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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道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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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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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那抹云霞

远去的那抹云霞

似水的流年来去匆匆,虽然许多旧事随着岁月沉淀,可是三十多年前小山村的那抹云霞,被时光过滤得更纯净,更清晰。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春二月,冰冻的大地刚刚复苏,百草萌芽,柳绽新绿,到处一派盎然春意。我随工作队来到大别山下的丘陵深处,一座贫瘠而闭塞的小山庄。它背靠叠翠的群山,百十户人家顺着绵延的山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方圆十几里的山坡上。这个几百口人的生产大队似乎远离时代,恬静得像一位处子。除了偶尔传来牛哞羊叫,就是村头木杆上细铁丝尽头处的广播喇叭,早晚播放着新闻和天气预报,彰显着十八世纪的文明。

我是工作队派往这个大队五人小组的组长,进住在苦大仇深的土改根子家里,房东李大婶头发斑白,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慈祥。听李大婶说她男人原是大队干部,挺着晚期血吸虫病的大肚子,从土地改革合作社到人民公社,整天忙忙碌碌。最后实在跑不动了躺在床上,让郎中在肚脐眼上打了个洞插麦秸放水,几天后肚子虽然瘪了人也不行了。他的儿子也像他爸爸肚子鼓胀四肢瘦小,常年病殃殃的,虽然年纪轻轻出工总顶不上一个劳力。尽管生产组长人性化地百般照顾,到底还是没挺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清汤寡水,不到三十岁就早早地去了天堂。他年轻的媳妇守了两年到底还是打熬不住,丢下两岁多的儿子和一个卖狗皮膏药的郎中走了。大婶满怀希望地抚育孙子,含辛茹苦地艰难度日。

孙子学名天根,因过早地失去父母又泼生泼长,乡邻们都亲切地叫他天生。她家三间土坯房我和天生住西屋,春寒料峭,漫天的山风刮得呼响,我冻得缩成一团辗转反侧。可天生却穿条短裤,盖着又薄又旧的被子照样睡得香甜。

久经磨难的李大婶尽管年逾五旬却身板硬朗。一双小脚忙里忙外地操持家务,还要朝五晚六地下畈挣工分。

大婶的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很少看见她的愁容,即使偶尔谈起吃食堂那几年的艰苦也是一脸自得。她毫无怨言地说:“……比国民党时候的逃荒,比日本佬来了躲反强多了。”那种知足的精神真使我感动。

我第一次到她家吃生产小组派饭是进村后的十多天,桌上摆着几碟咸菜和水煮的南瓜,几个煎得焦黄的鸡蛋特别醒目。该收工了却迟迟不见天生回来,大婶端来米饭夹上煎蛋硬要我先吃。“你们街上伢怕饿,快吃快吃。”在大婶的劝说和监督下我用极快的速度吃完饭,出门后想起忘了拿锄头。当我折回看见她们奶孙捧着碗喝红苕糊糊时,她们一脸的尴尬,我却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脸色通红通红。

 

俗语说高山出俊鸟,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凛冽的山风,繁重的劳动,日晒雨淋,粗茶淡饭,却润育出许多标致的姑娘。她们肤色鲜嫩,身材窈窕,娇美得一个胜似一个。

云霞的美丽博得人们的共鸣,那飘逸的秀发,汗水冲洗的素面,浅浅的酒窝,会说话的眼睛,不管从哪儿路过都会引起人们的惊叹和回眸。我们这些肩负使命的青年,虽然胸怀大志心无旁骛,但只要瞄上一眼心里也会留下挥之不去的影子。

她恬静娇艳,天生丽质,身上没有丝毫修饰的痕迹。上穿洗得变色的碎花棉袄,下着草绿色裤子,脚下发白的解放鞋缀着补丁。唯一奢华的是勃子上那条白色纱巾,在碧绿丛中像一朵浮动的云霞。整日寡言少语,见人总是羞怯地低头微笑。工余姑娘们喜笑打闹像山雀一样叽叽喳喳,她总是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落寞的神色更显得楚楚动人。

我在大队会计那儿查了她的出身,成份一栏注着富裕中农。这个介于富农和中农之间的成份,革命阵营对她们只能团结不能依靠。在宁左勿右的年代,这样的家庭我们工作队必须坚持无产阶原则,尽量避而远之。历届政治运动人们都习惯把她家和地主富农放在一起,一有运动必受株连。云霞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长期的自卑使她见人矮三分,黑五类的名号像山一样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工作组进村一个多月,我负责的那个大队阶级敌人的动态也基本摸了底。那时我年轻气盛积极向上,总想尽量缓解阶级斗争的矛盾,使他们向好的方面转化,为革命多作一分贡献。根据上级:“打击牛鬼蛇神,争取中间阶级,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原则。为了融化云霞心头的寒霜,消除她的自卑,我充分利用这一契机自作聪明地往她家派饭。

收工的路上我看见云霞老远走来,故意放慢脚步等她,可是半天却不见人影。回头一看她已穿过田埂拐上另一条小道,原来她是有意躲着我。我转身快步拦住她说:“云霞,回去告诉你妈妈,我明天到你家去吃饭。”她好像没听清似的,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我。

“明天到你家去吃饭,回去跟你妈妈说一声。”我重复一遍又补了一句:“么样,不欢迎?”

“真的吗?”她一脸羞怯惊喜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真的,不是诳我!”她好像有点不相信。

“嗯!”我再次点点头。

“好,俺告诉俺妈去。”她好像得到意外的恩赐,满是感激地看着我。望着她飘然而去,想起她刚才的神色,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凄楚。

或许是被阶级斗争整怕了,或许是自卑惯了,或许是己经习惯了这种姿态。云霞一家见了我都十分拘谨,拘谨得近乎诚惶诚恐。见面时她爸爸对我咧咧嘴算是打招呼,然后就蹲在地上一锅一锅地抽着旱烟。她母亲默默地在灶台忙上忙下,低声吩咐女儿端凳、倒茶、敬烟。

看得出云霞今天特别高兴,笑眯眯的一脸羞怯。桌上纤尘不染,碗碟干干净净,几样时令蔬菜上桌后紧接着上了一海碗水饺。这可是连过年都吃不上的奢侈品,特殊的身份使我面含愠色,皱着眉头为难地站了起来。

想不到我的举动使云霞一家方寸大乱,他爸立马摆出挨斗的套路,默不做声在一边垂首弯腰,她妈也一脸惊恐地愣在那里。想不到我这不经意的动作,在她家似乎是一场祸变的前奏。我立即愧疚地换成笑脸说:“啊呀,这么珍贵的东西让,真不好意思。”我吩咐云霞拿来几只碗把饺子分成四份,语气平和地说:“来,我们一起吃。”他家才如释重负地恢复常态。尽管好久未吃过这样的饭,但沉甸甸的心情使我味同嚼蜡。

我往云霞家派饭的事成为驻公社工作队和大队的头号新闻,大婶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崽,你真行,敢到老抠(云霞父亲的绰号)家吃饭。”

“他家又没有吃人的老虎,有么事不敢。”我说得轻描淡写。

“不是他家有老虎,而是你们硬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老抠本来就老实巴交,无非是祖上给他多留了几块山地。土改那阵子不是我在天生的爷爷面前唠叨,险险划成富农。”大婶在我面前为自己的善举得意。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阶级敌人忘我之心不死,我们必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这是原则。”大婶的话太中庸,我顺口说出这烂记于心的话予以更正。

 “阶级斗争,就是有阶级敌人也轮不到老抠。还没到解放他爹就死了,无非是花钱请人帮了几天工,还没完没了地影响好几代。”大婶脸色凝重地打抱不平。

 

“国骏,你到云霞家去吃饭了,谁派的?”和我同一个组的工作队员吴洁,晚上在集中学习的路上碰到我表情夸张地问。

“我是组长还要谁派呀。”我坦然地回答。

“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说,有什么企图!”这只百灵鸟又在捕风捉影地挤兑我。

“什么企图,富裕中农不是团结的对象吗?再说他家又没有什么民愤,为什么要株连几代永无休止地去歧视呢?”我愤愤不平地提高了嗓门。

“同志,你是代表党的形象,请注意自己的立场。”吴洁调皮地模仿工作队长的口气说。

“不就是和别人一样吃了餐派饭吗?有么事好奇怪的,为这事他刚才还找过我……”想起下午队长那严肃的样子,什么莫辜负了党的培养,莫被美色拉下水,莫忘了自己的使命,真是上挂下联无限上纲。富裕中农也是我们团结的对象,怎么吃餐饭就像叛变?想到这里,我尽量克制自己的冲动接着说:“真是的,无产阶级就那么不堪一击,就算是阶级敌人吃顿饭难道就被腐蚀了?”

“莫管它,我支持你,宣传队正好缺人,云霞有文化嗓子又好我还想请参加呢。”附和的吴洁一脸诡秘地低声说:“不过你可要小心,美人计也很可怕哟。”

“你这张嘴就是专为损人长的,么事美人计光瞎说。”真想不到我一番赤诚竟被组织误解,激愤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那天我在地里锄草,收工时发现腕上的手表不见了,我记得上工时还在,肯定就掉在这片地里。那时候一块手表要好几个月的薪水,我怀着一线希望低着头在暮色中满畈满垅地找。

“天都黑了你怎么找?还是等明天天亮再说吧。”不知什么时候大婶来到我的跟前,也不知道丢表的事她在哪儿听到的。

 “是呵,出工的时候还在,可能是扯草时抖落的。”我边往回走边说:“算了算了,没有事快回家吧。”看见大婶黑灯瞎火大老远地跑来找我,心里挺过意不去。

“大婶,您是怎么找到的?”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大婶迈着小脚匆匆来到我的面前,变戏法似地把手表递给我。那里是一小块一小块沟沟坎坎的坡地,我自己都不记得到底是哪一块,要在偌大的一遍山地里找到小小的手表,真无异大海捞针,也不知大婶是怎么找到的。

“不是我,是云霞帮你找到的。”大婶说得轻描淡写。

“云霞,她怎么知道我丢了手表?又是怎么找到的?”我惊讶地问。

“昨晚你睡后我点个火把准备到畈地去帮你找,在村口正好碰到云霞,她怕有危险生死不让我去,并保证一定要帮你找到。”大婶说得有点激动:“天蒙蒙亮她就上山,谁知还真的找回来了。”

“那么一大片庄稼她怎么知道哪几行是我锄的?”我疑惑地问。

“我问了,她说你们干的活跟我们干的活不一样,锄的高低不平,不是伤了禾苗就是草还活着,很好辨别,顺着一找就是。”大婶的眼里满是慈爱地说:“这孩子很聪明也很得人疼,就是可惜投错了胎驮坏了成份。”

“昨天在哪里干活我自己都不记得,云霞怎么晓得?”我从心里佩服云霞的心计。

 “我也不晓得,你每天做什么这个小妮子好像都知道。”大婶轻轻地说。

大婶的话虽然很轻但份量很重,我心里无端涌出一股莫明其妙的爱怜。

 

人不可貌相,莫看吴洁整天嘻嘻哈哈单纯得像一泓清泉,可是干工作还真有一套。接到成立文艺宣传队的任务不到一个月,她就把大队几个组的小青年都揽在一起,有板有眼地敲起锣鼓唱起来了。我这个工作队的小组长真的看走了眼,低估了她。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坎儿照亮……”一天晚上我在队部开会回来,路过吴洁小组,听见她住的地方传出悦耳的歌声。

这首耳熟能详的红歌谁都会唱,但是能把它唱得悦耳动听字正腔圆,尤其带有本土的韵味还那么有感情就不简单。我拍着巴掌一头闯了进去。

只见云霞和着胡琴的节奏唱得那样投人,一招一式都做得有板有眼。原先只听说她能唱想不到唱得这么好,她的歌声引起我的共鸣。共同的爱好使我对她产生了好感,我们疯唱了一晚,直唱得口干舌燥仍兴犹未尽。散场后我和天生送云霞回家,尽管夜凉如水冷月如霜,但心里仍塞满了激情和愉悦。

那夜释放了一回,好几天我都没有再到吴洁的宣传队去。一天吃完晚饭,天生跟我说吴洁有事要我去一趟。听说这个机灵鬼找我,心里就七上八下地不得安宁,她那花花肠子里不知又有什么妖蛾子。

原来吴洁想搞一场演出,一是活跃气氛,二是显示她的工作效率,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她编了一折小戏《老两口学毛选》,女主角当然是非云霞莫属。可是男主角挑来选去就是没有一个男青年愿意上,叫我帮她出出主意。

我听后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差个男演员吗?我帮你点个将,叫天生上怎么样?”

“恐怕是点将容易调兵难,何况他还不是你的兵?要是有那么容易还用劳你的大驾?”吴洁对我一脸的不屑。

“天生,给哥一个面子上去演个节目怎么样?”我就不信叫不动天生,把他拉到外面和颜悦色地说。

“什么节目?”天生仰头笑着问。

“你们不是要排一个小演唱吗?差个男主角。”我说得含糊其辞。

“小演唱!和云霞姐搭档?是我们的吴队长叫你找我吧?”天生一脸讪笑地说。

“么样?云霞姐不比你丑吧?”我故作轻松地问。

“哥,你叫我驮山都行,要我叫她老婆真的开不了口,你饶了我吧。”天生一口回绝。

“你不总是吹嘘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吗?连演个节目就心怵,算什么男子汉。”还没等我说完天生一甩手走了,我对着他的背影喊着:“天生,天生……”

 听见喊声吴洁跑了出来,我顿觉脸上火辣辣的。

“我说了难吧?你非要充能。”天生的态度吴洁好像早就料到。

“这个天生!”我对天生一肚子怨气。

“天生确是太不够意思,你对他那么好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眼看着演出在即,合本就那么有几个人,你是我的头头还是帮我想想办法吧?”吴洁说得可怜巴巴。

“你又不是没看见,我不是尽力了吗?”到了这个份上就是想要面子也要不倒。

“我倒有个办法,就怕你放不下架子。”吴洁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

“么事办法?”我了解吴洁,她的话使我警惕。

“求人不如求己,事到如今只有你自己上台这条路。”吴洁的语气虽然诚恳,但我总有种被她算计的感觉。

“我!开什么玩笑?”我沉脸正色道。

“什么开玩笑,你一个小组长有几高贵?演个节目就降低了身份。”吴洁气愤地扭头就走,回头补了一句:“还作别人的思想工作,连自己都办不到,真是手电筒光照别人。”

“好,好,我演行了吧!不就是丢回面子献回丑吗?有什么大不了。”我最怕别人的冷嘲热讽,人争一口气我狠下心来答应。

“给,这是台词,抓紧时间背,既然答应了我就有权管你。”吴洁眼里流露惊喜,她巧妙的激将法用得天衣无缝。

回到李大婶家,我劈头盖脸地对天生发了一通脾气。天生只是一言不发地对我傻笑,笑得我心里直发毛。

大婶闻声赶来,问明了情况后一改往日对天生的严厉,反而笑着对他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出工。”说完对我使个眼色走了。我紧跟着大婶走出门外,大婶笑呵呵地说:“你不了解情况,不是我护短这件事真的不能怪天生。”

“一点大局都不顾,您这个做奶奶的还护着他?”我笑着埋怨大婶。

原来云霞不是黄花姑娘,而是一个嫁了人的少妇。因为她家被阶级斗争吓怕了,爸妈总想为女儿找个成份好的人家,免得总是低人一等,跟着五类份子背黑锅。可是成分好的贫僱农怕惹麻烦不敢娶,成分高的她家又不愿嫁,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拖着。几年前有人把她介绍到好远的一个贫农儿子,公公是大队书记,很理想的根正苗红。那个青年伢外表倒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像模像样。在一笔彩礼诱惑下她们很快结婚了,谁知道那个男伢是个空心萝卜。初交倒还可以时间一长就露了原形,人模狗样的外表下就是缺心眼。结婚后两人合不来,稍不如意那个男人就不晓得轻重地把云霞往死里打。最好的夫妻也越打越生,结婚一年多又没生孩子。云霞想离婚又赔不起那头的彩礼,再说男方那边有权有势,一张结婚证就像一根烂索牢牢困死一条牛。庆幸的是结婚时户口没来得及迁走,要是户口迁走了这边就没有口粮指标,有钱买不到粮食不说,恐怕连水都没有地方喝。

大婶一口气介绍到这里说:“云霞家的成分本来就高了点,又加上这样的处境,传扬出去天生的脸往哪儿放。尽管是演戏,人太熟脸皮是很难抹下来。”大婶的话听得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为一个年轻女娃的遭遇心酸……,那夜从不失眠的我失眠了。

 

不知道云霞的境遇,我对吴洁强加的那个角色倒无所谓,尽管我喜欢文艺,总觉得自己是个国家干部放不下来。自从知道云霞的遭遇后,我反而很想演那个角色,不是大家都不愿意和她搭档吗?都嫌弃她的身世吗?我愿意,谁要说就让他说去。

我背台词,练动作,甚至为了摹仿老年人走路的姿态我偷偷地跟着大婶走了许多寃枉路。

演出如期举行,平整一块废弃的屋基,立几根木柱子围几张草帘,中间拉一床被单,搬张桌子端几把椅子,再点燃铝皮农药瓶子装着的柴油,一个露天舞台就搭建成功。

看戏在闭塞的山村人们都很新鲜,暮色初合,起伏的山路上游动的松明火把像流星闪烁。邻近的大队的群众和工作队的战友也纷至沓来,台下浮动着一张张热烈而新奇的脸。

在紧锣密鼓声中几组舞蹈表演谢幕后,我和云霞拿着毛主席语录驮背弓腰颤巍巍地上场。

“老俩口学毛选,学了一遍又一遍。”俩人合唱。

 “老婆子,”我边翻书边叫云霞。

“哎,老头子,”云霞答应着也边翻书边叫我。

 “你看我们学那篇?”俩人靠在一起合唱。

就这么一来一往一唱一和,为了增强效果我牵着云霞的手走圆场迈过门,表演得唯妙唯肖。台下的掌声说明演得很成功,我心里有一种满足,成功的满足。

谁知道风云莫测世事难料,一场演出差点毁了我的前途。俗话说“演戏演戏,戏是假的”。本来是怀着一颗红心紧跟大好形势,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巩固无产阶级政权的手段。可是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面前,一个革命干部和一个成份不好的少妇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唧唧我我,牵手搭背地缠缠绵绵。就是大非大非的立场问题,在台下观摩的工作队长恼怒地击掌而起。

第二天晚上毛泽东思想的理论学习改为分清敌我,纯洁革命队伍的动员会。我还蒙在鼓里,仍是一付心不偷凉幽幽的样子。当时运动的核心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抓住阶级斗争新动向。正愁没有典型的队长坐镇公社闭门两天,一篇《新形势下的和平演变》的典型材料,光我的名下就占四条。“一个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共产党员工作组的领导,被女色包裹的糖弹击中,和资产阶级的残渣余孽沆瀣一气,利用无产阶级舞台唱低级趣味的封资修……。”

几天后,公社也把这个材料批转印发了。“革命队伍里的败类”我一夜之间从红色的光环中掉进黑暗的低谷。消息传来我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不是红黑颠倒是非不分吗?

我除了委屈一点都不为自己担心,大不了回去种田,这样的干部不当也罢。我是个实在人,自己受牵连心还时刻担心云霞。我头上有个红色顶戴尚且如此,她可能会是雪上加霜,一个弱女子不知道怎样承受压顶的灾难。

公社的支持使我的队长更是趾高气扬,革命的调子唱得更高,语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我们工作队有少数人立场不坚定,敌友不分,同情和保护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不检点,和成分不好的有夫之妇在台上动作爱眛。不经同意擅自到富裕中农家吃派饭,被敌人的糖衣炮弹击中……”。

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吴洁一身风尘地悄悄跑来,我预感到云霞可能出了事,一见面我就问:“云霞怎么样?”

“刚被公社专政机关带去调查,你先莫慌,我就是为云霞的事来和你商量。”吴洁透露消息的同时也安慰我。

“多好的姑娘,都是被我们害的。”我想起云霞禁不住一声长叹。

“莫急莫急,叫天生培我去一趟县城,越快越好。”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吴洁看样子也急了:“这件事因是我而起,但我想去承担责任都没有用。云霞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么样向她的家庭交待,有何脸面见这里的乡亲。”

“你黑夜到县城找谁,再说远水能救近火吗?不如我去负荆请罪。只要能放回云霞,我就是去替她坐牢都可以。”事到如此我也作了最坏的打算。

“不,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莫看吴洁平时嘻嘻哈哈,到紧急关头还真是不让须眉。

也不知道吴洁施了什么法术?请动了哪位菩萨?第二天上午云霞就平安地回来了。

清者自清,为了给这件事定性,也为了我的前途,上面派人深入到群众中座谈核实。最后的结论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主流不错,云霞属于团结对象,矛盾不能扩大化的政策不能偏离,她为宣传毛泽东思想演节目也不错。至于腐蚀拉拢和糖衣炮弹的证据不足,就这样一场狂风暴雨就烟消云散了。我那位英明的队长马上见风驶舵,立即写了篇文章《伸出温暖的手挽救失足阶级兄弟》,我在他的笔下又成了矛盾转化的典型。

管他的,只要云霞没事,他想吹就让他吹吧,什么挽救?事后吴洁悄悄地告诉我,不是她爸爸的战友在公安局一手操纵,在革命的洪流面前她自己怎么样的结果都很难说。

 

这场风雨虽然对我虽然未造成恶果,但上面考虑我不再适合在这里工作。我即将离开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天生像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咀里磨磨叽叽千个舍不得万个舍不得。云霞穿一件半新的紫花上衣悄悄进门,眼睛红红地默默的坐着。我把早就准备好的笔记本圆珠笔和我看过的几本书送给天生。我抱歉地看着发呆的云霞,也应该送点什么给她留个纪念?我悄悄地把腕上的手表捋下来递给她说:“这是你帮我找回来的,留给你作个纪念。”她迟疑了一下,站起来双手郑重地接住,眼里滚动着泪花。

“别整天低着头,有话和姊妹们说说,莫总闷在心里……遇事要有主见,有困难多和她们商量。至于……至于婚姻问题得赶快解决,婚姻自由不能过就离。他要是无理取闹你可以找大队干部,他们会帮你作主。你还年轻找个情投意合的人好好过日子……”我今天怎么啦,这些本该藏在心里的话,怎么就这样唐突地说出来?

她“嗯”了一声,把手表在衣服反复摩挲。

第二天在大婶家吃了最后一餐早饭,桌上大碟小碗五花八门,土豆,白镆,烙饼,鸡蛋……大婶说这些都是左邻右舍送来的,那一碗水饺是云霞家的……。这些平时很少吃到的东西,我今天却没有一点味口,心里盛满了愧疚和感激。

饭后大婶坐在我的对面郑重地说:“崽,你就要走了,我说几句话你可一定要记得。”

“婶,你说,我一定记住。”看大婶依依不舍的样子我急忙点头。

“你快二十五了,该找个女人成个家,得赶紧。以后要是找好捎个信我,让大婶也高兴高兴。”

听完大婶的殷殷嘱咐,顿时我眼眶湿润了,一股暖流直涌心窝。我哽咽着一边点头一边回答:“记住了,记住了……大婶多保重,我一定常来看你。”

车慢慢地驶离,望着身后那座巍峨大山下历尽沧桑的山庄,我突然看见云霞在村头的山坡上向我挥手,手中飘动的纱巾像一抹云霞,随着车轮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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