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湾一带住着一个女乞丐,她刚去世不久,就在这个风雪肆虐的冬天。阿冬忽然回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乞丐是在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气凛凛,让人感到失意的冬天。
那年,阿冬一家从县城的步行街搬回乡下的新屋里。雪路颠滑,到四合院前已经损坏了不少家具。那个女乞丐当时就在阿冬家附近拾捡废品,看见一辆大卡车过来,车上载满了物品。她于是眼巴巴地望着,一动不动,一点儿也不掩饰眼中艳羡的目光。阿冬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所以立刻就注意到了她。那个女乞丐矮小的身上挂着件往外翻着棉花的破棉袄,脏兮兮的棉袄连同已经变成了黑色的棉花使得她置身于这一片银装素裹中显得极其突兀。在这之前,阿冬只见过城里的乞丐,火车站满大街躺着的那种,只等着过往的行人施舍钱财。这个女乞丐好像有些不一样,阿冬这么想,但她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词来说明这个女乞丐了。
女乞丐眼里带着卑微,挪动脚步向阿冬家走过来。阿冬下意识地一皱眉,脚步飞快地闪进了家门,躲在一个窗户后面偷偷继续地打量着这个身材矮小的女乞丐。
她竟然与我的父母说起了话!
阿冬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窗外的场景。户外又刮起了冷风,阿冬站在窗后也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阵阵寒气。下一秒,阿冬看到自己的父亲拿了一个旧皮箱给了那个女乞丐。女乞丐伸手笑着接过,阿冬看到她的手上生满了冻疮,不由得瞪大了眼。听大人说,冻疮是一个冬天的诅咒,不小心沾上了,便会年年有,又疼又痒,令人痛苦不堪。
女乞丐满心欢喜地提着旧皮箱离开了。阿冬怅然地从窗外收回目光,闷闷地猜想:那个“冬天的诅咒”,女乞丐是什么时候沾上的呢?真可怜,大冬天的还出来捡废品。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烤着烈火干柴。阿冬看着自己在火光照映下的双手,心想千万不要染上冻疮才好,否则弹琴露手的时候就该烦恼了。邻居德来嫂说起了那个女乞丐的事,不少人都看到了阿冬父母给旧皮箱给女乞丐。
阿冬听德来嫂说,那个女乞丐是常德人,年轻时嫁到了这里,丈夫早逝,留下了一个女儿,却也在七岁时误食了蜈蚣爬过的水而身亡。阿冬感到震惊极了,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命运如此悲惨的人。不过想起她穿着破棉袄,面上却还挂着一副无所畏惧的笑容的样子,阿冬不禁又皱起了眉。她心想,经历了这些事都还能笑得那么自在,真是个奇怪的人。
再后来,阿冬很快就淡忘了这些事,只是在村里举办的红白席上,看到女乞丐才会重新想起。席上总是有许多易拉罐及塑料碗,阿冬看见她有几次拿起人们喝剩的酒往嘴里灌,吃别人吃剩的饭和菜。然而尽管如此,她却还是一直挂着一副很欢喜的笑,仿佛入口的是多么美味的佳肴,仿佛每一件事都值得她开心。阿冬想起自己平日里被家人和朋友们评价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暗暗不爽。她发觉自己有些羡慕这个乞丐了。
阿冬开始和女乞丐说话,在一次女乞丐捡废品途中来她家歇脚的时候。阿冬看见女乞丐拿起阿冬家大缸里舀水的瓢舀了一满瓢的自来水喝下了肚。
“井水多脏啊,她怎么能喝下去的?”
阿冬皱起眉毛,却又赶紧“恢复”了自然的神色。她向女乞丐叫了一声“伯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的这声“伯母”语气恭恭敬敬。女乞丐听见阿冬的声音,诧异地放下了手中的瓢,带着一副惊喜的笑脸看向她。
“小孩,上初几啊?”女乞丐操着一口土气的方言,混杂着乍埠口音和常德口音。
阿冬不喜欢被人叫“小孩”,于是她又皱了皱眉,回答:“初一。”尽管面露不适,语气却还是客客气气,这算是很破天荒地的时候了。对于阿冬来说,她向来就不怎么搭理人。
她们就这么简单地聊了几句,女乞丐便离开了。阿冬的奶奶合上惊讶的嘴巴,走过来把刚才女乞丐碰了嘴的瓢丢到了一边。瓢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阿冬的奶奶忍不住扫了自己孙女几眼。阿冬沉默地看着奶奶扔瓢的举动,静若被封了心的雕塑,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半晌,阿冬抬起头来问奶奶:“奶奶,她为什么不去木板厂上班?”就阿冬的观察,这地方的农村妇女大都会去当地的几家木板厂拼木板,一天能赚几十块钱。
“她偷东西,没人欢迎她。”阿冬的奶奶这么告诉阿冬。
阿冬听了,心下不免又厌恶起了女乞丐。后来的好几次,女乞丐遇上阿冬,都会主动和阿冬打招呼。很显然,女乞丐已经记住了阿冬,这个叫过她一声“伯母”的小孩。但是阿冬却不那么乐意和她讲话了,阿冬仍会回答她的问题,却不再有第一次对话时那样恭敬的语气了。
今年的夏天,阿冬在村口等车的时候,又遇上了那个笑容满面的女乞丐。阿冬静静地看着她走去一户人家的廊上喝自来水,那户人家装了水龙头,女乞丐吃力地倒着头喝水,场景很滑稽。水龙头流出的水很清,有些顺着女乞丐的脖子将她身上的污垢冲到了她的上衣上。那件上衣,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阿冬看见她又用水洗了把脸,冲了下腿,然后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阿冬不无意外地依旧很羡慕。
女乞丐冲完腿,把脚边的装满了废品的尿素袋往背上一甩,佝偻着背向阿冬走来:“小孩,上高中了吧?”
……
再后来,今年的冬季就悄然来临了,阿冬想着或许又能看到女乞丐穿着破棉袄在大冬天里出来收废品。然而女乞丐却是死了。寒假的第一天便下起了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冰冻三尺。阿冬望着自家房檐上一根根倒圆锥的冰棱发着呆,听到了女乞丐去世的消息。
村里有人去世,每家每户都得派一个人过去帮忙置办白席。而白席是为了什么呢?是主人为了宴请客人的。可是女乞丐去世了,她家里哪还有什么主人呢?大家肯定也不会去吃她家的席的,顶多也就她附近的几个邻居给她埋个地方。
阿冬这么想着,决定去女乞丐家看看。她穿上了雪地靴,顶着瑟瑟寒风,在雪地上一踩一个没了脚踝的坑。
她也不记得自己一路上想了些什么,只是到女乞丐家时,人已经冻得不行了。阿冬看见有几个人在忙进忙出,清洗着女乞丐家的走廊。阿冬走过去,看到地上一滩血迹。
难道真的宰了头牛要宴席吗?
正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喊了一嗓子:“嘿!小孩!别站在那屋檐下面,这乞丐就是被那上面掉下来的冰刀砸死的,看见这地上的血没有?”
阿冬当即就被吓进了屋,抬头望着屋檐上这个冬天的产物,不禁心惊胆颤。
实在太可怕了,神不知鬼不觉。
阿冬魂不守舍地回了家中,路上还摔了一跤,一手撑在了雪地里。她心道不好。
仿佛冥冥之中的命运,这个冬天,阿冬生了冻疮,那个“冬天的诅咒”或许将伴随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