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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然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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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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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玉我是米

自打春雨一进门,人们就张罗着该种地了。勤劳的乡亲们早把春雨惊春清谷天的二十四节气歌的滚瓜烂熟,北方有古语道:谷雨前后栽瓜种豆。雨过天晴了,老大安顿好老伴,看到地头上排成一队推着种子和肥料的人们,头挤在一起叨咕着下一户该我了,我起早天还没亮就排队呢,太阳都上山了。寒冷且带着潮湿的空气里总裹不住因干旱而嚣张的气焰,亲哥俩看着老实巴交,平时话也很少,今天他们突然多了起来。这么多年因老人的责任田关系两家地一直挨着种。老人干不了就直接分给这哥俩每人一半。老大已经年过七十,两个儿子都在城里打工,一年到头也就秋收回来帮他一次,老伴几年前患重症脑血栓,只能坐在轮椅上数日子,家里的农活只能落到老大一个人身上。老二赶上好机会是个合同工,现还在职,每月收入3000元。老大土里刨食一辈子视土地如生命,老二虽然富裕但也惜土如金。地边界问题毫不含糊。

问题总是你多种,我少种,你少种,我多种,就这样往返重复,年年烦。其实多和少也多打不了几个粮食,这么多年来,他们争得只是一口气,更深层次讲是争乡下人度命的土地。想起叶圣陶老人在散文《牵牛花》当中有这样一句话:泥是反复用着的,无从取得新的泥来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愿出钱向他买一点儿,他不肯。是的,我们北方人眼中的土就像南方人眼里的水,温柔多情,广袤而深邃,且惜土如命。与其说是他们因为得失勾心斗角,不如说是他们在生命的土地上种植亲情的一次翻然醒悟的奇特经历。也不知怎么的,冀北农村宽厚的土地就养出了这样一群能争好斗、憨厚朴实的灵魂。这不,今年的斗争又上演了。

阳光下混合着羊屎马粪的味道掺杂在空气里。只听见两个老男人操着粗鲁的声音叫起来。种地就在这样唇枪舌战中展开了。

农村人认老理儿,长兄如父。今年老大又发现老二去年的玉米茬子种到自己地里了,找到老二告诉他今年注意点。没想到老二铁嘴钢牙说没种多。老大走到分地时埋下的石头界线,扬起搞头刨开石头,拿起搞头杵着石头说:你自己看,你去年留的茬是不是在石头上,按理说你应该留出十公分的边垄,你的玉米不长叶子吗?不占空间吗?排队的乡亲们都闻声凑过来。老二横着眼睛,脖子暴着青筋说:我没种多,就是没种多。有办法你就使去。

雨后清新空气没能洗去潮湿寒冷的怨气,本来土壤保墒的及时雨悄然演变成一场湿毒攻入身体,甚至连对方呼吸困难声都清晰的听到。村里德高望众的李明大叔说:种地是要留边垄,这是家家都这样做的。老二挥着手,我谁也不看,就这样种了,爱咋咋地。李明大叔听老二说的如此坚决,不做声走了。老实憨厚的老大来气了,找大队干部打地。老二也激动起来,伸手够向老大,重重打了憨实的老大一个耳光,紧跟着又是一个搞杷抡出去,老大的头上瞬时肿起大包,血顺着苍白的头发流到胡须上,老大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手还没伸出来就坐在地边上。老大瞪直了眼睛,冒起金星,摇晃地指着淌在地上的鲜血,说:我死也要死在这地界上。你有出息啦,有两骚钱翅膀硬啦,别忘了那是我卖苦力挣钱供你去念书,出去找工作的,做人要讲良心不能忘本……老大听到村里七嘴八舌的议论:这亲哥俩,钱多了也不怕扎手,一点地还那么较真,难为老大供老二上学找工作,蛮横你就有理了?真是的。

会计郑义拿着账本来了,翻出老大应该是4.5米,老二是5.8米,郑义麻利准确量好边界,对坐在地头的老大说没错,界限准确,老二种界线上了。老大又听到老二说:我就种偏了点,你值得找大队来吗?还嫌事闹得不大,看热闹的少是不?亲哥俩怎么还不如两旁事人呢。老大其实是忍了多年了,老大说:我想今天弄个明白,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仗着你有钱就欺负老实人,我没见过世面,你就拿我土,我是土头土脑,你不土!有能耐你别跟我抢土地种。我就愿意人说我土的掉渣,我知道土才是我的命根子。土地里的垄沟多深我脸上的皱纹就多深。送走了郑义,老二低头回他地里吧嗒起了闷烟。

轰隆隆的播种机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一溜烟儿跑过来,老大顺利踏实的种完地。出苗打药老大都小心呵护,看着小苗从钻出两片小叶,顶着一小坨土,老大怕它累坏了,忙伸出干瘪的手颤悠悠把土掀开,让阳光第一时间温暖到它。长达280米的垄头老大一个脚印挨着一个均匀的铺满,前一天还是嫩绿的,今天绿得深了,趁着土壤墒情小苗使劲喝水,吃肥料,猛着劲儿长。

转眼长成高过脚踝,夜里赶上一场透雨,老大睡不着觉了,盘算着幼苗定株距,天刚亮就拿起锄头着手拔掉多余的小苗和长得瘦弱病残的小苗。当老大看到小草也让春雨唤醒,烦恼一下子就来了,他开始早出晚归爬这长长的垄沟,颤抖的手也毫不留情的铲掉象征春天新绿的杂草。幼苗喝的水一天比一天多,雨水很难满足它的饥渴,老大急着接水管挖龙沟给幼苗补水。太阳也慢慢失去温和,变得热辣起来,烤得大地跟蒸笼一样,老大知道虽然补水只是缓解暂时的,再过一周不下雨它又会饥渴,眼看着老二家的玉米叶子卷成筒,老大心疼得这幼苗受罪,找到老二,浇浇地吧,再不浇就旱死了,一年的收成就没指望。细心的老大总是得那么周到,把老二的龙沟也挖好了。老二摆出了有几个臭钱就牛气冲天的架势,说要不要无所谓,不指着这一亩三分地活着。老大气急败坏,指着老二鼻子:你混蛋!你是庄稼人生的吗?你牛!那你干嘛非得跟我抢那一分一毫的地边,瞧不起土庄稼人有瘾是吧。老大把手甩到背后,勾着腰气轰轰走了,跟着一句话:也不扪心自问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我就是贱。

好容易熬过干旱的五月,六月按理说是连阴季节,太阳依然没有让步的意思,天空难留下半点云彩。阳光也更毒辣,晒得人睁不开眼,幼苗长到过腰高,长得越来越慢,老大蹲在地头,把自己埋进小苗里。叶片搭在老大的额头上,望着面黄肌瘦的幼苗打蔫发呆,有时半天也不动弹一下,眼瞅着该拔节地幼苗僵直在地里,一天天没有起色。嘴里忍不住叨咕着:该追肥了,老天爷快下一场透雨吧。可雨却矜持着迟迟不肯来报到。老大心想:追肥可是玉米生长最关键的环节,保证养料和水分充足供应。就像当初闹饥荒,为了让年幼的老二身体健康,老大把家里的干粮都给老二,虽然自己肚子咕咕叫,但也从不舍得吃一口,他想让老二更壮实高大。想到这里老大毅然决然动手追肥浇水。玉米明显比老二的长高一大截。老二的玉米叶子已经蔫得耷拉着头没精打采了。老大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长长叹口气,使劲儿摇摇脑袋,唉……又不好说什么。扛着锄头走了。

终于在月底迎来了一场透雨,老大的玉米已经开花授粉了,老大心里凉快了许多。可是要命的雨偏在授粉时候来了,玉米虽然解渴了,可授粉又受到影响。短短一周的花期,就这样在阴闷的天气里过来了,风躲得无影无踪,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啊。这几天玉米喝饱了水,像撑杆运动员一样,一天一个高度。夜里乘凉时能听到咯吱咯吱清脆的响声,老大知道这是玉米在努力生长的声音。前天早上,玉米的个头还到老大的肩部,第二天早上,他走近玉米苗,令他大吃一惊。已经超过他耳朵了,再过一天,玉米已长到高过头顶了。叶子伸出长长的手臂,阻挡着一切外来的侵扰,用土生土长的善良和实在庇护着老大不再让人伤害,老大看着长成大玉米秸的秧苗,心里有了底气。

太阳早早的爬上山头,乡间的田野里绿意无限。老大脸上愁云散去了,终于挂上一丝喜悦,今儿早上他找回了少有的自信,看到细心呵护的秧苗腹部钻出了几缕胡子样的东西,他伸出手,抬头看看玉米秸秆已经伸手够不着了。老大知道玉米从此不会再长高了,因为他看到秧苗的腹部已经抱着细长的小棒,胡子绿绿的,他不敢去触碰,嫩嫩的,脆弱的细丝,断了就长不了玉米粒。影响收成了。老大摸摸下巴,想起自己的胡子也很久没有刮了,长得也能捏成一小撮了,他回头深情地望着自己胡子不经意间长成了老爷爷,胡子也一天天坚挺,脚印也一点厚实了。老大面对着眼前的孙儿,摸着他们的脑门,形象的把眼前这时期的玉米称为玉米爷爷。眼睛笑弯成月牙儿了。

眼瞅着收获在即,玉米棒长成胳膊一样,棒子也老成了,老大习惯听到的雨声嘎然而止。八月的脚步走的很轻,像赶着窃窃私语一样凑到耳朵边,老大听到这样的节奏坐不住了,大声说着:玉米该灌浆了,玉米该灌浆啦!这下可把老大急跳起来了,这个时期缺水意味着粮食减产欠收,然而天不随人愿,是天意啊,谁也无力回天!老大又一次接起了水管,龙沟里跃然而欢的一条条小龙宛若天神驾到,把圣水和灵性恩赐给等待成熟的果实。只有果实饱满了,下一年的温饱才能解决,一生中经历的两次饥荒实在是让老大怕了。

揭开清晨第一缕晨光,天边的黑还没完全褪去,老大又一次睡不着了。赖床不行,起来收玉。这是他下意识给自己的提示。想到一年的期盼今天即将捧在手心,意味着他滴在垄上的汗水结出果实,至少在上一顿他还能填饱肚子,下一刻他又对生命延续有了底气。言外之意,老大又一次战胜了饥荒,逃过了可怕的忧患。老祖宗有句古训:饥荒不打剩年粮。老大也诚实的遵守着这样的古训。

老大又一次爬进280米的垄头,这次他是无比欢心,拿起了玉米紧紧的搂在胸口,长叹一口气,唉!终于安心收获了!老大知道果实只有搂在怀里才踏实,梦想也在这一刻结实。他毫不犹豫地撕开包裹着喧嚣和污垢、却依然保持土的本色的外皮,里边三层全是新的,一尘不染的纯净,咧开嘴的玉米,胡子已经蔫得跟老大的一样,饱满的籽粒露出金灿灿的笑脸,熠熠生辉,当空的太阳已然把笑脸赠予努力生活的老大。有人叫它包谷,还很是真切呢。

老大甩开胳膊,大堆大堆的掰玉米。老大完全淹没在玉米秆里,嘎巴的脆响一声接着一声,长得又长又粗的玉米顺着成行的玉米秆里甩出来。老大觉得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他头钻出来,手拿起长满善良和真情的玉米捧在胸口,那一刻,露着金牙的玉米惹得他发出咯咯的笑声。两颗镶着黄边的假牙也微微打开,闪烁得光芒映透了老大的脸颊,用朴实善良填满岁月的皱纹。老大看看北边,望望南边,已经过半了,希望就在眼前了。老大钻进去又跑出来,从南到北,从北到南。

半天的功夫老大往返了四次,玉米已经作为果实堆起秋天的笑容。自春天起几次经历生死考验的秸秆今天也光荣退役了,老大手里拿着镰刀恋恋不舍的抡向与自己一起生长的玉米秆,要整齐摆放好,不能让车进来轧了,这是打算给羊儿储备过冬的草料呢。到老还要奉献出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份能量,为羊儿骨骼的增长补充新鲜的营养。老大记得前一天晚上已经叫儿子中午下班回拉玉米了,老大看着太阳已经到头顶了,想着歇歇吧,时间就要到了。

地里到处都是收玉米的乡亲们,他们的拖拉机声音吵得老大有些浮燥,坐在地头左看右看,老二家的玉米早就旱死了,还有气无力的杵在那里,至今还没看到老二来收。老大开始计划明天叫上老二来收玉米吧,不管老二平时对他怎样,总还是亲哥们弟兄,该帮的时候还是要帮助一把的,毕竟这是累活,老二很少干,体力又薄,累病了还是要受疼的。正想着,老大看到儿子开着长得不咋样的金蛙农用三轮车来了,老大颤颤抖抖地立起来,准备装车。他早早的抱起玉米等着拉上运回家了。

可他还是心里不踏实,近两年村子周围的地因为不合理开发,土地占了不少了。能种的地几乎没有了,那些闲下来的人们开始抢着往地头插,想趁着大片玉米没收获就先揩油。老大还没走出地头就有闲人出现在地里,他当即喝令,干嘛呢,想明抢呀,我还是个人,还没废物到连玉米都看不住呢。那闲人不好意思的走了。老大不顾年势已高,如同当年的壮小伙一样卖力气的装车,不一会儿的功夫,车装满了。摸着装满梦想的金蛙车:老伙计,这回你可立了大功了,心终于回家了。

一直系在老大心头的结始终没解开,开春的时候,和老二吵架的事让他明白:人说自己土是好事,但土的有特点更让人刮目相看。土能换来真心未尝不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到处都是钢筋水泥浮躁的城市里,惟有种在乡土里的淳朴和真善才能结出真理。人还是实在点好。恨归恨,事还是该咋办咋办,做老大的灵魂里注定是要谦卑忍让的。

在老大的督促和帮助下,老二收获了虽然长得很差,但还能护住胸口的玉米。装完车的那一刻,扔下恩怨的老大紧挨着老二坐在装满玉米的车上,老大猛地惊醒:他一生土里刨石,玉米就是命根子。不管到啥时候,手捧玉米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时刻。他时刻不忘自己血管里流淌着农民的血液,自己永远是土地的儿子。老大经常拉着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的老伴儿手,贴在他沾满土香土色的脸上,深情无限地说:你是玉我是米。这玉米的名字多好听!老大拉起老二的手,深情的抱在一起,老泪瞬时填满脸上的皱纹。说:我们这是怎么了,就这样挺好!开怀大笑,笑傻了收获的玉米,笑翻了秋日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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