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亦然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巿委大院,怎样回到宿舍,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身子轻飘飘像被掏空。他称身体不适在床上整整了躺三天,不吃不喝彷佛灵魂出窍。他万念俱灰,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什么科研成果、获奖殊荣,厂长权力、恩恩爱爱、海誓山盟统统都是见鬼。在这个充满虚伪狡诈的世界,还有净土吗?
三年的光阴,三年的心血,三年的苦恋,三年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爱情之树是那样弱不禁风。没有开花,没有结果,顷刻间叶落根烂,门户的差距真的是天上人间?
他向单位告了病假,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在大海搏击风浪的小舟,回到温暖的港湾。他尽管有优异的成绩,有丰硕的成果,有对得起故土对得起乡邻的答卷。可是他没有衣锦还乡,带着情场上的失意,带着一身伤残回到父母的怀抱。
看着身心疲惫一脸憔悴的儿子,父亲端着烟斗用手指着他说:“男子汉顶天立地,脚下就没有上不去的高山,更没有迈不过的坎。古人云‘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求取功名报效祖国是千古一理。你看你,那像个男子汉,还受过高等教育,一点出息都没有。听我的话,怎么跌倒就怎么爬起来。门户寒微不可耻,可耻的是遇到挫折就一厥不振。起来,去闯一番事业,拿得起放得下方为丈夫。”读书不多的父亲,以他的阅历和胆识,说出了颠扑不破的真理,使亦然翻然醒悟。
一年后,南方有机化纤基地机器轰鸣,吊车回旋,车水马龙,一派繁荣兴旺的景象。“南方有机化纤基地”门楼上高高地耸立金字招牌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南方有机化纤基地是南方化纤厂的前身,经过两年的科学创新,资金整合,设备换代。特别是李亦然的几项科研成果获得了国家的专利,仅一项“焦化光热快速成塑”的新技术,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使南方化纤厂跨越式发展,产值以千万元的速度递增,被一国家企业收购上市。
厂区正南一座气势恢弘的五层大楼,李亦然坐在宽大气派的办公桌前的老板椅上。别致的水晶彩灯,绛红色平板绒落地窗帘,真皮沙发,把总裁办公室装扮得富丽堂皇。
他度过了情感上的阵痛,走出感情的低谷,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他脑子里装满了资料,图纸、试剂、烧瓶。实验室里,他不断地溶入、分解、异化、提纯。没有日夜节假,他用催残式的劳动,用饱满的热忱和忘我的精神,终于一举成名。用丰硕的科研成果,回报社会,回报企业,也回报了自己。
事实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李亦然的一切,得到领导和职工的肯定。在企业被收购上巿的关键时刻,上级主管部门相中了这匹千里马,南方有机化纤基地总裁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他的身上。
才高权重的李亦然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在事业成功,情场失意的背景下,他重道义、遵操守、敢创新,一如既往保持着劳动人民的本色。在这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一尘不染。在美色诱惑下,能把握自己不使沉沦。
一个才华横溢,功成名就的男人,往往是许多女性猎取的目标,何况亦然是个相貌堂堂,事业成功的单身汉,更倍受青睐。在众多追求者中,不乏优秀的白领和很有成就的巾帼精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亦然用坚强的毅力,紧紧地锁住自己一颗青春盟动、饱受伤害的心。
六
一天夜晚亦然宴请几位合作伙伴,他和副总、秘书及各部门经理早早地来到宾馆。
高贵典雅的“聚贤厅”包厢,天花板上吊着晶莹剔透的水晶彩灯,墙上挂着古色古香的名人字画。一张巨型圆桌环绕着软椅。圆桌中心的别致的山水盆景,随着圆桌上有机玻璃台面悠悠地转动,在灯光的辉映下美仑美奂。
趁着客人未到,他们天南地北地海侃。“饿了吧?娟子,叫服务员弄点点心来,先垫垫肚子。”或者是饿了,或者是为了助兴,副总笑着对秘书说。
一会儿,包厢的门轻轻地推开,进来一位头戴白色工作帽,身系橘红围裙的姑娘,将盛着糕点的托盘轻轻地放在桌上。拿起壶默默地沿桌一周斟完茶后微笑着说:“各位请慢用,我是这个包厢的服务员,有事请叫我。”
“噢!”轻轻的,甜甜的,好熟悉的声音。正闭目养神的亦然突然心头一动,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笑脸,呵!是她,是她,几多回梦牵魂绕。
姑娘听见响声目光向这边一扫,两人无声地对视,都愣住了。姑娘的眼里早已秋波泛滥。
“娟子,跟这位女士到前台拿条‘555牌’香烟来,快去。”只有尽快地支开她,才能遮掩目前的窘态,亦然急中生智出此一招。
梦甜走后,表面平静的亦然早己心潮澎湃。看见昔日恋人的如此光景,亦然恨怜交加,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惆怅。
晚宴,梦甜尽管微笑地端菜斟酒,但眼神里总有那种难以掩饰的歉意。亦然和朋友高兴地喝酒,口若悬河地谈天,显得特别兴奋。只有他心里清楚,唯有这样才能掩饰自己的尴尬。
送走了客人,安排好部下,亦然找到大堂经理说:“劳驾,请帮我联系一下“聚贤厅”包厢的服务员,我在三楼茶座“春满园”包厢等她。”
来到茶座,亦然点了壶雨前龙井和几样干果。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今夜在无意间看见梦甜,使他平静的心里荡起一片涟漪。
门开了,时隔一年的梦甜好像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细看,成熟中少了些烂漫,世故中少了些清纯,尽管朴素淡雅,但仍不失青春娇美。
“坐。”亦然没有起身,用手指着对面的椅子。
“你还好吗?”梦甜声音沙哑地低声问。
“好么事?又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不合格被退货,只好赖着活。”亦然话虽幽默,但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梦甜眼眼湿润,口中无语。
“你怎么在这里?八小时以外的钟点工?”亦然脸上露出真挚的微笑。
“我就在这里上班。”梦甜坦然地纠正。
“开什么玩笑?”亦然一脸的惊愕。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地羞辱我!”梦甜收起笑脸,冷冷地说。
“什么明知故问?我知道什么?你有什么好羞辱的?”亦然脸色一沉,口气冷峻地说。
见面就有一股火药味,刚才还装模作样的梦甜,突然抽泣起来。
“快把眼泪擦掉,哭哭啼啼的,别人还以为我是人贩子。”为缓和气氛,亦然风趣地说,并抽了张餐巾纸递过去。
“都到这个地步了,也不怕你笑话,不管你知不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梦甜一付豁出去的样子。
七
“大概是半年前。”梦甜喝了口茶,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地数说着他家的变故。
“一天夜晚我们全家正在客厅看电视,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我开门一看,霓虹灯下四个身着便装的人站在门口,前面的一个人笑眯眯地问我:‘你是张副巿长的女儿吧?爸爸在家吗?”
晚上找我爸早己司空见惯。我说:“在、在。”回头向客厅喊着:“爸爸,有人找!”
“什么人?”爸爸边答应边向门口走过来。
来人一把握住我爸爸的手说:“张副巿长,想和你汇报件事,这里不方便,请借一步。”边说边簇拥着我爸向外边走去。
鬼鬼祟祟,我心里涌出一种不快,不是要承包工程就是想扶持资金;不是要牢里捞人就是想加官进爵。毕业后在爸爸身边工作,这样的事我见的多了,自然见怪不怪。
一会儿,有两个人返回来对妈妈说:“张副巿长有点急事,短期内可能不回来,有什么事我们再联系。”说完,也不等我们发问,他们就匆匆地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上班,我觉得同事们看我都目光游移,笑容勉强,我总觉得那儿不对劲。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爸爸到底到哪儿去了呢?手机关机,电话不通,一种不祥之兆笼罩着我们全家。
一周,刚好一周。那是个霏霏细雨的周末,几辆检查院的车子停在我家门前,一群着制服的检查官鱼贯而入,向我们宣读了“搜查令”。
我们被客气地请上警车。看着他们在我家进进出出,搬出一箱箱,一包包大大小小的物品后,当着我们的面清点,然后要我们在清单上签字画押。
望着一遍狼藉的家,看着茶几上盖有鲜红大印的搜查令和抄没清单的复印件,我心里升起了阵阵寒意。
以后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搜查的第二天,我们收到检查院的一份公函。我爸爸因贪污受贿和部分财产来路不明,正在接受组织的调查。
我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墙倒众人推,就在我为父亲担心着急的时候,巿政府办公室找我谈话:“你毕业分配到巿委的招聘程序不透明,没有走投简历,招聘,面试,笔试等程序,同志们的意见很大。经巿委研究决定把你的档案退回原学院,再重新分配。”并说这是公事公办,他们也是力不从心等等一大堆客套话,听了都让人恶心。
我来到原校的分配办公室,他们的话也很客气:“你的情况江山巿委己和我们勾通过,也怪我们当初过于草率,确实没有和用人单位签招聘合同,现在他们既然提出来,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只分配应届毕业生,你不算应届再重新分配己不可能,所以只能在人才巿场找机会应聘,确实抱歉。”我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人也彻底地崩溃了。
俗话说六亲同运,得到父亲照顾和帮助的连襟和至亲,也因为爸爸被查而受牵连,当官的停职待查,开公司的查封整顿。更要命的是在这节骨眼上,我母亲又卧病在床。我是求告无门,欲哭无泪。
“你不是有个叫祥哥的恋人吗?他呢?”亦然想起那天晚上那个高个子青年。
“哎!别提了!”梦甜一脸的愠色。“他听说我爸爸在接受审查,像怕传染似的,办了个护照到新加坡他姑妈家探亲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几个月后,我爸爸因认错态度好,并积极退赃。又揭发另一起贪污案的线索,检查院顺藤摸瓜破获了一起窝案。二个月前法院宣判,开除爸爸党内外的一切职务,上交了一百多万元的非法所得,因有立功表现,决定免于起诉。
回家后,爸爸看穿世事,万念俱灰。经此变故更羞于见人。又因年事已高,便和妈妈回到乡下老屋,过着自在逍遥的田园生活。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听完梦甜的叙述,亦然的心里早己激起一腔同情。
“我无所谓,过一天算一天。这家宾馆是我初中同学父母开的,他见我无处落脚,才帮我谋了这份工作,管吃管住救一时之急。”
“你打算就这么呆下去?”亦然试探着问。
“边做边看,先调节一下情绪再从长计议。”梦甜坦然地说:“巿人才交流中心己将我的简历已发往各用人单位,我只有等机遇,靠运气。”
“你能屈尊到我的单位去吗?”亦然关切地、带着调侃的神情问。
“你单位?“南方化工厂?”梦甜不相信地问。
“怎么!瞧不起,配不上你这只金凤凰?”亦然用嘲弄的语气说。
“不是,你理会错了我的意思。招聘用人你一个研究员能作主?”梦甜疑惑地问。
“试试吧!只要你愿意去。”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亦然点点头,拿起手机叫来了秘书,指着梦甜说:“这是我大学的学妹,财会专业,你把她安排在财务科。”看着眼前的这位背叛自己恋人,亦然毫不犹豫作出了决定。
“好的!”娟子笑着对梦甜说:“我们南方有机化纤基地的人事制度非常严格,你是老总的同学,既然是老总特招,就免掉中间许多程序,明天带上你的档案到秘书处找我。”
“什么?你是南方有机化纤基地的老总,天呐!”梦甜惊叫着。“那可是国企,上巿的公司呀!”
“怎么样?是棵梧桐树吧?”亦然含蓄地说。
“我,我……,”想起自己的作为,梦甜心里充满了愧疚。
“别我,我的,明天就报到。抽时间我们去看看你爸爸,我还有好多问题要请教他老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