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精大头王连载

三

农历腊月是成鱼上市的季节。一个冬季难得的好晴天，落雁湖大队的鱼塘起鱼了。十多斤重的混子，七八斤重的金丝鲤，五六斤重的鲢子，一斤多重的鲫板，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一桶桶洗尽污泥、雪白光滑、闪着银光的鱼放进牛车上的大木盆里。到集市己是半晌，卸轭落辕。二车鲜鱼在那个年代真是稀罕物，立即被人围起来。

“呵！好大的青混！”年轻人看热闹。

“哟！脊肥肚小，个子匀称，难得！”老年人看门道。

 “哦！鱼精大头王呀！我说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哟？”熟悉的人开着玩笑。

“鱼精的独家生意，咋卖哩？”

鱼精大头王站在车上一边惬意地欣赏拍打水花的鱼，一边笑吟吟地跟人们搭讪。麟娃满脸堆笑地一边卖弄“物稀为贵”，一边风趣地说笑。

鱼精大头王摘下头上的棉帽，高高地挽起袖口，在木盆里抓起一条红色鲤鱼，高声炫耀：“看看，看看，落雁湖的鱼保证鲜嫩可口，肥而不腻，大小随挑，老少无欺。”头大多智慧，他真的干什么像什么。

“我买两块钱的。”挤在前面一位戴着双耳棉帽的老汉扬着两块钱高声嚷着。

鱼精大头王放下手中的红鲤，向盆里瞄了一眼，随手抓起一条青混递给他说：“十斤二两，二两的零头就不算。”

老汉掂了掂手中的鱼，疑惑地说：“鲜鱼水菜见风少，你是神仙，刚出水的鱼你能估到两。”

“不信？那里有秤，十斤二两，少一两这条鱼就算我孝敬你老人家的。”鱼精大头王的话说得不留一点余地。

老汉孤疑地来到称鱼的麟娃面前，几十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麟娃扶砣右手。“十斤二两二钱。”麟娃高声报出了数字。

“神！神了！”人们高声喝彩，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在噼哩叭啦的掌声中，老汉提着鱼红着脸挤出人群。

鱼精大头王的即兴表演，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大家簇拥着，嘶喊着。麟娃手不离秤，鱼精大头王手不离鱼，会计记帐，出纳收钱，忙得不亦乐乎。

看着人们欣喜的笑脸，鱼精大头王有点陶醉，看到今天的一切，一年来为养鱼所受的委屈，为养鱼像贼样的偷偷摸摸，值！都值！

“这鱼卖几多钱一斤？”鱼精大头王看见一只穿黑皮鞋的脚踏在车辕上。

“二毛。”他只顾抓鱼，头也不回地答应。

“二毛！哼！”听口气不对，鱼精大头王起身扭头一看，只见来人三十不到，身穿中山装，大分头长脸庞、白面皮大眼睛，塌鼻梁薄嘴唇，正沉着脸看着他。

“啊呀！张书记，那边坐，那边坐。老孙，快，快去买条新华烟。”麟娃看见公社张副书记来了，顿觉后背发凉，急忙上前打招呼，还有意在称呼中去了个副字，为讨好特意安排出纳去买当地最好的香烟。

“站住，往哪儿跑，想偷藏赃款，莫耍小聪明。”见出纳老孙要走，张副书记急忙喝止，垮着脸说：“哼！你们原来是骗公社党委，骗公社革委会，好，我叫你们骗！”

他一挥手，从远处跑来五六个民兵，将落雁湖大队卖鱼的人和车团团围住。一个带队的胖子，从出纳老孙的挂包里的掏出了全部鱼款。

其余的则牵来水牛，驾好枙头，“喔！”的一声，把二车鱼拉向指定的仓库。

“你，身为大队干部，不走社会主义道路，却伙同社会上的蜕化变质份子搞资本主义。而且变本加厉，阳奉阴违，走！到革委会去听候处理。”张副书记指着麟娃痛心疾首地说。

买鱼的人看见公社干部来了，怕鱼没吃到反沾一身的腥，像怕染瘟疫似快速躲开。

惊呆的鱼精大头王和刚才谈笑风生简直是判若两人，苍白的脸上汗水刷刷地往下落。他麻着胆子来到张副书记面前说：“张书记，这是我们自己养的鱼，也是按国家的牌价卖，分分入帐，我们连鱼肠都冇吃一筒，你高抬贵手吧！”

张副书记默默地将鱼精大头王好一顿打量，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说：“你就是鱼精大头王？真名不虚传！走社会主义没有你的市场是吧？千方百计把我们的干部拉下水搞资本主义复辟是吧？高抬贵手，让资本主义从这里钻过去？”说着做了个右胳膊抬起来，左手指着右腋的动作，嘴里狠狠地说了句“不可能！”

鱼精大头王望着被民兵押走的牛车，看着昂头跟在张副书记后面的麟娃，迊着寒冷的北风，宽大的额头涌出豆大的汗珠，最后，虚脱似的坐在地上，颤抖的双手抱住方正的头颅。

四

一九七四年落雁湖大队的养鱼小组在磕磕绊绊中迎来新春。

去年腊月张副书记带民兵在市场上查扣落雁湖大队三千多斤鲜鱼，公社一把手李春为此紧急召开常委会。

会上众说纷纭，有的说落雁湖大队是资本主义的温床，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腐蚀了革命干部，扰乱了计划经济，且藐视组织，目无领导，应该严惩。也有的认为落雁湖大队为还超支，不惜冒走资本主义的罪名铤而走险，虽然欺骗党糊弄组织，但动机是好的，建议酌情从轻处罚。

李书记归纳了常委会的意见，作出几点处罚：一、落雁湖大队集体向公社作出书面检讨，深刻地认识错误。二、主要负责人麟娃党内记过处分。三、扣押的二车鲜鱼交公社食品站代销，在所得钱款中罚款一百元，余款抵交落雁湖大队的超支。

张玉山副书记也在会上发了狠话：“大家要引以为戒，以后不管是干部还是群众，只要谁敢踩走资本主义的红线，就要打倒谁，并踏上千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公社网开一面的处理意见，出乎落雁湖大队养鱼组的意料。一年的担惊受怕，一年的辛辛苦苦，使大队的超支款少了七百多元。还把那些冇得看相、卖不起价的杂色鱼按人头偷偷地分到各户，落雁湖村民春节的餐桌上也多了一点腥味，大家对鱼精大头王更加敬重。

惊蛰节令刚过，麟娃书记一进鱼精大头王的门就说：“鱼精大头叔，‘资本主义道路’我打算继续走，鱼今年我还打算再养，你还当养鱼组长，我打算破釜沉舟再养一年。去年要不是连遭意外，你打的赌我真会赢。‘穷’就莫清高，不偷不抢，只要能还清国家的超支，社会主义也好，资本主义也罢，我顾不得许多”。

麟娃慷慨激昂的话，说得鱼精大头王热血沸腾，他眼眶湿润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大队书记说：“娃，不是我怕事，莫折腾了。你还年轻，正前途无量，还是顺应潮流吧。去年你折腾个党内记过，今年再折腾就不是记过不记过的问题，弄进班房即使有我送饭，你的前途也就毁了。”

“别说了，落雁湖都穷成这样还谈么事个人前途。五小队的三伢哥前天对我说了一堆客气话，说我为全村人谋利受了处分，大家心里过意不去。狗屁，多大的事呀，不为群众的利益着想，这样的组织谁稀罕。养，今年再养，还是老话，出了事我兜着。”麟娃说着说着喉头有点哽咽。

“可是今年形势更严峻。去年的养鱼塘早己是张副书记的目标。他吃一堑长一智，隔三差五地到那里坐一会，双眼盯着水面，还不时投下几个土块，直到他以为安全才放心离开。”鱼精大头王叹了口气说：“他诚心防着我们，那么大的一块鱼塘藏不得掖不住，难呵！”

“办法总比困难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不了另起炉灶重新开张。我想在远离落雁湖大队的断流沟竖竹围网，另辟了一块鱼塘。那里地方偏僻，杂草丛生，道路坎坷，应该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麟娃似乎早有谋划，胸有成竹地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起去年张副书记的那副吃人相，我至今还胆颤心惊。”鱼精大头王心存畏惧。

“别怕，还是那句话，心底无私天地宽，只要不为了自己，天塌下来我顶着。”麟娃一身豪气地说。

一个春暖花开、杨柳飘絮的天气，鱼精大头王率他的几个伙伴带着柴刀铁锹，竹竿木棍，鱼网麻绳，悄悄来到断流沟。麟娃看中了这里是一条小河的尽头，只要根据所需的面积把网从河中横断，就是一块不错的养鱼塘。

他们在这里搭窝棚，打竹桩，围尼龙网，除草消毒，清淤蓄水。接着购鱼苗喂饲料一切轻车熟路。他们不顾风吹日晒，蚊蝇叮咬。几个月的辛勤的劳动，换来鱼苗一天天长大，看着抢食的鱼儿，鱼精大头王和他的伙伴心里乐滋滋的。

一晃又过了小暑的节令，任性的老天爷又故伎重演，天天红日杲天，死不下雨。看着日渐变浅的鱼池，鱼精大头王和麟娃悄悄商量，眼睁睁的看着好不容易养了半大的鱼儿活活干死或翻塘，总该想个法子。

麟娃皱着眉头默默地沉吟了一会说：“你们抓紧在拦网的地方筑条小坝，今晚灌溉三斗丘，到时候挖开排灌沟，引水救鱼。

抗旱和救鱼同为集体，本来正大光明，无可厚非。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到公社告密，张玉山副书记急如星火地连夜赶到现场，把正在放水的他们逮个正着。

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断流沟的堤坝上站满了人。这些大多是生产队的干部，他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干脆在看鱼的窝棚上扯了把蒿茅垫在屁股下坐着。

人们前面站着鱼精大头王，他低着头，弯着腰。他的旁边，站着落雁湖的大队书记麟娃。或是天气太热，或是站得太久，两个人的脸上豆大的汗珠直淌。

张玉山副书记主持批判会，他声嘶力竭地历数着鱼精大头王和麟娃的“罪行”，白净的长脸晒得通红。

烈日喷火，天气异常闷热，庐山顶上涌动的乌云中间，炸响着诡秘的雷鸣、撕裂着怪异电闪。

   “……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破坏农业学大寨，破坏以粮为纲，资本主义的典型……”张副书记的讲话，像一颗颗炮弹，呼啸而来：“我们有些干部，阶级立场不坚定，被一些贫下中农中的蜕化变质分子拉下水，忘记了自已的身份，忘记了入党时的誓言……。张玉山副书记慷慨激昂的声音在断流沟上空回响。

“鱼，好多鱼。”谁一声惊呼。

人们顺着那人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离会场不远的断流沟里，浮起密密麻麻一张一合的鱼嘴，黑压压的一片。

“天呐！我的鱼呀！”鱼精大头王一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向鱼塘冲去。

“抓住他！”看见忘命奔跑的鱼精大头王，张副书记一声猛喝，应声追去几个民兵，将快要下水的鱼精大头王抓住扭回会场。

批判会仍按既定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哪个发言？说了些什么？鱼精大头王一句都没有听见，一双眼睛绝望地盯着鱼塘。

断流沟里刚才还拼命呼吸的鱼儿，此刻正平躺在水面，靠尾巴向前蠕动。

“求求你们救救它们吧，那是好几万斤鱼，几千块钱呵！”鱼精大头王瞪着血红的眼睛跪了下来。

没有人扶他，也没有人理他，耳边只听见张玉山副书记沉痛的声音：“……大家看见了吧，这就是走资本主义的后果，这是教训，惨痛的教训呵……！”

此时的断流沟己是死气沉沉的一片寂静。水面上像下了一场六月雪，白晃晃的一片银光，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咚！”鱼精大头王一头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