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道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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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远处的杨文双看着眼前的一幕，像躲债似的不敢直视。 “是她，汤雪莲，还在卖汤圆。”他的脑子急剧地搜寻着那不堪回首的旧事……
还是在改革开放以前，刚参加工作的杨文双按领导的要求在市场上巡查。也是这样的夏天，正值各项各业支援农业的双抢季节，冷冷清清的农贸市场，只有一些妇孺偷偷摸摸地卖些自产的蔬菜瓜果以及手工制作的扫帚，菜篮，蒲团，换点针头线脑和生活急需品。
忽然从一条小巷里飘出一阵香气，正在巡查的杨文双循着香味找到那里。只见一位三十左右少妇，梳着流行的短发，圆圆的脸上淌着汗珠，胸前系着一条白色的围巾。前面的煤球炉上坐着一只铝锅，冒着腾腾的热气。一只箩筐上放着案板，上面做好的汤圆像一颗颗珍珠，旁边两三个食客正津津有味吃着。
“稍不注意，资本主义市场就乘虚而入！”杨文双为自己的疏忽感到自责。他大步来到卖汤圆的担子面前，一把夺过少妇手中的汤匙，声色俱厉地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个村的？什么成分？”
少妇心虚地看着杨文双，吓得面红耳赤地不知么样回答。
“什么？不交待就查不出来？看我么样收拾你！”杨文双气势汹汹地说。
“我是杨柳村的汤雪莲，贫农。”买汤圆的妇女小声说。
“贫农？人家都在学大寨，你却在这里搞资本主义，反了你。”杨文双边说边走过来准备收缴担子。
汤雪莲祖传一手做汤圆的手艺，浆磨的糯米粘稠细腻，精制的豆沙香甜爽口，做出来的汤圆晶莹玉润，别说吃，看了一眼都谗。昨晚备好料，只望在偏僻的小巷里偷偷摸摸卖点小钱给儿子买点奶粉，谁知道出师不利，刚开张就碰到城管，吓得脊背发凉。
“哟！杨城管，本乡本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儿子缺奶饿得嗷嗷叫，粥又吃不下去，只好做把米做成汤圆卖点现钱换奶粉。你就高抬贵手当作没看见，来吃一碗尝尝。”雪莲控制着内心的慌乱，强装笑脸递上一碗汤圆。
“你这是什么行为？想把我拉下水和你同流合污？莫打错了算盘。”杨文双沉着脸严肃地说。
“不卖了，不卖了，我走。”汤雪莲挽起箩索拿起扁担要走。
“不卖，想走！”杨文双劈手夺下担子说：“忙工时日，担子我帮你留着，赶快学大寨去。”
“凭什么扣我的担子，我不偷不抢口边省下来的粮食，犯了哪家的王法。”急红了眼的雪莲见软的无效，就麻着胆力争。
“你走资本主义，破坏农业学大寨还强词夺理，走。”杨文双把汤圆担子锁进仓库，把雪莲交给民兵带到工地以示惩戒。
今天的早市汤雪莲的生意特别好，眼看着带来的原料所剩不多。她抬头看看天色，无意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格登”一下。看见杨文双严正执法，正气凛然，想起惩罚过她也被她戏耍过的杨文双，心潮澎湃。巧，今天又碰上了，她心里想起几年前……
那是杨文双割汤雪莲资本主义尾巴的次年，作为班子的第二梯队，杨文双下派到杨柳村蹲点，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双抢的一天，大队安排杨文双在汤雪莲家吃饭。那天汤雪莲家提前吃过早饭，桌上留着一盆炒豆角，一海碗热气腾腾的豆沙汤圆，杨文双吃得直打饱嗝。中午又是一海碗豆沙汤圆和一盆虎皮青椒，雪莲在旁边开玩笑说：“你们干部也不容易，既要接受我们这些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又要惩罚我们这些贫下中农之间的蜕化变质分子，还要服从组织和我们打成一片，招待不周多多担待。”汤雪莲一番客套话说得杨文双面红耳赤。晚上杨文双来到汤雪莲家，只见铁将军把门，他疲惫坐在门前的树蔸上，一等没人，二等没人，再等还是没人，直到星月初露不得不饿着肚子睡觉。
第二天大早，抱着孩子的汤雪莲还没进门就被民兵连长堵在路上。大队书记黑着脸吼道：“你真是吃了豹子胆，敢饿革命干部，说，你是什么动机？谁指使的？”
“我说哟！大清早的眼皮跳么事？我以为是天要塌，地要陷，原来是这个事？”雪莲笑嘻嘻地一付无所谓的样子说。
“亏你笑得出来，你把人都饿跑了，看你怎么样交差。”书记一脸的无奈。
“么样交差，你说么样交差。你们干部往我家派饭，每天一斤半粮食，我给他吃了两餐豆沙汤圆，每餐一大海碗，豆沙不算，光糯米都不止八两。还要加工、油盐、柴火都亏了老本，你们革命干部总不能让老百姓贴老本吧？”雪莲一番话说得书记哑口无言。
“谁让你做汤圆给他吃，不会煮稀饭？”书记强词夺理地说。
“大干部在我们这里吃稀饭，传出去你脸上有光呀，做汤圆他吃还不是为了给你们装门面，”雪莲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
“可你也不能把他饿一餐呀？”
“有么办法！又想饱肚子，又想顾面子，难啰。”
“把蹲点的干部饿跑了，公社怪罪下来你说么办？”尽管汤雪莲说的在理，书记还是一脸的担忧。
“么办，叫他们找我，犯法坐牢决不连累你。”汤雪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
你……，我么样说你好呢？”对这样软硬不吃的主，书记也只能是一脸的无奈。
汤雪莲摆摆头，仿佛要摆掉脑子里不愉快的回忆。只见杨文双一身透湿地缓缓地走来。她不好意思低着头忙生意，凭感觉知道扬文双站在她的摊位前。
“汤圆嫂，生意还好吗？”一声轻轻的问候。
“好！你莫是又来没收我的摊子、抓我去学大寨吧？”汤雪莲抬起头半真半假地说。
“汤圆嫂，过去是我错了，今天特地向你赔礼道歉。”杨文双红着脸说。
“汤圆嫂，给我一碗。”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边说边端起案板上最后的一碗汤圆。
“放下，这碗汤圆不卖。”雪莲挡住青年伸来的手。
“不卖，你自己吃？”青年不解地望着她。
“不，留着还债。”
“还债？”青年惊疑地问。
“是，好几年前我欠了别人的一碗汤圆。”
“汤圆嫂，别逗了，只听说还人情债，还钱债，没听说还汤圆债的。”
“这就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没听说的事多呢！”
“欠谁的？”
“他！”雪莲用手指着杨文双笑着说：“杨城管，那年我饿你一顿，这几年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天用这碗汤圆还你几年前的旧债，来，趁热吃。”
杨文双只觉得一股暖流直涌心窝，激动地说：“汤圆嫂，过去是我不好。上面施错了法术，我也念错了歪经。伤了你的心，也伤了大家的心，莫说饿我一餐，就是打我一顿也是应该的，亏你还记得那顿饭。”
“人心是秤，永远是公证的，谁是谁非，谁对谁错，秤得准，看得清，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说明你是个明事理的汉子，嫂子给你赔不是，你大人大量，莫跟我一般见识。”
“大嫂快别说，我还欠你的一副汤圆家什。”人高马大，钢铁一样的杨文双眼含着热泪，声音颤抖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