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的模样

前段时间换届，邹平被大家推选为社区党支部书记。

邹平一上任，正想新官上任三把火，儿子邹立却吵着要结婚，而儿子未来的丈母娘又说孩子成家，要有独立的新房，这要求合情合理。邹平夫妻靠工资过日子，住的房子还是他爱人单位多年前集资买的三室一厅。

想当年儿子出生时，邹平是乐得屁颠屁颠的，满月红鸡蛋都散了合肥包河区几条街，那糖买的更多，把长江路批发市场那家批发糖酒的老板娘高兴得合不拢嘴。

听到儿子想成家，邹平是又开心又愁容满面。为尽可能多存些钱，他早点都不去外面吃了，自己天天早起煮面条。心想省一个得一个，钱难赚。财政补贴的午餐盒饭，他都想变成钱，回家吃去，可不吃也变不了钱啊。邹平叹了口气，打开饭盒，刚拿起调羹想吃，谁知眼前突然暗了下来，他抬头一看，是老崔撑着拐棍和他的儿子站在他的面前。邹平看着他儿子眼巴巴的样子，只好把饭盒拱手相让。老崔接过饭盒打开一看，直撇嘴：“你一个老大就吃这样的菜，荤就鸡蛋啊。真是的，唉，我儿他说饿。”然后老崔转手把饭盒端到男孩跟前。那男孩也听话，自己拿起调羹，一勺一勺地把饭不停地往嘴里塞，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下巴一上一下，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看来是真饿了，造孽哦，苦了三岁不到的孩子。

老崔的爸在他刚结婚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他妈又是精神病，到处乱窜，一跑就是好多天不着家，还好不会打人；老婆患严重风湿病，夏天都得穿绒衣绒裤才敢出门，不仅干不了活赚不了钱，一年到头还得开销不少的医药费；生了一儿一女，女儿是大的，都16岁了，还心智不全，没上过学念过书，买东西钱都算不来，还好能把饭做熟，能洗衣服扫地；而儿子更可怜，母乳没吃过，奶粉也没怎么吃过，点点大就喝米汤。

老崔原来是纺织厂机修工，千禧年国企买断，就买了一辆摩托车做摩的赚钱，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那天生意好，赚到了200块，他想打道回府，回家吃饭。在路上，他看见一辆摩托车撞倒一个老人，骑车人不顾人家死活要跑。老崔又气又急，在撞人摩托车从他身边掠过瞬间，他一脚把骑车人踹下车。肇事者倒是逃不掉了，可自己的摩托却失控撞开了防护栏，把过路的行人撞成多处骨折，他自己也被飞起的防护栏砸断了腿。

事情闹大了，到法院，年轻的法官倒是欣赏老崔的见义勇为，也非常同情他。可一码归一码，虽然拦截肇事者是好心，但毕竟让行人无辜受伤，也是事实。法官努力调解，最后判老崔赔偿伤者的医药费，其它乱七八糟的费用就免了。

老崔既要赔偿又要治自己的伤，而且也赚不了钱了，这雪上加霜让他快崩溃了。还好有好心人帮他出主意，提醒他可以去要求低保救助，然后他就到社区找邹平。邹平看老崔家的确符合条件，饭都吃不上了，便给申请了他老娘，老婆和儿子三个人的低保。可最近因为疫情，物价上涨，五个人吃饭哪里够啊，老崔索性耍赖皮，三天两头跑来要救济。

饭被吃了，邹平只好去买馒头吃。这时邹立来电说，他女朋友看中了老爸社区的一套房子：“老爸，你是这社区的，人熟地熟好说话，帮我去砍砍价。”

邹平一听很感动：多懂事的孩子呀！让他感动的不是儿子，而是儿媳。没想到人家姑娘主动说买二手房，邹家的福气啊。

邹平看一下时间，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就赶紧按照邹立发的地址，找到了这家住户，一敲门，就看到老崔撑着拐杖出来了。

老崔撇撇嘴说：“至于吗？不就是吃了你的工作餐，怎么还找上门来了？”

邹平顾不得听他牢骚，急着问：“你为什么要卖房？是不是一家人打算去睡马路上？”

老崔看着自己的腿，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状况，不卖房子怎么办？”

邹平只得劝他：“债可以慢慢还，房卖了你连窝都没了”

“慢慢还？你要是债主就好了……咦？你怎么晓得我要卖房？哦，那个要买房的邹立是你儿子吧？怪不得看着面熟。好，看在你的份上，我给你打九折，三天内给我回信。”

邹平还想再劝几句，老崔“砰”地一声关了门。

老崔耍无赖只为了多吃奶，但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邹平家境也不怎么样，更没忘记邹平对他的帮助，所以他才痛下决心咬着牙打九折，也想尽快脱手。

邹平心里清楚，老崔是给了他最大的面子，可他不能领这个情，实在是不忍心买他的房，否则他一家真的要流落街头。

邹平回到家，看到老婆在炒菜。两个年轻人看到他进来就眼巴巴地看着他。邹平一副为难的表情，看着儿子说：“你爸是社区书记，这不错，但老崔已经非常困难了，如果我们便宜买下他的房子，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说起来不好听。”

儿子和老婆都没吱声。邹平很满意，不做声就是认同嘛！哪知道，儿媳却嘟囔了一句：“我们不买，别人也会买。”

邹平想想也是，经过一夜的想来想去，决定再去劝劝老崔不要卖房，如果实在劝不动的话，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

邹平正打算去找老崔，另外一个困难户老汪上门了，这老汪，说话颠三倒四，性格有点疯疯气气，大家都叫他汪癫子。他一进来就嚷嚷：“我要申请廉租房，听说指标已分配下来了。”他填好了申请表，却不肯走，掰着手指头讲他的困难，缠着要书记表态，说哪怕只有一套房也非他莫属。

邹平又没吃熊心豹子胆，哪敢表这个态，他实在被缠的难过就说要去开会，才终于甩掉了汪癫子，直奔老崔家。

老崔一开门看是邹平，笑的咧开了嘴说：“正想你呢，你就来了。”

邹平哼了哼鼻子说：“想我干什么？”

只见老崔拿着一张纸递了过来，“我写了一份申请，请书记批准。”邹平接过来一看：也是申请廉租房的！

“你糊涂了吗？你现在的房子不好吗？”

老崔没说话，又拿一张纸给他看，是房屋买卖协议书，买房的正是自己的儿子。

老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现在没地方住了，政府总不能让我一家人当叫花子吧。”

“你想拿它换廉租房，我可没这么大的权力，这份协议不算数。”邹平说着就要撕。

“好，你撕，但那六万元定金可就归我了！”

邹平不敢撕了，老崔趁机做起了他的工作：“其实这是五全其美的事，这房子花点钱装修一下，你儿子就有了新房，我也有住处，又还了债，还有钱跟我老婆看病，日子也过得不至于这么难。”边说边把廉租房申请塞到邹平手中。

老崔哪里知道一把手的难处啊，廉租房就那些，整个社区只有三个名额，可提出申请的困难家庭就有三十多户，哪里够分。

晚上一家人吃饭时，邹平坚决不同意儿子买老崔的房：“谁买你也不能买，他为什么给你打折？就是想让我给他搞廉租房！”

儿子倒是平静：“他卖房是因为欠债，又不是故意占国家便宜，您就按规定给他申请呗！”

邹平喝道：“你懂个屁！困难的又不是他一家，登记的有30多户，名额只有3个。”

儿子不服：“那30多户谁也没有他困难，再说不可以创造条件呗。退一万步说，没申请到也怪不到你头上。但如果不履行协议，六万元定金也只好白给他了，你的钱打水漂不要怪我。”

邹平一愣：“我的钱？”儿子没做声。

老婆在旁边怯怯地说：“儿子急着用钱，我就把存款给他了。”

邹平被气得两眼发花，话都说不出来。老婆看他涨红的脸，赶紧说宽心话：“不生气，就当上辈子欠他的，我们这辈子来还！”

事已至此，邹平觉得生气也没用，还得面对现实：老崔的遭遇令人同情，为还债卖房也是出于无奈，那就按困难程度排队吧！

但老崔把房子打九折卖给儿子，是不是变相送礼？是不是指望自己给他开后门，网开一面呀？而现在的人没一个傻的，社区困难户的眼珠子都瞪得溜圆，谁敢这么做呀！

邹平想想还是要帮他找一份撑拐杖都可以做的工作，那样就算儿子买了他的房，也不要紧，因为他有了收入也能租房安身。

邹平想到就做，马上发动大家帮老崔找工作，这也是为社区减少一个不安定因素。

到底是人多办法多，没到一周就给老崔找到了一个门卫工作，其实就是晚上去睡觉，这工作好像是专为他设计的。可他竟然不愿干，说那钱太少。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好像他多有能耐似的，实际上是无一技之长，还撑着拐棍，走路都不利索，这工作也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邹平觉得事到如今没了退路，只得召集委员们开会，拿出社区居民申请廉租房所有人资料，特别对老崔的事进行了实话实说。

大家听完以后，都体谅邹平的苦衷，而老崔也太难了，只有走卖房这条路，邹立不买别人也会买。而且老崔见义勇为多难得，欠债不做老赖。如果他破罐子破摔：要命一条，要钱没有！你还能抓他坐牢判刑吗？

最后委员会把讨论的结果上报给街道办事处，办事处按规定在本辖区内公示，听取居民的意见。

几天后，公示出来了，这一公示可不得了，汪癫子第一个跳出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有希望分到廉租房。他怒气冲冲到社区办公室，跳着脚大喊大叫，声称不给分廉租房就砸了社区便民服务中心的牌子，还扬言要去找老崔拼命，他认为是老崔抢了他的房。大家看他眼珠子通红通红的，吓得赶紧报警。派出所警察马上赶来劝说，劝说无效，最后亮出了手铐，他才骂骂咧咧地收了兵。

邹平正忙得焦头烂额时，电话响了，是老婆打过来的，叫他下班早点回家。

“好消息，我们的房子要被征收了！”一进门，老婆就兴奋地冲邹平报告。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邹平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的房子要被征收了，据说赔房子是按实际尺寸，而且还有比例，如果我们再出一点钱就有两套房子，这样儿子的新房就有眉目啦！”

老两口住的房子，是让人喜欢让人忧。地理位置无可挑剔，市中心，靠近南肥河，清静凉快。只是房子有些年头，设施陈旧，厨房和卫生间小得可怜，唯一的一个阳台在主卧的外面。平日晾晒衣物总得先进主卧，再去阳台，感觉特别不舒服。

房子即将被征收的消息，对邹平一家人来说，是天赐良机！

邹平心里默默想，那六万定金，迟早也会完璧归赵

汪癫子为廉租房吵得鸡飞狗跳的事不知道怎么传到安徽日报社，居然惹得记者来上门采访。正好那天就邹平一个人在办公室，邹平心想，也好，像老崔这样类似的弱势群体，的确需要引起社会的关注，而且是因为见义勇为过激惹上的官司，为此负债实在是令人痛心。

邹平就把廉租房纠纷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跟记者叙述了一遍，着重说了老崔的事。记者好奇心油然而生，就暗暗去瞧了瞧老崔，本想采访他，但怕他不合作，就拍了他几张照片。

第二天老崔居然上报了，因为这报纸是名报，阅读人数量庞大，没想到过了几天，就有人来找老崔，要对他表示感谢。原来是那个，被摩托撞到的那个老人的儿子来了。他说，他一直在找这个见义勇为的人，但一直没找到，到交警，医院找，问到了手机号，但停机，联系不上。正好看到报纸，才知道救他父亲的人住在这个小区，才知道因为救他父亲，让恩人要卖房，实在不好意思。他说这所有的费用就由他来承担，总不能好人做了好事还倒霉吧，那以后就没有任何人愿意做好人，愿意见义勇为了。

最后政府出面，把老人儿子出的这笔费用亲自交到老崔手中，也算是对老崔的奖励。

老崔房子不用卖了，也成全了汪癫子，让他一家有安身之处；最后也让社区邹书记免去六万元的损失。

老崔无债一身轻，马上就去交了手机费，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邹平，说，希望他下班来他家一趟。

巧的是这个时刻，上次来采访的记者也登门回访了。记者离老崔家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喧哗声。进门一看，原来是老崔和邹平正在拉扯。老崔一手提着一只鸭，一手拽着邹平的手不放。邹平在连连摆手，说： “老崔啊，你听我说，我也没帮你什么，帮你的是国家的好政策，这也是我的工作职责和义务，你要感谢就感谢国家吧，东西我真不能要！”老崔有些生气，大声说道： “我不管啥政策不政策！但我知道要报答对我好的人，我今天给的鸭子又没花钱，是我家娘们养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怎么都得收下！”

邹平看见有人进门，像遇见救星似的赶紧岔开话题脱身：“记者你来得好，正好你可以采访他，你上次还没采访他本人。老崔啊，我还有事，先走，还得去老汪家看看。”邹平忙抽身朝外走。

看着邹平匆匆离去的背影，老崔一脸的遗憾： “唉，他虽然是书记，但我从来没把他当一把手看，我觉得他就是我的亲人，想让他带自家的东西都不要，怎么这么见外呢？！”

“多好的人啊！唉！”老崔一边赞叹，一边为邹平没接受他的心意感到惋惜。

阳光暖暖地照进房间。记者打量着老崔的房子，老崔给记者端了个凳子过来，叫记者坐，接着又倒了一杯茶，叫记者喝茶。然后向记者讲述邹平是怎么为自己的事跑上跑下，绞尽脑汁的。最后老崔又感谢记者，说：“如果不是您那篇文章上报，我这套房子就要卖了，就又增加政府的负担，占了廉租房的指标，所以我要感谢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