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往常一样,我大清早经过简单的洗漱后,拖着休整了一夜且略带轻盈的身体,顺势夹了几本昨天夜里准备好的书和讲义,准备夺门而出,开启作为老师面见学生们的一天。心中不免产生一丝期待,期待学生们头天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多少、质量如何。学期快到期末,学生的成绩对于老师,就如秋天的荞麦对于农民,饱含着谷物颗粒,垂头耷拉着脑袋,随风东倒西歪,飘着一大片欣慰。
“你宗伯去世了。二十分钟前走的。你老叔刚打来电话。”没等我开口,母亲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悲痛而机械地对我说。
我不自觉地愣了一下,顿时大脑一片空白,上周我还和父亲刚去过宗伯家里,伯伯和大娘热情的招呼我们喝茶、吃点心,这么短的时间人就没了,这和我印象中身材高大魁梧,一直喜好篮球运动的宗伯离开丝毫牵不上线。我简单地安慰了父母。着急得从包里翻出手机,径直拨给宗伯二儿子电话,不料电话始终占线。
宗伯的儿子也是我高中同学,他取了个意义深远的网名,名叫润土。润土,在我理解,顾名思义,润泽天下,土壤出奇地肥沃,真让人有一种偶遇困难却内心感到极强的求生欲。事实证明,润土落在生活中的朴实,恰恰不经意间透露出人性应该有的绵长和深远。
润土是高中才从老家转到我们班里的,我们像往常一样,被老师因为高考的临近而迷惑地紧张但不敢活泼起来。有一天下课,我惯性地转过头,用眼睛搜刮了一圈,正愁没有合适的女同学可以聊聊天,顺势就认出了坐在后排的润土。润土也看到了我,兴奋地一笑,努力的挥动着大臂朝我摆手。
我俩同时冲向对方,久违地拥抱在了一起,我诧异的问:“你怎么来了?啥时候到的?”这种激动不仅源于我们来自一个村子,我们是堂兄弟,更像许久之前有个约定一样。
“我上周到的。这不快高二了嘛,我想着,县上的学校教学质量好一些,想努力冲冲,看能否考个好点儿的大学。”
“大学?”我嘴里蹦跶出的这个词,此时如此陌生。说实话,我要不是迫于父母的压力,谁去那个鬼地方,整天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还得出门远行。哎,孤单的心,飘动的理想。
眼前的润土一点儿没变,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头发有些卷,身体的笔直让我一度认为他只适合穿西服。润土最具代表性的当属眼睛,没有鱼眼凸出罢,但很饱满。我平常开玩笑的时候他也听地很认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随后才扑哧地一声露出两排牙齿,整齐有力度,像在冬季最寒冷的大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润土时常一本正经地给我讲村子里发生的事情,还承诺寒假带我一起回家。寒假有那时候的安排,比如可以去雪地里追野兔,兔子跑得快,再快也逃不出他们专门设置的陷阱。运气好的话,一个大雪天可以逮到好几只,装进袋子,沉甸甸地背回家里,招呼周围人都来吃。
“你知道吗?”润土说。“逮野兔其实为民除害。”我惊愕的张开了嘴,我没嫌你们残杀小动物,你竟然找了如此借口和说辞!
“真的。野兔到处打洞,庄稼地全被他们毁坏了,今年村子上有一户西瓜种植户就减产了。你没看电视吗?电视上说内蒙草原上的野兔,破坏草场,人都拿他们没办法,后来专门组织民间高手去抓兔子。”润土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兔子跑得那么快,你们能抓住?这也太夸张了。”我狐疑地抛出了一句。
“你听我说嘛。为什么叫追兔子?就是因为下一场大雪,我们一群人提前找好兔子窝,窝周围肯定有找食吃的兔子,我们这些人围成一个大圈儿,大家一起喊,使劲吓唬兔子,兔子就朝着家的方向跑,到家门口发现洞口已经被我们堵住了,然后就乱跑。我们趁乱就把兔子撵到雪层比较厚的地方,这时候因为雪厚它就跑不动了。”润土用手连比带画地说。
“那你们也抓不住啊,它那么小,又那么灵活。”我没有打消我的怀疑。
“对,你问到实处了。兔子虽小,再快,它的体力赶不上我们一群人的猛追。我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轮番上,最终兔子被我们追地耗尽了体力,它是被耗死地!哈哈……”润土和我再也控制不住僵硬的身体,笑得前仰后翻。
我的思绪被故事的结束拉回到了现实中。原来除了学习,社会上还有这么多知识。润土又补充说野兔的肉有多好吃,美美地炖上一大锅,锅里冒出来的气让整个村庄都有了食欲。我被村子里的趣事一时间拖得走了好久,想着寒假回去村里吆喝一群人抓兔子啊。
润土的语言很平实,这让我在学生时代选择了相信他,而这种信任一直持续到毕业参加工作,未曾间断过。
润土除了学习不稳定,但生活中是个讲究的人,我估计遗传了宗伯的特征。每个黄昏袭来的傍晚,我和润土总能在校园相遇,润土见到我的第一眼,总习惯性地抬起手看看胳膊上的手表,距离上课还有一二十分钟的时候,他不忘拉着我去宿舍坐一会儿,说最近从家里带了一些吃的,分我一部分,顺便带回去,让我爸妈尝尝。我委婉的谢绝后,总觉得我不应该生在小县城里,我父亲也不应该作为第一代从农村走出来的人,让我错过了太多去看看学校以外的世界。
后来润土转学了,转到了另外一所更好的中学去读高三,那所中学的新任校长是他之前的老师,有次在县城的街上偶遇,校长问润土是否愿意来他所在的学校继续读高中,于是润土想都没想就跟着校长走了。估计他也忘了我,除了他特意来我家,我们像大风中被吹起的断了线的风筝,就这样断了联系。
后来我去了北京,中间托人打听到了润土的联系方式。有一次休完探亲假准备回北京,润土头天夜里打来电话,得知第二天我要走,执拗地必须要去机场送我。我赶得早晨第一班飞机,天还黑乎乎得时候,我就经过简单洗漱出门了,小区外的停车场,只见一辆甲壳虫似的汽车,大老远就扑腾翅膀闪着灯光……
电话响了,润土打来的,不等我开口,润土焦急地说:“我爸没了,把你们一家都请上去送送,我先走,家里还有一堆事儿等着我。”我刚要关切地回复几句,就听见电话那头嘟嘟的声音。
我们到老家村子的时候,村子里各条主干道都有了涌向润土家里的人群。我和父母心情沉重地绕着宗伯走了一圈儿,刚出主厅,母亲的哭腔就和院子里女人们的痛苦杂糅在了一起。
我有些奇怪,按照我的习惯,此时此刻,如果是我的父亲,我该有多么的悲伤啊,我一定哭得死去活来。润土为什么没有表现出巨大地悲伤?莫非他先于这个场合已经哭过了?还是他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场景吓住了?我不得而知。我总觉得这不是我了解的润土,他的感情细腻、饱满、富有弹性,今天的润土到底发生了什么?
……
润土又打电话过来了。接通后沉默了几秒钟,润土清了清嗓子问我:“吃了吗?去不去贺兰山?走,一起去溜达一圈儿。对了,你上次推荐我的市场营销方面的书收到了,我保持每天看几页,你说的对,知识要系统性地学……”我像立在远处的稻草人,任凭润土左右聚焦、瞄准。
我起身穿好衣服,即将关灯出门时,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夜里十一点半了。
我俩顺着贺兰山沿山公路,小汽车在艰难的爬行,干冷的寒气朝着我们袭来,终究被挡在了车外。高大巍耸的贺兰山被整个黑夜吃掉,远远望去,平时熙熙攘攘的城市和市民们的生活,此时只剩下渺小,尽收眼底。
“你知道吗?”润土突然来了一句。
眼前几只不知名的野鸟扑棱棱地从密密的草丛中跃起,努力地拍打着翅膀,冲着令人迷茫的方向消失了,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润土的这句话惊醒了这群车外睡着的生命。
“我现在最后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我爸走的前一个月,我准备带着去体检,这都是说好的,老爷子愣是说再等几天。哎,这是我过不去的坎儿,一辈子的伤痛啊……”
但愿润土宣泄完了,也释然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