那村头神树可以作证,平凡多艺的济春爹之人生际遇也许并非定是悲剧。
轮到我和儿子上位了,看看镜中自己还真像个老夫子。儿子也要准备上学了,三十多岁女人要给他修颌面和下巴颏的“冬瓜毛”,我自然是要动大手术,当然是那位男师傅给我打理了。“我头发软可胡须硬,小心你刀片”,我把通常跟理发师说的“开门句”照例给说了。男师傅用浑厚则带些嘶哑的声音回道:没关系,修胡须我们用的不是买的刀片,是传统的理须刀。
不一会儿打理头发的程序将要结束。我又想起神树下给人理发手脚轻巧的济春爹。于是我问:那理须刀,用久了会钝吧?男师傅回道,当然,我老爸会磨。你老爸?那他是老师傅喽!是,只是他不健旺了,一般不理发了。那他会做别的吧?不做了,不做了。他今天在家吗?这个倒不清楚,他进佛教了会出去修佛。我“哦”了一声心想这有可能,说的倒是越来越像济春爹了,可我狐疑:济春爹是有过爱情,可他一生未娶,哪来的儿子?
已进入修面刮须的程序,我见男师傅从一只小皮囊里取出一片白羽毛般的理须刀,很快又在挂着的一块皮革上翻动着吧搭了几下,接着手一扬就给生硬地仰着头的我刮起胡须来。这时才发现儿子修理完毕,戴上“少花镜”端坐旁里,像只“四眼小白狗”诚实地看着我。
北方新年的空气里飘着些冷气。理须刀像冰凌掠过脑门、脸面、脖颈与颌面及颏部。他轻巧的手法让我不禁唐突地问他老爸叫啥名子?叫戚济春呢,他回我道。我心里一激灵,果然是他老!您认识我老爸?我平静地说不仅认识,还熟悉着呢,记得小时候和年轻,便是十年前我宁可远走路也要找你老爸理发。他开朗地笑笑“哦”一声说:听说那时候他在他家乡的一棵老神树下理发。我说是啊。说着,忽然发现他俯瞰的面相有济春爹的影子:国字脸,浓厚眉,笑肌发达。
不知不觉,整个修理在与男师傅的对话中完毕。同时我竟自信地意识到,男师傅是济春爹的“种”,其母是济春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可能他并不知情。他的“亲”老爸去世了于是济春爹就成了他父亲;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情,毋庸胆量即去问个清道个明的;除却俩心相知面对苍天大地……不然就显得偏执而不纯粹了。
室外天光暗淡下去,街灯并未亮起。一时间“朝阳发廊”已济满了客人。我与儿子将欲起身,男师傅与他女人做着手势送行(我看那三十多岁女人定是他妻子)。我们依其指引从发廊偏门穿到主人堂屋,瞥见对面墙上白纸黑字的书写着似乎有关佛教的话语,再看堂屋偏大门侧,一位披着旧军大衣的小山般的背影端坐桌前。近前,就见老人家手捧一本发黄的书(想必是佛经吧)。
我招呼着叫济春爹。老人一笑还是那份神情,那双牵出好看的鱼尾纹的亲切眼睛,从老花镜里向我瞄了一下,嘴角挑出两侧的笑肌。他呼我小名并欲起座去取坐具,我赶忙摁了摁他肩膀。儿子立马搬来一张椅子。我们有些亲热地交流起来。我说,一直记着您在那棵“神树”下理发的事儿呢。是吗?现在老迈无用,步履维艰,年轻多受风寒,不能做手艺啦。济春爹说着又那样笑起来。
事巧亦喜。我们彼此为同居一城、多年未见更显皆大欢喜。当然我确信他早已皈依佛教心向菩提。可我还是多地余问济春爹,您信佛了呀?他说是啊,归依佛门是一种福,在念《楞严咒》呢。我哦了一声抬头睩了一下墙壁,方知那是爱因斯坦和恩格斯等名家赞论佛学的说词。我恭敬地读起来。
“未来的宗教将是一种宇宙宗教。它将是一种超越人格化神、远离一切教条和神学的宗教……空间、时间和物质,是人类认识的错觉。如果有任何能够应付现代科学需求的宗教,那必定是佛教(爱因斯坦)”、“在世界观上佛教否认有至高无上的神,认为事物处在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因果网络之中;辨证的思想只有对于人才是可能的,并且只能对于相对高级发展阶段的人(佛教徒和希腊人)才是可能(恩格斯)”、“辩证法在佛教徒那里已经达到了比较精致的程度(马克思)”、“佛教是历史上唯一实证的宗教。它视善良和慈悲为促进健康,不可以仇止仇(尼采)”
由此我不禁悟起多年前的济春爹,讲起戚继光、岳飞、薛仁贵英雄故事的那劲头来。那时他说起书来可是神情矍烁、目光炯炯;可眼前的老人家虽仍身材高大、仍有一份透着些精气的眼神,而整个人却已老态龙钟。我忽然感悟宇宙苍生之“时空”的一种强力穿越……我们的多才多艺、大度乐观的济春爹真的老了!一种念头升起,我心里说济春爹呀,你的“三春仔”也老啦,我可会跟您而来的啊!
我正感慨地看着眉骨撑起较多皱纹的济春爹,儿子用嗔意的眼神催示我,似乎在说天色已晚,还缠着个老人家不放。我忽然有些遗憾地对济春爹说:济春爹,明天我就要“还归”他乡啦,知道您的住址以后再来拜访。济春爹玩笑起来:呵呵,好哦!想想你在家也像回一趟“娘家”样地……
暮色中街灯亮了,蹭出济春爹的堂屋,走上回家的街道,一路无语。我想今天短暂的晤见,验证了我一直觉得济春爹会活在世上的潜意识;济春爹也算有了个迟到的“归宿”,菩提如斯,夕阳如画,愿他老家室清泰、安享晚年;济春爹时代自是一去不返,济春爹自是不能“八千云月、纵马横戈”,但他一生安贫不移、不懈追求技艺与真谛,这,本就是一种高贵命理的轮回,一种民间精英的昭示……哦,故乡的神树,神来之树,永远不倒的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