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病房流淌着浓浓的寒意里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窗帘,雪白的床单,满目白色一片静谧。只有氧气湿化瓶轻微的“咕咕”声打破这白色的宁静。
“我要喝水。”这一觉睡得真长,我恹恹地睁开眼睛低声说。
“好吓人喏!整整睡了一天。还硬是拖着不来诊,这回吃亏了吧?”老伴面带喜色地双手扶起我,往我嘴里一匙一匙地喂着开水。我记得自己发烧在小诊所里治疗了好几天,哪晓得越烧越厉害,老伴和儿子软硬兼施地把我送到这里,打针吃药后想不到一觉睡得这么久。
“春光!”嘶哑的声音带有怒意从邻床飞出。我循声望着对面床上平坦的白被单,一动不动地想不到下面还有人。
“哎,”门外一个青年应声进来。大分头瓜子脸,西服革履,温文儒雅一派斯文。
“指望你照顾我,喊你半天又死哪儿去了?……”接着是一阵咳嗽,咳声像风从门缝吹进来那样嘶吼。我才看清被单头边一张紫黑满是皱纹的脸。
“爸,我实在熬不住才在走廊那头抽了支烟。”春光低着头双手轻轻地帮父亲掖了掖被子,小声回答。
“抽支烟?咳……咳咳咳……不抽就会死呀?咳……”因咳嗽话说得断断续续。
“爸爸,喝口水吧。”面对父亲的斥责儿子一点不恼,默默地从暖瓶里倒杯开水,弯腰伸匙正要喂。
“不喝,”父亲看都不看地偏过头。“咳咳咳……”又是一阵歇斯底里般的咳嗽。
“爸,是我没照顾好您。”看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父亲,春光放下杯子惊慌失措地说:“爸,您莫生气,都是我不好。”
“你好,我争气的儿子都当官了,当然好。”爸爸一阵咳嗽咯出了一滩涎痰,春光急忙用卫生纸接着。
“你和杜鹃的事倒底么办?看你那德心就是个背时的相,有好运也走不长。”父亲喉咙里的痰咳出来后,呼吸显得轻松了许多。
“爸,你安心养病,莫操许多心,我记住就是。”或是父亲的话触痛了儿子的心事,春光眼睛湿润态度诚恳地说。
“你呀,我死难瞑目呵!哎!”父亲痛心疾首地一声叹息。
“爸,来,我扶你坐起来喝口水吧?”春光强忍着泪花低头小声问。
爸爸漠然地看着儿子不置可否。春光搓了搓双手连被单托起父亲靠在床头,继而脱下西服塞在后背。看见父亲喘息不定,他昂着头跪在床下一只手轻拍父亲后背,一只手一匙一匙往干瘪的嘴里喂水。
好孝顺的儿子,好一幅乌鸦返哺图。眼前的一幕看得我心里暖意融融。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儿子做到这个份上父亲还耿耿于怀,我暗自思量。
“爸爸,好些吗?”春光正在聚精会神地喂水,身后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妇提着保温饭盒,笑眯眯地看着父亲温柔地问。
“杜鹃!”父亲惊喜地叫着,好像注射了兴奋剂,失神的目光顿时有了神采。“儿呀,你来了哇!”
“我着急,总担惊受怕,你……。”杜鹃想着下面的措辞,厚厚的嘴唇蠕动着。
“哎哟,我这么一把年纪,有么事好急的。”见到杜鹃父亲的语言流利多了,和刚才判若两人。
“爸,我把那只生蛋的芦花鸡杀了,炖得好烂快趁热喝。”杜鹃在床头柜上麻利地打开保温饭盒,就势倒进瓷缸,一股浓香直扑脑门。
她在瓷缸里舀起一匙鸡汤,放在嘴边吹了吹,用粗糙的手将匙子送向父亲的嘴边。“爸,听人说母鸡汤胜过人参汤,快,趁热喝”。
父亲脸上绽出难得的笑意,“自己来,自己来。”他用颤抖的手接过汤匙送到口中。
“味道怎么样?”杜鹃殷勤地笑着问。
“好,好,比什么都好喝。”父亲带着满足的笑,勉强喝了几口。
“喝那么一点点,多喝一点嘛。”看见父亲不喝,杜鹃用手轻掖被子说。
“不能多,正合适,正合适。”父亲似乎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唇。
“好,你休息一会儿,等会再喂你喝。”杜鹃憨厚地笑了笑,把瓷缸放在床上,脱下外套把保温饭盒偎好。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看见儿媳,父亲闭上眼睛顺从地躺着。看着父亲睡了,春光碰了碰杜鹃向外撇了撇嘴,悄悄地走了出去。
“爸爸怎么样?”杜鹃会意地跟了出去,站在窗外的走廊中悄声问。
“快不行了,医生说就这一两天。”春光悲戚地回答。
“爸爸是不是总像今天这样训斥你?”尽管他们的话说的很轻,室内仍清晰可闻。
“你是怎么知道的?”春光轻声问。
我抬头看着邻床担心他听见,只见邻床用手往下扯了扯被子,正在侧耳偷听。
“我好早就来了,听见爸爸正在骂你,怕丢了你这个国家干部的脸,就一直站在门外没进去。”杜鹃心直口快地说。
“不怪爸爸,他也是为我好,让他骂出来不然也憋得慌。”儿子的喉咙有些哽咽。
“莫着急,等父亲走了我就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好一阵沉默后杜鹃轻声说:“为了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我们表面都不要流露。”
“不,杜鹃,不,我们永远不离婚。”窗外隐约传来春光的抽泣声:“爸爸说得对,是我不好,我鬼迷心窍,我好胡涂呵!”
“不,我知道配不上你,你不能因为父亲而委屈自己。”杜鹃说的很决然。
“是我的灵魂太脏配不上你。是爸爸挽救了我,请原谅我吧。”春光终于控制不往,压抑的哭泣撕扯着心扉。
“咚!”邻床的瓷缸掉到地上,“叮哩哐噹”滚的乱响。
“爸爸” 春光和杜鹃听见响声冲进来一看,只见父亲双眼紧闭,了无呼吸。父亲走了,带着偷听后的满足悄然离去。
春光和杜鹃跪在床前涕泗横流:“爸爸,我知道在弥留之际为我尽了最后一分力,你蛮横的指责,你恨铁不成钢的态度,是给我最后的拯救……我一定痛改前非,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声音不高,在幽静的病房却经久回响,振耳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