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殴人命发小送礼,当说客姑母伤心
袁孟昨夜的县委办公会开得很晚,回来后又赶写一篇讲话稿。他的讲话稿应该是办公室主任写,但他总嫌老主任写得太抽象空泛,抓不到问题的实质。他自己写,又改来誊去地折腾到半宵。天光大亮他仍睡意正浓。
“别睡了,起来吧!”付青霞一边轻轻地摇他一边在耳边低语。
“干什么呀?你不知道我昨晚没睡好呀。”袁孟睁开沉重的眼皮朦朦胧胧地问。
“你大姑来了,慌里慌张的样子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不怪付青霞,她们平静的生活总是无端地被人打扰,特别是那些三姨四妹七姑八婆的亲戚,总觉得他当了好大的官,什么鸡毛蒜皮乱七八糟的事总是往他这里跑。而且理直气壮地,不找他找谁?
“说什么呀,来了就招待呗,态度要诚恳,招待要热情,莫让人背后指着脊梁说三道四。”袁孟看不惯付青霞对亲朋故旧的冷淡,总是背地里开导她。但这也不能全怪她,有些事情就是找他也未必能解决,特别是一些棘手的事情即便是解决了也是勉为其难。县委书记也不是万能的,也要找人帮忙,也欠人家一大堆人情。如果借故推脱还真的不行,不仁不义狗肉上不得台的骂名也难驮。他心中谨记“苟富贵,勿相忘”的古训,牢牢地守住道德的底线,在人情和法律的底线上徘徊。
“大姑,这么早呀,青霞快去买早餐。”他父亲兄妹三个,小姑在她四十岁那年得乳腺癌病逝。母亲去逝后袁孟对这位大他父亲三岁的大姑寄托着母爱。
“霞儿,不在这里吃饭,你们都忙,我跟孟儿说几句话就走。”大姑一把拉住欲出门的付青霞。
“大姑,别拉,饭总是要吃的,我们自己也要吃呀。”付青霞边说边往外走。
“大姑您老人家一大早匆匆忙忙跑来有什么事吧?”看着风尘仆仆的大姑,袁孟双手递上沏好的茶笑着问。
“哎,孟儿,我也是奈面子不何没有办法才来找你,这个事也只有求你出面。”从话中听出来大姑一定是碰到了难事。
“大姑,您老人家先别急,有什么事先说出来听听,看我能不能帮。”看着大姑焦急的样子,袁孟微笑着安慰她。
“你认识胖羊仔吗?”大姑问。
“胖羊仔?没有印象。”袁孟接触的人多,现在大姑猛然一问,伧促间他真的想不起来。
“就是你的老家,你爸爸现在住的那个村子,长得矮矮的,胖胖的,还是那个村的主任咧。”大姑边说边比划。
经大姑这么一提,袁孟想起那个肉嘟嘟的孙扬。小时候由于胖,又姓杨,小伙伴就给他取了这么一个绰号。尽管同在一个村子长大,因为常年在外所以交往不多。
“啊!想起来了,他还当了村主任呀。爸爸生日那天还送过蛋糕。真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平常无来往素无深交,顶多算是儿时的伙伴,大姑,您是怎么认识的?”袁孟想起他送给爸爸的那盒生日蛋糕,仍心存疑窦。
“孩子,你不知道吧?他拐弯抹角和你还是个亲戚。是你姑父弟弟的内侄,看见我总是婶前婶后甜甜地叫,再说他不是咱娘家的村官吗?咋不认识呢?”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怪不得爸爸说他特懂事特热情。他叫您到这里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袁孟知道姑妈受孙扬之托,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这话说起来就长,你姑父弟媳的娘家有两个侄儿,哥哥叫孙扬弟弟叫孙柳,虽说是一母所生,但弟弟和哥哥就相差老远。孙柳长得武大三粗一脸横肉,整天和一些混混赌场出酒馆进,打架斗殴惹事生非地满世界瞎逛。眼看着三十好几了,钱冇混到钱人冇混到人倒混出一个臭名声,更莫说找个女人成个家。
弟弟的所作所为哥哥孙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找机会把村里一块几十亩鱼塘替弟弟承包下来,一是为锁住人,不让他惹事生非;二是生活有来路,使他能自食其力;三是做点正经事,改变一下他的形象,再找个机会成个家。孙扬仗着自己是村主任的有利条件,劳心费力地帮他签合同跑贷款,请人传授技术,他这个掌柜的只需看好鱼塘和投放饵料。看着弟弟能规矩矩地养鱼,哥哥也放心了许多。”见大姑说得声音嘶哑,袁孟起身为她续了杯茶,心随着大姑讲的故事起落。
“这不是很好吗?这个哥哥孙扬还挻不错的。”袁孟赞许道。
“哥哥孙扬不错?可又恰恰是哥哥害了他。”大姑一脸的同情和无奈。
“什么意思?哥哥怎么害了他?”袁孟惊讶地问。
“今年九月的一天,好像离国庆节不远。那天也是合该有事,在鱼棚守夜的孙柳平时总是睡到日上三竿,谁知道这天他吃多了秋西瓜,半夜时分肚子里叽里咕噜地一阵内急,他拉开鱼棚的门匆匆地蹲在鱼塘边解手。忽然他听见鱼塘对岸有轻松的弄水声,心想莫不是有人在偷鱼,便提起裤子蹑手蹑脚地循着响声摸过去。在朦胧的夜色中他隐约看见一个黑影在鱼塘边低头起网,脚边的鱼篓里响着“嘣咚嘣咚”的鱼跳声。养鱼专业户的鱼塘被偷在农村司空见惯,一般的人看见了也就是喊几声骂几句吓走算了。过激一点的没收非法所得,再过激一点也只是没收渔具或要求其赔偿损失。可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浪子孙柳,无事都要生非,今天看见别人敢在他这个太岁头上动土,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无明的怒火在熊熊地燃烧,他顺手抓起一块石头悄悄地潜到那人的身后。偷鱼贼也是财迷心窍,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失去应有的警惕,此刻正大模大样地埋头起网摘鱼,对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突然他感到脑后一阵劲风袭来,猛回头只见一个黑影正高举着石头向他的头上砸来。‘啊’他本能地一声惊叫,只覚得头上剧痛身子一麻就栽入水中,很快就失去了知觉。看见飘浮在水中的黑影,孙柳心中不但没有惧怕,反而有一种为民除害的得意。
孙柳打死人了!偷鱼贼被孙柳打死了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待孙扬赶到时,那个偷鱼贼已经被人拉到岸上,后脑勺一个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水。‘完了完了!’眼前的情景把孙扬吓得魂飞魄散,几记重挙把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打得鼻青脸肿。”好精明的孙杨,他这几记重挙为以后公安部门调查取证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苦肉计在这里用得天衣无缝。”
“么样办?”人命关天,村书记在征求主任孙扬的意见。
“还有什么问头,报案!”孙扬抬起头,眼睛通红地说。
“你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打死了人还不赶快跑,在这里等死呀。”一位白发老翁对孙柳边骂边出点子。
“不准跑,现在知道怕了?二叔三哥你们看好他。”孙扬喉头哽咽地对身边的两位壮汉说。
“你这个当哥哥的就忍心让他去坐牢枪毙。”年龄稍长的二叔低声说。
“跑!往哪儿跑?越跑越是死路。”孙扬眼睛红红地硬着心肠说。
“很快派出所的民警来了,他们看了现场,拍了照片,作了笔录,警车带着凶犯和村干部回到派出所。不知天高地厚的憨小子孙柳没有领悟到哥哥苦肉计的良苦用心,他招了,如实地招了。承认自己在没有警告偷鱼者的前提下潜踪偷袭,一石毙命。可是孙扬的说法却不同,是主贼双方扭打,人高马大的孙柳用力过猛,将偷鱼贼打倒,头不慎撞在石头上抢救不及而致人死亡,孙柳身上的外伤就是扭打的证据。村书记也证实了孙扬的说法,並补充孙柳幼时曾得过脑膜炎,人容易犯迷糊。问到社会关系时,孙扬似是无意提到你和我的关系。”大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口气讲完。
末了,大姑还补充道:“之前孙扬还去找了方书记。方书记说这等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一个退到二线的老书记能解决的,所以孙扬叫我来找你。方书记给孙扬的答复,其实就是暗示他求我找你,他知道孙扬和我以及我和你之间的关系。”
“如今他人在哪里?”袁孟问。
“还在派出所。”大姑回答说。
“不对呀,这样的人命大案不应该还在派出所,再说从国庆节到现在快两个月了起码应该定性,不能无故超期羁押。”袁孟不解地自言自语。
“昨天晚上孙扬找到我,进门就下跪,叫我无论如何都要求你救他弟弟一命。”大姑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大姑,这种人命案子您老人家最好莫插手,弄得不好还要把自己陷进去。”袁孟对大姑晓以利害。
“可是孙扬对我说,派出所长的意思是尽管是人命案,但是半夜失主和盗贼互殴至死判不了重罪。死者家属自知理亏也不会过份纠缠,最多就是给死者家属一点补偿使其不起诉,这个官司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姑说出此案可能出现的转机。
“孙扬既然知道这个案子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求你来找我这不是多余的吗?”其实这时的袁孟心里早就明白,如果按大姑说的时间段,孙柳打死偷鱼贼是在他爸爸的生日之前,也就是说孙扬送给爸爸的寿礼恰恰是在他弟弟被羁押之后。孙扬知道他弟弟犯的是人命大案,一般的人也无计援手。依据时间推断,爸爸生日蛋糕中那一叠百元大钞的夹带一定是孙扬所为。而在派出所做笔录时又似是无意地说出他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派出所也知道他是在拉大旗作虎皮,但他们要的就是这面大旗,虎皮不虎皮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派出所只要县委书记的面子,给县委书记送人情,而县委书记一定要知道这个人情是谁送的,达到了这两个目的一切就OK了,真是一群鬼精灵。
“派出所长还对孙扬私下说,既然你是县委书记的亲戚,只要他打个电话跟我们吱一声,我们自然会安排。”不知就里的大姑说的多轻松,她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说情讨保落下口实,授人以柄,将来恐怕要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大姑,你说的这个电话我不能打?真的不能打!” 袁孟边说边请大姑喝茶。
大姑见袁孟既不肯打求情电话,知道今天她一定会无功而返。但想到来的时候她在孙扬面前大包大揽,只好厚着脸皮说:“不就是一个电话吗?就像小伢儿犯了错被父母责罚,爷爷奶奶出面讨个保,父母也好顺着梯子下台,不是一样的道理吗?”大姑的比喻的确很形象。
“大姑,那不一样,您说的是家规,我说的是国法。犯了法要是人人都能求情讨保那法律又有什么用,谁还畏惧法律。”袁孟觉得老年人的思维和想法很难与时代接轨。
“你这伢,大姑老远地跑来厚着脸皮求你出面说句话,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晓得说了一早晨,唾沫说干了一葫芦瓢,你硬是铁板一块。来时我可是向他们拍了胸脯下了保证,哪晓得你这个书记多难求。”眼见袁孟拒绝打说情的电话,大姑心中不悦,脸色也由晴变阴。
“大姑,您老人家先莫急,要我亲自给派出所打电话确实不太方便。但我大姑白发苍苍,偌大年纪既然在他们面前作了保证,这个面子无论如何都要顾到。要不这样吧,你回去,上班的时候我给派出所打个电话,问问那边的情况再说。如果够不上判刑,能够从宽处理就他好你好大家好,皆大欢喜。如果确实犯下重罪,也不是他派出所说了算,这中间有一个法律程序,还有检察院的监督,恐怕就不是我这个县委书记能说了算的。万一我打的电话没有用,大姑就莫怪。其实侄儿当的这个县委书记也很难,我不是啸集绿林的山大王,更不是法力无边的如来佛。”袁孟知道大姑的脾气,不能当面回绝,只能含糊其词地说得模棱两可。
“孟儿你莫哄大姑,一定要给派出所打电话,不就是几句话吗?几句不要钱话还不容易。你要是不打电话损了我的面子,我就回来打您的屁股。给,这个东西给你。”大姑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往袁孟手上一塞,嘴里嘟囔着:“我走了啊,你要是敢骗大姑,我真的回来打你的屁股,管你是什么书记。”边说边要出门。
“大姑,这个东西是孙扬给您的吧,快还给他,这里面的东西我不能要。”一接过信封袁孟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孙扬早就知道你不会要,他叫我对你说,袁叔叔的生日光送蛋糕礼太轻,这是补上次的礼,一定得收下。”大姑的话使袁孟愤怒了,这种明目张胆的收买使他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这个孙扬见弟弟犯罪,想避重就轻地把故意杀人说成过失杀人。还挖空心思攀他这个九曲十八弯的亲戚,利用他,拿着他这张牌去招摇。趁着父亲生日不动声色地行贿,就是为帮他弟弟说情暗暗地埋下伏笔。又利用有些公安干警喜欢奉承拍马的心理,逼他这个县委书记出面。既送了县委书记的人情又讨好了派出所,上下的人情都送了,面子都给了。面子和人情是无形的资产,是不能用金钱来估量的。至于这件案子那就既能翻云,又能覆雨。
为人谦和,对大姑视之若母的袁孟心里别有一番滋味。那次孙杨暗地里用蛋糕夹带人民币给爸爸送生日寿礼,他是无意中招。今天是明目张胆地钱权交易,不是收买他这个县委书记,而是收买他的人格。想到这里,他沉下脸对大姑严肃地说:“大姑,您好糊涂啊!受亲戚朋友的委托,您奈面子不何跑跑腿,传传话也在情理之中,本无可厚非,我在不违反原则的前题下能助就助,能帮则帮。您自作主张帮别人送东西就是另一回事,这不是用金钱来绑架我,要我不辬是非地替他出力吗?大姑,说句难听的话,他这不是送礼,是用金钱来买您侄儿的前途和身家性命。您回去把这个包交给孙扬,就说这里面的东西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招贤县百姓的评语,需要的是人民的安宁。”
“你这伢,人家求您总不能空口说白话,不就是礼尚往来吗?看你说的多难听。只怪大姑老糊涂不该给你惹事。”袁孟说的话,也不知道大姑是没听明白还是不理解,反正心里老大的不高兴。
上班以后,袁孟找来孙国栋说了孙柳的案子,把大姑找他说情的事也合盘托出。他要孙国栋下去一趟,亲自到派出所了解一下孙柳的案子。不管是孙扬的花招还是派出所的暧昧,一定要秉公执法,伸张正义。如果犯了法都找关系说人情,送礼开后门,那么堂堂的一部《刑法》不就是一张废纸,还谈什么法治。
袁孟的话说得回肠荡气,正气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