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孟玉双骄温旧谊,野蛮拆迁各扬镳
立秋已过去了好几天,可是仍不见秋天的影子。火样的骄阳似乎不甘心退去,依旧喷焰吐火,到处热浪滚滚。
向玉国和袁孟这对高中同窗,在清河中学读书时,一个在球场上能攻善守,敢打敢拼,为学校体育赛事屡屡夺魁;一个书法俊逸,笔走蛇龙,在全县青少年的书法比赛中几度折桂。他们俩一文一武为当年的清河中学增光添彩,很得老师的宠爱和同学的看重。高中毕业向玉国有幸考取了大学,并攻读了城市建筑系的硕士。学业有成的他没有按部就班地去投简历,走招聘应聘的求职程序,而是只身南下,凭着过人的胆略和才气杀进建筑市场。
他从承包别人几经转手的小工程做起,通过几年的打拼积累了原始资本,采取滚雪球的方式把事业做大做强,终于成功地蜕蛹化蝶。他创建的华光建筑有限公司拥有雄厚的资金,业务遍及全国。暑期回家探亲,当他从父母的口中得知老同学袁孟是在任的县委书记时,便急不可耐地前去拜访。
他无拘无束地浪迹江湖,养成了放荡不羁的品性。为了给老同学一个惊喜,为了引起人们看重,他不打招呼一个人跑到县委办公楼去拜访故友。保安看见他一付老板作派,孤身一人又东张西望,那心虚的样子和装傻卖乖的表情引起了保安的怀疑,并客气地拦住了他。向玉国也是,你要见老同学直接了当地亮明身份不就完了,可是他偏偏故弄玄虚地说会故旧,找知交,又是敬烟又是说好话。他说的好话没有起到作用,倒是他那盒印有洋文的外烟和有意掉下来的护照,使保安感觉到这个人有点来头,才一个电话打到袁孟的办公室。他看见袁孟他还大吐苦水:“衙门难进,县官难见”。什么衙门难进?谁知道你是谁呀?其实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故意装傻卖乖地作秀,博得县委书记亲自出迎,他是何等的露脸和荣耀。
宾馆豪华包厢里的空调输送着阵阵凉风,室内的清凉和室外的酷热形成鲜明对比。几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过后,醉了,他俩都微带醉意。
“哎,你这个县太爷怎么没有一点县太爷的样子,你看你和普通的职员差不多。”老同学邂逅倍感亲切,互诉思念畅谈经历。他们各自交流着创业的艰辛,成功的愉悦,向玉国的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得意。看着一身简朴的老同学,他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照你说的县太爷应该是什么样子?”听完向玉国的创业史,看着眼前这个土豪、事业有成的老同学,袁孟有点窘态地找话掩饰。
“锦衣玉食,拥翠抱香。”向玉国没有留意袁孟的窘态,仍信口开河拿老同学开涮。
“哈哈,我一介公仆,哪像老同学人物俊俏,富甲一方,当然可以花天酒地,金屋藏娇。”面对老同学的调侃,袁孟落落大方地回应。
“玩笑,开个玩笑,说真心话你这个七品县令真没有什么当头,一个月几千块钱还赶不上我的部门经理。”向玉国的实话说得有些露骨,语气中有股浓浓的霸气。
“是呵,要想富贵就莫做官。再说清河中学有几个同窗像你呀?一百多个同学中不就只出了你这么一个人物。”人比人气死人,向玉国的话听得袁孟的心里真的有些失衡。
“话不能那么说,想当初我们一文一武横空出世,品貌不相上下,文采总在仲伯。恰同学少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身豪气。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睛任变迁,转眼间你功成名就,我事业有成,孟玉双骄,并翼齐飞,政坛商海,各有春秋。”向玉国见自己无心的玩笑话伤了袁孟的自尊,急忙扭转话题。
“老同学过誉,你游弋商海享尽人间富贵,我岂能与你相提并论。”看着风流萧洒的向玉国袁孟心里似有一种落差。
“你管辖着全县几十万人口、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位高权重,一呼百应。治国齐家平天下在我们同学中能有几人,论同学中的人杰真非你莫属。”向玉国的奉承话说得很到位。
“老同学言重了,我忝列其位,诚惶诚恐,深怕辜负党的重托和人民的期望。特别是在当前开放开发的新形势下,我们应该怎样解放思想?怎样与时俱进?如何繁荣地方经济?如何惠及民生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试题。我连这个小县都恐怕治不好还能治国平天下?”袁孟自谦地笑着回答。
“是呀,时下全国的房地产开发市场如火如荼,正是土地转让的大好时机。财政有了钱就能惠及民生,人民富了就是你的政绩,这就是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真是名利双收,前途无量。”向玉国为袁孟描绘了一幅美好蓝图。
“什么名利双收?我们这个出了名的穷县,想招商引资都难。因为开发搞不起来,每次到市里我都排到末位,逼人形势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哎呀,你是守着金山哭穷。土地是你的,你转让给开发商,开发商做成商品房卖给老百姓,政府不又从中增加了税收吗?地方开发了,经济繁荣了,财政有钱了,农民的腰包鼓了。人民富裕了,再投资买房,这就是土地资本的循环利用。你有了政绩就可以昂着头坐在前面,岂不是名利双收。”向玉国把开放开发讲得出神入化。
“因为我们县财政的底子薄,开发的步子不敢跨得过大,深怕摊子铺大了将来收不拢口。要是把土地转让了,路修了,楼建了,卖不出去那不是毁田建房抛荒,就不好向人民交差。”袁孟坦诚地说出了自己对开发的担忧。
“我说哟,别的地方都搞得轰轰烈烈,你们这里却冷冷清清。县城的街道还是那样逼窄拥挤,房子参差不齐,布局杂乱无章。我留心看了一下,那条新街尽管修得比较新潮,绿化亮化虽然也像模像样,但是配套跟不上。商场、超市、宾馆、酒店的档次太低。一个城市的品味太差就招不了商,留不住人,关不住财。”到底是城市建筑系的研究生,向玉国用专业的眼光,有理有据地指出了招贤县在开发中的症结。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们也懂,但是外地的开发商引不进来,本地的开发商也和我们一样有许多顾虑,都放不开手脚,只能这样小打小敲。”尽管向玉国的话说到袁孟的心窝,但招贤县的开发确实有许多实际困难。
“你是这里的县委书记又是我的老同学,有些话我就直来直去。你们这是做鸡毛换灯草的生意,小打小敲现兑现。你们这样瞻前顾后只会顾此失彼,让自己走进死胡同。你们要高瞻远瞩地整体开发,要用大手笔绘大蓝图,要有一种气势,一种热火朝天的气势。”谈起开发向玉国口若悬河,头头是道。
“老同学对开发的真知灼见使我茅塞顿开,但针对我们这个县的实际情况你能不能说具体一点?”袁孟是真心向老同学讨教开发强县之策。
“我们县目前的房地产开发市场之所以难以启动,主要是发展的思路不对。开发不能完全靠政府,要引进资金,引进项目,放心放手大胆地用好你手中的土地使用权。金木水火土,五行中土能生金,有了土地就不愁没有钱。我建议你们从改造老城区入手,造样板街,筑样板路,建样板城,再慢慢地向四周扩张。做到建好一处,使用一处,搞活一处,巩固一处。”向玉国仿佛心有腹稿,背诗般滔滔不绝地大讲招贤县开发的新思路。
“招商,谈何容易?真正的大老板嫌我们县穷,怕陷进去出不来;小老板想做又没有能力,我们也不放心,因此形成现在这个局面。”袁孟客观地分析着。
“既然这样,为了同学的友谊,为了帮你排忧解难,让我来试试。你搭台我唱戏,你出地我建房。如果亏了,算是我为故乡作点贡献;如果赚了,决不忘记老同学的引荐。”见时机成熟,向玉国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委婉地说出此行的目的。
“你打算怎么干?从哪里入手?”见向玉国毛遂自荐,袁孟当然是喜不自胜地笑着问。
“原则是你规划我建设,你给地我投资,你繁荣经济我获取利润,你为政绩我为友谊。”向玉国说的话不管真假,但道理说得很透彻,也很实在。
“能否说具体一些?”袁孟的心里基本认可向玉国的观点。
“政府拿出整体开发的宏观规划蓝图,我们按照蓝图上的要求签订开发合同。前题是你们让地我们出钱;你们规划我们建设。包括楼房街道主体工程,水电道路绿化亮化等辅助工程。你们除监督质量、进度、协调拆迁外,就是要对我们充分放权,不得过多干预。”向玉国进一步把投资意向说得明明白白。
“好,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我把你的构思和设想提交给常委会讨论。但丑话说在前头,在县委没有通过和形成决议前,我们今天的谈话只能是意向性的,合作的成功与否还要看常委会的决议。”友情叙了,合作谈了,袁孟起身告辞。
“老同学,来得匆忙来不及准备,这个送给你作个纪念。”向玉国边说边捋下腕上的手表。
“不、不行,在一起喝点小酒,聊聊友情和事业比什么都强,送东西就俗,就沾污了我们纯真的感情。”袁孟笑着推脱。
“说送东西就拿不出手,仅意思而己。莫看金灿灿的其实值不了几个钱,戴在手上装装门面而己。拿着,等我们合作成功了再给你买个好的。”向玉国说得很动情。
“不管是真的假的,在你手上取下来就是夺人所爱,这块表我决不能收。”堂堂的县委书记接受别人的馈赠,袁孟不好意思地坚辞不受。
“在我面前摆什么谱,你不就是个县委书记吗?实话跟你说,在我的朋友圈子内比你的官大得多的人有的是。不收!怕我腐蚀你?瞧不起人不是。”向玉国一脸地委屈。
“看你这张嘴,我真是服了,什么腐蚀!么事瞧不起人!我是不想夺人所爱。”袁孟见向玉国真的生气了,有点免为其难地犹豫不决。
“正因为是我的所爱,送给你我才能牵肠挂肚,送的才有意义,来,戴上,戴上。”向玉国趁机把手表戴在袁孟的腕上。
不知道是招贤县招商引资的确太难,还是鉴于是县委书记的提议,华光建筑有限公司的引进异常顺利,旧县城改造工程的蓝图在省级一家设计院也很快出炉。向玉国本人虽然没有来,但是他的项目经理钱玉虎带着一批工程技术人员和各种机械设备却浩浩荡荡地开来了。测绘人员日以继夜地勘测需要拆迁的房屋面积,评估机构沿家逐户勘察评估签协议,赔付也在紧锣密鼓地行进。在县城古老的墙壁上到处是用红笔写着斗大的拆字。租房的、搬家的,也有三五成群的人在骂街、评理,到处乱纷纷的。
强将手下无弱兵,到底是向玉国的公司,才几个多月的功夫,旧的房屋店铺在挖掘机下变成了砖头瓦砾,狭窄的小巷在扩宽,地下管网加深加粗,脚手架林立,机器轰鸣,塔吊回旋,焊花四溅。一栋栋新楼正在耸立,一座新城初具雏型。
就在旧城区改造工程顺利起步,收到预期效果的时候,一家姓江的住宅因对赔偿款和还建房有异议,拒不拆迁。江姓人家历代经商,解放前经营粮油布匹、日杂百货,广有房产,富甲一方。光这条老街就有十几间铺面,真是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孰料好景不长,在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一支铁骑路过这里,抢粮食、夺布匹、掳钿软。临走时丢下一把火,多亏众街坊奋力扑救,十几间商铺烧得所剩无几,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祖先留下的一栋住宅得以保全。在解放后的历届运动中,江家算是祸中得福,因为那次日本鬼子抢劫和放的那把火使他家元气大伤,家道中落,土改时仅划成小资产阶级。他们居住的那栋祖传砖木结构的住宅,上下两层,飞檐翘角,雕花回廊,别具一格的造型古色古香。尽管几经风霜,但斑驳的朱漆仍清晰可辨。不说实用,单就文物的价值也不同一般。
在这次拆迁中,开发商和评估机构认为是几间普普通通的老房子,都没放到心里。江家的儿子都在外地打工,也知道旧城区拆迁改造的事,由于和开发商赔偿的差距较大所以故意不回来,把两位老人推出来当盾牌。
江家之所以不肯拆迁成为钉子户,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多争取一些补偿款,再说把他们几间具有文物价值的古老住宅和现在的房子一样估价也有失公允。为了缓和矛盾,开发委尤书记也曾提出让步,认为江家提出的异议也不无道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能一视同仁。可是华光公司的项目经理钱玉虎却坚持认为此口一开就欲壑难填,再互相攀比就更难收拾,因此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尽管那栋住宅周围已拆成平地,江家老两口仍在孤岛样的房子里苦苦坚守。
停电,点蜡烛;停气,烧柴火;停水,到河里抬。可是最近他家的窗户玻璃常常半夜被砸破,屋顶不时被飞来石块击穿,门锁总是被胶水堵死,甚至墙壁被洞穿,说是住房实际上已是千疮百孔四处透风。老两口的居住环境越来越恶劣,直接威胁着他们的人身安全。
看着岌岌可危的房子,好心的街房劝老两口放弃。饭不熟气不匀,开发商的这些卑劣手段更激起老两口坚守的决心。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已被掏空的古老建筑再也承受不了风雨的侵袭轰然垮塌。等乡邻在废墟中救出他们时,老头子己被屋梁砸得血肉模糊,老婆婆也被砖头砸伤。乡邻们将老两口紧急送往医院,老头子早己重伤身亡,老太婆在重症监护室抢救。
开发商的卑鄙行径激起了人们的义愤,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矛头直指开发商和县政府。死者的儿子得知噩耗从外地匆匆忙忙地回来了,他们长街停尸、借题发挥大唱苦情戏,声泪俱下地鼓动亲友。一面找开发商交涉要求严惩肇事者;一面派人在县委大楼前静坐,给县委施压。
华光建筑有限公司对旧城区改造顺利开展,使袁孟对本县开发满怀信心,充满期待。不料因拆迁引发的恶性案件突然发生了使他始料不及。
他通知公安局迅速到华光建筑有限公司招贤县城区改造工程指挥部,把包括项目经理钱玉虎在内的有关人员控制起来;安排民政局尽快和死者家属见面作好安抚工作;叫开发委尤书记和在县委大楼前静坐的人对话,尽量作好安抚以免矛盾激化。
钱玉虎等管理人员被公安局带走,华光建筑公司城区改造工程指挥部里己是一片混乱。远在省城的向玉国虽然早就接到报告,但他有恃无恐地毫不在意,这样的事他见的太多了。建设规划是县里的(甲方),图纸是招贤县绘的,他最多就是个执行者。再说拆迁红线范围的所有建筑己签了合同,双方都有盖了鲜红的大印。如果不对那些钉子户采取一点措施,任其漫天要价,这样无限期地拖下去,他们偌大的建筑队在时间上耗不起。
向玉国那边不着急袁孟倒是着急了,他和艾县长、尤书记等几个主要领导紧急碰头,综合分析,认为事情既然己经发生了只有面对现实,为了不使事态升级恶化,必须动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快刀斩乱麻。
袁孟一方面通过基层办事处和死者家属协商,摸清他们的意图;一方面通过派出所对出谋划策和带头闹事者进行训戒,各个击破;他和开发委尤书记到公安局去找钱玉虎,就赔偿的问题进行协商。
在公安局孙局长的办公室,财大气粗的钱玉虎尽管死人枕了头,但是仍然是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一见面他就咄咄逼人地说:“我为你们县建设,为你们县创收,为你们县当枪使。怎么啦?死了人怎么啦?是我打死的还是我杀死的?是的,是我派人打了他们的窗户,揭了他们的瓦,拆了他们的墙,可是他们占着那个该拆的房子不让我们施工,我们公司几百号人眼巴巴地被他逼得停工。你们自己不作为,死了人就把责任推给我们,说吧,打算判我一个什么罪?”
“我今天不是来追究责任的,毕竟是人命关天,事情己经闹到这个地步,总要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不能任其发展。”对于钱玉虎的牢骚,袁孟一笑置之。在修养和素质上他们之间既然不能划等号,袁孟也就不能与他们计较。
“人都死了,哪还救得活,还有个么办法解决?无非是坐牢。”钱玉虎对公安局把他找来心存介蒂,气呼呼地发泄着。
“钱经理,因为事发突然,我们怕死者家属到指挥部找你们闹事,故此才把你们请到这里保护起来,没有别的意思。再说你在这里既不和他们正面冲突,又能平民愤,对平息事端有好处。但是事情己经出了,总要有个交待,钱就是了事的砝码。”袁孟说得一针见血。
“袁书记,您说怎么了事吧?但我们的处境也请您体谅,我们也想为人民多办好事,谁愿意背着奸商的恶名。如果逼得我们没有路走,那就只有卷铺盖走人。”项目经理使出了杀手锏。
“你们……”袁孟一时语塞。他心中清楚,自那次向玉国的献计献策到这次野蛮拆迁,他一直是在他们设计好的圈套中。“你们的向总在哪里,叫你们的老总过来。”袁孟的心里有一种被老同学愚弄的感觉。
“找他也没有用,这里的药虽然是我发的,可是方子却是他开的,您未必还要和老同学对簿公堂。”项目经理钱玉虎那种挑战的口气似是稳操胜券。
“不管怎么说,你们为了拆迁逼死了人就要负责任。鉴于你们为我县首轮开发作出了贡献,工作中的失误我们可以谅解。不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但赔偿一定要和遇难者家属达成协议,这是起码的道德和底线。至于我和你们老总是同学关系跟这次事件没有任何联系。实话跟你说,就你们强拆致人死亡事件,县委己经研究过,己经通过法院到银行冻结了你们的账户,何去何从你们看着办吧?”袁孟向钱玉虎摊开了县委关于此事的处理意见,也阐明了自己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