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枝叶扶疏的桂花树被风吹得摇曳,寒风中的麻雀时儿飞来,黑压压的落下一片,叽叽喳喳地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话。时儿又飞走了,留下一树的寂寞。
书翰仰着头默默地望着窗外,落寞的眼神里露出无奈。
我微笑着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咬了一小口,侧着身子低声问我:“大哥,看我落得如此光景,檀香的心中还有我吗?”
“什么话?你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那是名份,我问的是在她心中!”
“莫说傻话!怎地没有你呢?”
“我感觉得到。”
“你们是自由恋爱,有牢固的感情基础,不要想的太多。”我安慰着他。
“是呵!狂风摧折的爱情之树,枝叶早已凋零,仅靠一点根系还能复活吗?”他似自言自语:“我们算不上恋爱,婚姻是阴差阳错……
久病在床无处倾诉的他,慢慢地向我倒出心中的……。
十几年前,我爸所在的先锋电机制造厂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因设备老化,技术落后,在激烈的市场角逐中逐渐被淘汰。面临着上百号人的吃饭问题,主管部门要求先锋电机制造厂转型生产电子产品,急需一批高学历的青年到省城去进修学习。恰好正赶上我读高中,那时候能考上大学的是凤毛麟角。我爸寻思着,万一我考不上大学,不如去参加电子厂就业前的学习,也不需要待业指标。
我一听当然乐意,心想不管将来的前途如何,起码摆脱眼前高考的枷锁,所以我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
在去省城的班车上我遇到檀香,上天又恰恰安排我俩坐在一起。
那是个夏天,穿着都很暴露,我窥视着邻坐,只见她上穿的确凉暗花短袖衫,下着蓝色一步裙,修长的秀腿配白丝袜黑皮鞋。雪白的脖颈,低低的领口隐现出深深乳沟。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瓜子脸,微微上翘的嘴角,给人一种张扬的感觉。尽管说不上十分好看,但不失少女的娇美,我有意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哎、哎,你去哪儿?”邻座用胳膊轻轻地碰着我。真是那种张扬的性格,我暗暗得意自己的眼力。
“出差,去学习。”我笼统地回答。
“去参加先锋电机厂的就业培训?”邻座试探地问。
“同行!”我暗暗惊喜,初出远门路上多一个同伴少一份寂寞。鬼使神差,就这样我们由不认识的老乡变成了学友、同事。
说是学习其实就是劳动,除每天上两节电子课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在车间,什么电路板、半导体、电容、电阻、焊接、组装,忙得团团转。
我住的是四人一间职工宿舍,檀香几乎天天来帮我整理床铺,浆洗衣服。有时也带点吃的用的,什么鞋袜、水果、毛巾、牙膏、香皂……。
我那时很清纯,对她的举动没有在意,以为是同乡同学的友谊,直到同学拿我们开完笑才引起我的警觉。说心里话,檀香这样的女孩子做朋友可以,做伴侣不合适,我不喜欢她那种张扬的性格。
我心里防着她,交往中有意保持距离,说话做事留有一定的分寸。她对我故意地疏远好像一无所知,依然激情如故,想着法子接近我,变着花样地使我开心。
我最怕她在我身上花钱,我知道她在我身上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欠她的债。她那种来势凶猛的攻势,使我无可适从。
一年的学习眼看着就要结业了。来时单位有言在先,凭毕业证安排工作,成绩优秀的上重要岗位,特别优秀的当骨干使用,没有毕业证的一律不予安排。
“你是班长,老师又那么信任你,明天考试全靠你了。”考试前夕她把我拉出宿舍,可怜兮兮地说:“说实话平时我真没怎么学习,就是因为有你。”
她不靠谱的话听得我哭笑不得,因为有我她就不好好学习,这是什么逻辑,我几时候承诺考试帮忙?看着她急切的目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再说她平时对我的照顾,关键时刻帮她一把也算是一种补偿。安排座位时我有意把她安排在我的旁边,职工进修考试也就是那么回事,监考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她的答案几乎是我卷子的副本。
参加工作以后她真把自己当成我家的儿媳,一年三节不请自到,在我家充当主妇角色,伯父前伯母后把我的父母彻底地俘虏了。
对她的一相情愿,我多次开诚布公和她谈过,可是她毫不退让,反而变本加厉地和双方的父母结成了同盟,全力来对付我。
在她的强大攻势下,我彻底地败下阵来。认为性格不合可以慢慢地磨合,我这样安慰自己。就这样她正大光明地成了我家的儿媳,要不是我这场病,婚姻尽管有些瑕疵,但总算是过得下去。
真不知道我这个病是怎么落下的,开始只觉得身上老是莫名其妙地疼痛,发冷发热。痛得利害的时候躯体僵硬,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小医院不是说感冒就是说风湿,打打针,吃吃药,慢慢地也好过,其实那个时候就有这个病。
那次她母亲五十岁生日非要我陪她去祝寿。下班后我带上她骑着自行车,一路上倒也心欢意惬。不料动身时红日当空,半道上突然下起一阵暴雨,把我们淋成落汤鸡。到她母亲家里,换上干净的衣裳,我感到阵阵发冷,不停地咳嗽打嚏。
我强撑着陪她们吃完寿宴,放下筷子,顿觉筛糠抖颤,脸红耳赤地全身滚烫,背脊就像上了夹棍痛得昏了过去。
檀香把我送到医院,医生按上呼吸道感染治疗,该用的药都用了,可就是高烧不退。整整一夜,我时而昏迷时而苏醒,医院请外院专家、组织多科会诊也说不出所以原。
吓得神更色变的檀香急着转院,慕高院长的大名把我送到这里。值班医生看见人快不行了,推说没有床位死活不收,檀香急得差点下跪。正好碰到张医生接班,见檀香求得可怜收下我。
檀香日夜守着我,她用冰凉的手摸着我的额头,“你要挺住,不能丢下我,我不能没有你?”她在我的耳边抽泣着说。
那会儿真多亏她没日没夜地照顾,上上下下地忙碌,终于挺过了“强直性脊柱炎合併心肺功能衰竭”的危险期。
原指望脱离危险期就会慢慢地康复,可是半年以后我还是下不得地,她不甘心地扶着我跑北京上海大医院作最后的努力。
那一年只要有人说哪儿能治就往哪儿跑,亲戚朋友怕她上门借钱都躲着她。跑到最后实在是山穷水尽,才彻底地死了心,把我放在这里边治疗边休养。
我身虽残了脑子没残,知道自己活着就是一个累赘,拖累了家庭也拖累了她。我凡事都顺从她,从不为自己计较。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忙,天天蚕豆瓣炒酸菜,吃得人嘴里直冒酸水,我不说也不能说,自己都病成这样还能提什么要求。
随着时日的推移,她的脾气越来越坏,总是动不动就发脾气,久病无孝子,我理解。谁知道她越来越不把我当人,甚至干脆不来,少则二三天,多则四五天,我知道她长年拖着个病人谋生不易,总是宽容忍让。
去年的一个傍晚,她提着一个男人用的公文包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对我说要到广州去进货,需十多天才能回来,叫我自己照顾自己。
看着她红红的脸、勿勿的行色,我心中疑窦从生,故意不动声色地对她说:“出门不易,路上小心,最好邀个伴互相照应。”
或是我暗示点到了他的实处,做贼心虚的她嘴里‘嗯、嗯’答应,脸红脖子粗地逃离,我的猜疑得到了印证。
说心里话,在我病的最近两年中,凭我的直觉,感到到她身上总有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不是我无端猜疑,檀香我最清楚,她性格张扬心里搁不住事,嘴里藏不住话,我是有意网开一面不去深究。我要和她较真,凭她那点神通……。
书翰的心计我由衷地佩服,他身上好像装了信息接收器,就像一个网络的终端,悄悄地捕捉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号。
他不出病房,凭着灵敏的听觉,能把伊拉克局势说的清清楚楚,可以把中国反腐的海外追逃说的头头是道,能把医院里大事小事弄得明明白白,可以把各位医生的专长如数家珍,甚至知道哪个跟哪个、谁和谁的一些趣闻。
他偷偷地跟我说:“别看我足不出户,但光凭耳朵就知道天下的事。”此话非虚,有时候你看他闭着眼睛休息,等他打开眼睛,就有新的谈资。例如张医生在值班室把护士小张训得哭了,福蓉高速黄梅段发生了车祸,新塘镇的书记刚刚在会场被纪检带走调查。
这几天不知道他又拿住檀香的何处脉门?反正檀香比原先乖顺,对他看望的次数明显增多,送来的伙食也大有改善,那结冰的脸偶尔也现出暖色。
面对檀香的改变,书翰反而置若罔闻,爱理不理,我们这些旁观者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每天除了打针吃药,就是怡然自得地装电子元件。我们心里清楚,那种安详自得的下面,蕴藏着凄风苦雨,委屈不平。
病房里一片寂静,寂静得令人窒息,空气也似乎在寂静中凝固。枫林叔的肝脏经过第二次抽脓,身体恢复得很快。好动健谈的他一旦精力恢复,就耐不往寂寞,只要芝兰婶稍不留神,就溜到附近的朋友家去神吹海侃。
8—1床那个支气管哮喘的老爷子,进院时心里压力很大,脾气特别暴躁,上怨皇天厚土,下骂不孝儿女,折腾了好几天。张医生在输液输氧,消炎定喘的同时,和他的儿女们一起作他的思想工作,稳定情绪。现在好多了,高兴的时候也和同房的病友们说说话。碰到好天气还在儿子和媳妇的护卫下,出去晒晒太阳,还能在走廊里踱那么一两个来回。
我最近病情也基本稳定,樱桃同意放弃安逸的工作来就我,使我对樱桃越发喜爱,也有利于病情的康复。因祸得福,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病,就没有樱桃的放弃。前天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说:“这次我不是生病,是在银河上架鹊桥。”把她笑得直掉眼泪。
谁知就在这一遍宁静祥和中,一场风暴正在蕴酿。我记得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窗外桂花树的枝叶不动不摇。几只误入病房的蜜蜂大概不适应消毒液来苏尔的气味,在玻璃上面“嗡嗡”地寻找着根本没有的出口。
难得的好天气,那个患哮喘的退休干部被儿子和媳妇搀扶着在外面晒太阳。枫林叔输完液体,向芝兰婶请了假,早早地溜出去到地摊上听卖艺人说评书。檀香和芝兰婶正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檀香,叫你把金山约来,你约了吗?”书翰对正和芝兰婶聊得起劲的檀香说。
“你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听。”檀香高声回答: “我就是为了等他才冇走。”
“约了就好。”书翰从身上摸出一张二万元的存折对檀香说:“你到银行去把它兑现,等会交给金山,我虽然提供信息,他投资也不缺这点钱,我觉得投入一点尽点心意,也心安理得些。”
“你还有私房钱!”看见存折,檀香一把抓在手上。
我又没有情人,我的钱还不是你的钱,快去吧!”书翰一语双关地说。
“全部兑现吗?”檀香边说边向外走。
“是,既然让你知道,就不打算再留。”书翰说得很坦然。
“回来!”在檀香快出门的时候,书翰喊住了她:“你一见钱心性就乱,没有密码不是白跑一趟。”边说边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一串数字的纸条。
檀香脸上红红的,紧走几步拿过纸条就走。
檀香走后,我看见书翰把床上的所有东西都塞在床下,侧身倒了杯开水慢慢地喝着,眼睛不时瞅着门外似乎在等什么人。我默默地看着,隐约感觉到他今天有点反常,什么地方反常我也说不清。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口进来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汉子,五短身材,大分头,因为发福眼睛显得略小,下颌一圈短黑的胡须。西装革履,右腋下夹着公文包,左手提着一袋水果,貌虽不扬却是一付老板模样。
“书翰,还好吧?方檀香说你想和我合作一个投资项目,约我来谈谈是真的吗?”来人好像和书翰很熟,径直走到他的床前,把提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呵,你来了,坐,坐。”书翰礼节性地将身体向前倾了倾,面带微笑,客气地指着床前小兀子。
金山坐好,我看见书翰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脸色也渐渐变得冷峻,他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坐在床前的那个人。
来人坦然地从裤兜里掏出水果刀,细心地一圈一圈地削着苹果。把削好的苹果用皮完整地包好,放在书翰面前的被子上说:“红富士的,脆甜脆甜。”他并未觉察到书翰的神情变化,微胖的脸上现出讨好的笑容。
书翰漫不经心地拿起削好的苹果,把螺旋型的苹果皮拉得好长好长,又拿起削好的苹果仔细地打量着。忽然,他似乎在圆润的苹果上发现了什么,顺手抛进垃圾桶。
他是在有意生事找岔,书翰的举动把我弄得不知所措,我偷偷观察来人的表情,担心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重病号会吃亏。
只见他先是一楞,接着一付宽宏大量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
“庄金山!”书翰放下脸,喷火的眼睛闪烁着骇人的光。“我们同居一方土,共饮一江水,你趁人之危做的那些勾当,你还算人吗?”
“啊,老弟,你胡说什么呀?趁人之危?真把我弄糊涂了,合作不是还没开始吗?”那个叫金山的人像是一头雾水,是真的不知道书翰发怒的原因,还是有意避开话题。
“弄糊涂了是吧?”书翰冷笑着:“你枉披了一张人皮。”
“老弟,我们相交十几年,是你约我来谈投资,生意不成仁义在。正好我也想来看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莫发火我走了。”金山站了起来。
“坐下!”书翰用近似命令的口气说。
眼前的一幕使我一片茫然,顿时没有主张。想平熄他们之间的烽烟又不知从哪儿入手,只听见书翰对那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金山厉声说:“庄金山,我们是在这里私了还是法庭上见官”
“书翰老弟,什么私了见官,你是不是病糊涂了?”金山的脸上冒汗,话虽强硬但底气明显不足。
“我病糊涂了,哼!等我在公堂上拿出了证据,到时候看谁糊涂。”书翰的语气不轻不重,但透着威严。“看你这个勾引有夫之妇的骚货还能说什么。”这时候,我才听出眼前这个暴发户原来就是书翰的情敌。
“哎哟,你莫往自己的头上戴绿帽子,也别往我身上泼脏水。走着瞧,我要告你诬陷诽谤。”意识到问题严重的金山边说边拿起公文包欲走。
“走,走有什么用!你们做的‘好事’檀香早就一五一十地招了,我这儿还有她签字画押的悔过书。看在熟人的份上,我找个借口诳你来是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
檀香什么时候招的?我心中惊疑。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只能一言不发地静观其变。看来我原先的担心有些多余,在书翰的步步紧逼下,才几个回合就抢占先机。再看那个庄金山,像个泄气的皮球,满脸沮丧地站在那里。
“坐下。”书翰再次指着兀子。
金山看了看门口,希望檀香出现替他解围。见檀香不在附近,只好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的对手。
“庄金山,你勾引有夫之妇,破坏别人家庭,以为我重病在床奈何不了你。”书翰装着老谋深算的样子说:“我早已把你们之间的勾当写成材料,一旦我不在这个世上,我的朋友就会把这些材料和檀香的悔过书寄给司法机关,看你如何逃脱罪责?”
“是她勾引我,说你……废人一个,守活寡她实在熬不住,天天夜晚敲我的门……,不能全怪我。”金山低着头,一付受审的样子。
“她找你,听的都恶心,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书翰咬牙切齿地说:“说,怎么了!”
“你……你说怎么了?”
“到派出所或法院去说清楚,他们么样处理就么样好。”书翰说得一本正经。
“我还有家庭,求你不要把事情闹大,你不是说私了吗?”金山装出一付可怜兮兮的样子,边说边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四扎百元大钞放在书翰的被子上说:“只要你放我一马,这些作为补偿。”
“啪!”四扎票子带着响声,重重地砸在金山的头上。“你以为有钱就能通神,莫弄脏了我的被子。”
“你要我么样?”如果书翰是个健康的对手,金山说不定也能斗斗狠,耍耍泼,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一阵风都能吹跑的病人,真是豆腐掉进灰土里,拍不得,抖不得。
“和檀香一样,写份悔过书放在我这里就既往不咎。”书翰说得斩钉截铁。
金山碰到这样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为了尽快脱身,只好从公文包里拿出纸和笔,伏在柜子上,大约一刻钟把一张便笺就交到书翰的手上。
书翰咬着嘴唇看了一遍,把便笺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抬起头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金山,好半天没有做声。只见金山十分尴尬地站在那里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以此为戒,如果你们再敢在阴暗的角落里苟合,我就把这些材料公之于众,国法纵然能饶过你,你亲朋的口水也会淹死你,看你以后还怎么人模狗样地在世面上混。”经过一番斗智斗勇,书翰感到一股疲劳袭来,他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床上,向金山挥着手,嘴里轻轻地说了句“滚吧!”
金山像得到大赦,慌不择路地转身就走,不料跘在刚才坐的兀子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