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般的清明雨,纷纷洒向墓地上的萋萋芳草。湿润的杨柳风,轻轻地吹拂着香火上的缕缕紫烟。不肯散去的紫烟,在虚无中纠结盘旋,渐渐地幻化出一张雪白、像敷了一层银粉般的脸,深邃的眼睛含着幽怨。
“紫嫣,我看你来了,那边还好吗?是我害了你,也是陈腐的香火观念害了我啊!”秋桐轻轻的祈祷声,撬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十年前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就像发生在昨天。
那是个秋风萧瑟的下午,我的发小,一家单位的头头,神色紧张地闯进我的办公室。
“秋桐!”我招呼着欲为他沏茶。
“快!帮忙找位产科大夫,越快越好。”他脸色铁青,眉头紧锁焦急地说。
“事情紧急,先莫问!”我刚想张口问明原委,被他一句话梗了回去。
“急诊!”我猜测着,他不想说我也不便强问。急忙拨通妇产科主任瑶慧的电话,叫她赶快和我出趟急诊。
我们匆匆地钻进秋桐开来的轿车,小车在坎坷不平的乡村小道上一路狂奔,几十分钟后停在秋桐的老家,一栋平房的门口。
一间拉着窗帘的昏暗卧室,我看见紫嫣躺在床上,高高隆起的肚子,白皙修长的大腿裸露在红色的毛毯外面。秀发凌乱地披在头上,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看见我们,毫无血色的脸上浮起一片的红晕,挤出的浅笑也很勉强。
“你好!”一位戴着医用手套的中年妇女热情地和我们打着招呼,黑里透红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你们来了我就放心,都十几个小时了,我真的有点害怕。”
眼前的情景把我弄得一头的雾水,秋桐不说在家乡,就是在全县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以他的身份,爱人分娩不说到市里几甲医院,在本县不管哪家医院他都可以随挑,怎么会落到要一个乡村接生员接生的地步。
瑶慧到底是产科行家,一眼就看出情况危急,急忙洗手消毒为紫嫣检查助产。
“秋桐这是么回事?”趁这当口,我把他拉出户外低声问。
“还用问,你看不出来吗?”秋桐一向沉稳,寡言少语,今天更不想多说。
“你不是生了两胎吗?老大都快读初中了还生,就算能躲过组织追究,你养得起吗?”我不管不顾地追问。
“你知道,紫嫣第一胎生个女孩。三年后又偷偷地生了一胎,还是个女孩。为了规避计划生育,只好寄养在一个远房的亲戚家里。名义上是我女儿,六七岁了连长得么样都不记得。钱花得像流水不说,还像赃物一样藏得紧紧的生怕别人晓得。计划生育抓的那么紧,已侥幸地生了二胎,本就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知情人告发。这样的日子过够了,真没有心思再生。”秋桐心情沉重地告诉我。
“早就该想通,亏你是个干部,还受党几十年的教育。”我补了一句。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秋桐接着说:“可是,我的父母,特别是我的父亲,对我不生男孩耿耿于怀。每年春节不要我们和他团聚,平时拒绝我们的探望,送他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退回。口口声声骂我断了祖宗的烟火,倒门绝户丢尽了他的老脸。特别是我的几个堂兄弟,尽管每日勤扒苦做,但都生了儿子,他真是羡慕妒嫉恨。‘断根绝蔸再出人头地又有么用,纵有家财万贯也是别人的,’倔犟的父亲认准这个死理。七十多岁仍捡破烂,卖废品,挑大粪,刨菜园,像无依无靠似的过着十分艰苦的日子。在亲戚朋友心中、在老家我成了不孝的代名词。我知道,他是故意丢我这个国家干部的脸,故意羞辱我,有意刺激我。一边是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党规党纪和头上的小小乌纱;一边是父母的威逼,香火传承的固有覌念,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你还记得年初帮紫嫣开的病假证明吗?那是为她再孕留下的伏笔。一次偶尔的避孕失败,使我放弃了坚守。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我凭着你签的病假条在紫嫣单位顺利地办了病休手续,把她送到这里蛰伏起来,请来本村的接生员日夜陪同。她提心吊胆地龟缩在斗室,怕见到朋友,怕遇到熟人。为了排解对她的担心,我隔三差五地趁着夜色偷偷地看她。为了避人耳目,别说围产期保健,就连普通的B超都不敢去做。
好不容易熬到预产期,我知道大龄产妇的风险,和紫嫣商量着到远远的省城医院,但紫嫣死活不同意。他说这里谁不认识我呀?挺着个肚子招摇过市,那不是自投罗网?并非常自信地说:“除第一胎在妇幼保健院顺产外,第二胎也是乡下接生员顺利娩出。这是第三胎,应该是轻车熟路不会有事。
从腹痛开始到接生员说宫口开全的四五个小时,我心里非常坦然,高兴地准备着儿子的降临。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接生员慌乱的眼神里,我感觉到不妙。直到十几小时以后,儿子不但没有出生,眼看着大人快挺不住了,我才慌了神。什么名誉地位,罚款处分我己顾不得许多,所以想到你。我俩从小光屁股长大,情同手足,她们母子的安危全靠你们了。”
“紫嫣是你的爱人,也是我的嫂子,你不该对我设防,要是早告诉我也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放心,瑶慧是我院最优秀的产科医生。
话刚说完,瑶慧脸色凝重地走了出来轻声说:“横位,因分娩的时间太长,胎儿被卡的动弹不得,已听不到胎心音。”
秋桐的头上顿时冒起一层密密的汗珠,急切地说:“救大人,救大人要紧。”
瑶慧望了一眼秋桐,看着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我己尽了最大的努力,因分娩时间太长,体能消耗过大,横位性的宫缩无力,即使是死胎也难自然娩出。解肢取胎这里条件不允许,剖腹更不现实,而且随时有休克的可能,一旦在这里发生休克,预后就不容乐观。”
“快,快送医院,求你们了。”秋桐听后身体晃了两晃,声嘶力竭在喊着。他豁出去了,什么党政处分,什么个人前途,在生死关头都显得无关紧要。
“你说的我早就想过,可是病人留给我们抢救的时间不多,况且没有救护车,路况不好,很难保证平安抵达手术室。”瑶慧无奈地说。
“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背水一战,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秋桐忧心忡忡地地说。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紫嫣平放在小车后座,瑶慧密切观察胎儿产道的状况,我听心音测血压密切关注生命体征。
十几多里的路程,正常行驶不足三十分钟,为什么今天的路偏偏这样漫长。
“心律不齐!快,准备抢救。”听诊器里突然传来“的、嘚嘚,的、嘚嘚……”的心脏警报声。我一声惊呼,双手压向紫嫣胸脯的同时,看见紫嫣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像敷了一层银粉,眼睛变得那样深邃,深邃得有点可怕,我用手把她轻轻地合上。
没有生离死别的痛哭,没有撕心裂肺的悲号,只有几双血红的眼睛淌着无声的泪水,呆呆地望着秋风中那片血色的残阳。
我借故不去参加紫嫣的葬礼,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几天后我抽空去探望秋桐,他佝偻着脊背,头发几乎全白。“都怪我!是腐朽的香火传承观念害了她呵!”或是痛失爱妻,或是心怀愧疚,悲伤至极的他看见我,没有流泪,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黑色相框中紫嫣的遗相,明亮的眼睛似有无尽的忧愤,前面案桌上闪烁的香火,红红的,血样地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