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到四十岁就未老先衰,脸上沟壑纵横,两鬓青丝雪染。望着残败的楼房,看着日渐憔悴的妻子,抱着槑头槑脑的爱子,我的心里真是甜酸苦辣五味杂陈。
十年前,我二十七八岁,正年轻气盛。仗着聪明才智,凭着一身泥瓦匠的功夫,在城乡一体化的大潮中如鱼得水,“土工程师”的绰号真不是浪得虚名。很快我家一栋三层小楼鹤立鸡群般地耸立在村头,购轿车、买彩电、安宽带、装空调,在村里我开了小康的先河。
我的精明能干和勤劳忠厚深得人们信任和尊重。谁能料到在我的第二个女儿刚满月,在爱人夏荷准备做绝育手术的前夜,我们留下年近六旬的父母,丢下三岁的长女和刚满月的次女,突然莫明其妙地失踪了。
为了回应三牛那句刻骨的伤心话,非得生个儿子不可。我答应去做绝育手术是有意麻痹他们,这出乎意料地虚晃一枪,把去接夏荷做手术的村干部弄得非常狼狈。
此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的朋友工地,头戴安全帽,站在手脚架上挥刀砌墙。看着开升降机的夏荷,默默地掂记着家中年迈的双亲和两个待哺的女儿,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暗流。
“凭我的手艺就是在青石板上也饿不死,你只管帮我生个儿子。”我安慰着夏荷。
“我们是脱身利爽地出来了,可是家里的老小么办?还是顺其自然,别再生了,回去吧?”夏荷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不为传宗接代,也要争一口气,”我心里愤愤不平。
“人家不是随便说说吗?何况你还打了他一挙。”女人到底是水做的,心就是软。
“他三牛是个什么东西?苕相一个,不就是生了个带把的吗?我做屋放炮奠基,他当着许多人的面问我做屋谁住?你说做屋谁住?难道女儿就不是人?打是轻的,幸亏许多人拉开,不然我当时就拤死他。”尽管时过境迁,现在一提起这件事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村干部不是要他向我们赔礼了吗?”息事宁人的总是女人。
“别提,他哪是赔礼,嘴里说好话,脸上带嘲笑,是故意气我。”时间越长,我越难释怀。
“你就为了争这口气?”夏荷轻声问。
“是,也不是,传承香火,生儿子解气都有。”我黑着脸实话实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听你的。”夏荷温顺地陪着笑脸。
岁月在企盼怀孕、挂欠女儿、思念父母中慢慢流逝;日子在打工挣钱四处飘泊、日晒雨淋中艰难度过。离家第三年,夏荷终于又怀孕了。为了稳妥,我找到一家偏僻的私人诊所,交了上千块钱,偷偷摸摸地做性别鉴定。一个脸皮黑黑的中年妇女,粗糙的手拿着探头,在夏荷的肚子上来来回回地摩挲了几遍,脸上挤出讨好的微笑,嘴里轻轻地说“恭喜,恭喜,给一百元请客。”狂喜的我来不及多想,只要是儿子岂在乎这区区的一百元。
为了更好地养胎,为了环境安定,我从工棚搬到小旅馆,像菩萨一样小心供着她。为了那句伤心话,为了在望的儿子,我不惜一切代价,豁出去了。
夏荷再次解怀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午夜。既没有准生证,更怕正规医院的网络暴露身份,在好心老板娘的帮助下住进了一家私立医院。随着产房里女儿的哭声,我的香火传承梦再次破灭。我暗暗诅咒那些坑蒙拐骗的黑B超,满嘴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只为钱。几年的抛家舍业,几年的企盼祈求,盼星望月,奈何阴阳颠倒又生下一个女婴,我真是欲哭无泪。
从单线联系舅哥呑呑吐吐的语气中,走时放在家里的几万块钱己消耗殆尽,似乎要熄火断顿。女儿呵,莫怪我们心狠,光生不养只怪力不从心呵!舍不得也要舍,只好托老板娘忍痛送人。自己的骨肉一出怀就成为路人,此情此景不身历其境谁也体会不到。
三个春秋,一千多个日夜,为了那句刻薄的话,为了自己的尊严,为了残存的香火观念,我抛父母别女儿,舍家园离亲友。强忍着父母在而亲不侍的悲痛,强忍着家虽在不能归的情愁,像萍踪飘泊,天涯浪迹。
怀孕了,夏荷终于又怀孕了。未雨绸缪,我就急忙找到一位算命先生。当得知我是问子嗣时,他便煞有介事地说:“先生天庭窄后脑宽,当先花后果。印堂发亮是紫薇罩顶,主文曲星下界。在下不才,算得先生今年应得贵子。”旁门左道,他说我听。信口道来的奉承话,无非是讨几个赏钱。我丢下几张小票正要出门,他追了上来向我手里塞了一张笺。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日日虔诚拜慈航,行善积德感上苍,本是无后今有后,不日天赐小儿郎。”“本是无后今有后,”这句话看得我心动,真有点将信将疑。
有钱能使鬼推磨,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我在工地结识一位本地工头,他热情地介绍了一家公立医院的一位医生。几经周折,多方打点,偷偷摸摸做了B超,又说是男婴。有朋友牵线搭桥的正规医生,说得有鼻子有眼,结合算命抽签,总不会是无中生有的空穴来风。
夏荷又要临产了,真是日也盼,夜也盼,只盼家有小儿郎。我倒计时地算着预产期,从她最后的一次例假开始,扳着手指数了二百七十八天。如果不搁月,再有几天,就能实现我的多年夙愿。为了保险,预产期前三天我们就住进了医院的产房,我像一个输光的赌徒,把全部家当押在这一宝上。经过漫长地提心吊胆的等待,当护士告诉我是个男婴时,我跑到走廊的尽头,几年的辛酸和委屈,几年的期望与煎熬,随同泪水一起横流。
“男孩命贵灾多”真应证了那句老话。出生时他就哭声微弱,全身青紫。在恒温箱养了五周,上六七万元的费用,看着渐瘦的腰包,想着毕生的希望,为了儿子,值!
好不容易度过危险期,他能吃能睡能闹,可是,我总觉得襁褓中的宝贝越来越不对劲,整天耷拉着脑袋,额头大,眼距宽,目光呆滞,眼睑下垂,双目外侧上斜,鼻根低平,肌肉松驰,像个没有椎骨的不倒翁。开始以为是营养不良,可是随着月份的增长,越来越不对劲,只好求教医生。
“唐氏综合症!”医生看着报告单说出这个稀奇古怪的名称。
“唐氏?”这个病和姓唐的有什么关系,我心里一片茫然。
“和姓唐的当然没有关系,但是和他本身的基因有关系,简单地说,他身上有一对染色体出了问题。”
“能治吗?”从医生的眼神中我意识到这个病的严重性。
“你在哪家医院做的围产期保健,他们不是筛选了吗?实话告诉你,这个病一旦筛选上就必须终止妊娠。”医生耐心地解释着。
医生的话给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儿子,苦苦盼来的儿子,原来是上帝派来惩罚我的小精灵。抱着久久期盼的儿子,沉重的代价真使我万念俱灰。为了香火传承而背井离乡,为了赌一时之气落到如此境地,看着这样的宝贝,我的心里好生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