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说陕北有窑洞,不知道西北也有洞的人,不算一个北方的真汉子。老家宁夏以南,黄土堆积,经过数年风化形成小山,沟壑连绵、跌宕起伏,全然缺少了南方青山绿水的秀气,但生机勃勃、富有灵性,不乏那老鹰追着兔子跑,黄鼠肆意的伸着懒腰,享受四季鲜嫩的空气。由远至近,老乡们的摩托车蹬蹬响,或是上乡里的集市赶集,或者摩托车后座帮着犁筢镰刀等,一大早和早起的太阳赛跑,起劲的干上一场农活儿。山里人住在山里,山里有学校,通往学校的路是一条条土路,孩子们背着家长用碎布拼接的挎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蹦蹦跳跳地走向学堂,昔日已经凝结的硬土路面,在孩子们来来回回,或者有人故意用一双双穿着布鞋的脚杵来杵去,早已消失了踪影,每一脚下去,空气中尽是土灰的背影,城里人接受不了这种呛,乡下人没人这种呛活不了,因为只有泥土的呛,人们才能判断四季,才能了解农时,才能热爱家乡,也才能招待来自远方的客人。
宁夏南部山区,过去住着好多人,这里是清一色的窑洞。这种窑,大多选址在稍大、较硬一点儿的山上,沿着山的横截面,一刀下去,先切出一面整齐光滑的平面,然后沿着横截面的中心,使劲往里掏,根据每家每户人口基数的不同,人们生活生产需求的多样性,决定窑洞往里掏多少米。挖的窑往往呈椭圆形,半径五六米、七八米不等。挖好窑后,人们在窑的门口用泥巴合着捣碎的麦草活成稀泥,条件好的家庭,沿街买来木质的门框和窗户、玻璃,加上卯榫,再用稀泥将门和窗固定,这样的房子,大体可以住人,山里人可太满足了。窑建好后,人们在门口用铁锹等平出一块扇形的地面,用作院子,院子紧挨着是或高或低的山崖,山崖下面千沟万壑。山里人选择修窑的地方,这种山崖不太深,跳下去也没事儿,只是会伤到腰,农忙时人手急缺。窑的院子周围,小修小补,就建成了山里的一座座庭院。
窑里面可热闹了。窑的最外面挨着窗户的地方,农村人往往修一座能睡四人左右的土炕,土炕和锅台连着,锅台的烟囱顺着墙直线通到窑外面,锅台内的一侧通往土炕,土炕旁边有一座用黄泥和砖块儿垒起来的炉子,土炕、炉子、锅台连为一体,当人们做饭的时候,土炕被锅台的烟和火烧的暖烘烘的,过了吃饭的时间,要是阴雨天,人们可以单独在炉子点火烧水、泡茶,暖暖的土炕从来不因为缺少火候而变凉。过了锅台往里走,有一段儿几米的空地,摆着家里最值钱的家具,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上摆有农村人招待客人的干果和喝茶时放在杯子里的冰糖,这个地方就是城里人被称为客厅的地方。过了客厅,是一间卧室,说是卧室,其实就和客厅之间拉起了一张帘子,客厅里别无一物,就是一张土炕,炕上的铺盖精致丰富,清一色是农村妇女用手缝制的背面往往印有大红牡丹的被褥,白天时,被子被叠成长方形,整齐有型,两床被子摞在一起,被子上盖有一张手工刺绣,整个土炕被打扫的一尘不染,白天大人不让孩子们上炕,生怕弄乱了土炕上的精致,炕上铺着的,有从街上买来但却铺在最下面的竹席和上面摞着的羊毛毡。这个卧室的炕供孩子们居住,有的年轻人带着较小的孩子睡在这里。卧室的旁边是仓库,仓库里放着秋天收获的粮食,粮食由一百斤的塑料袋整齐的一排排码放,空闲的地方,陈列着家里的小零碎,有锅碗瓢盆,有化肥种子,有孩子们过冬的衣服,还有家里老人们留下来的几件家具等老物件。过了储藏室,再往里走就是房子里拴牲口的地方。牲口槽靠窑墙面的一侧紧贴着,家里两三个牲口并排拴在牲口槽旁边的木桩上。山里的田地都是旱地,常年四季只有等待雨水的灌溉,家境好一点儿的家庭,往往年末的时候,用卖庄稼的钱买来一对骡子,骡子的力气大,后劲足,是农村人农用的好帮手。家境稍淡一点儿的家庭,往往养着一对毛驴,上山下地勉强用。栓在窑里的牲口要撒尿排泄,为了防止窑里的味道太大、太冲,家里的年轻人每天定期的清理粪便,顺便给牲口的脚下垫上一层层干净的黄土,俗称“垫圈”。牲口平时都被拴在窑外面院子搭起来的牲畜棚里,只有在夏季下雨的时候和冬季寒冷的时候被拴在窑里饲养。山里的人不怎么养牛,养牛的人家,往往春天买来一头小牛犊,经过一年的精心饲养和照料,过了满岁,小牛犊长成了大牛,找个吉庆的日子,拉到集市上卖了,贴补家用。山里的人家,孩子较多,孩子们平时吃的菜,都是靠窑外面一块平整的院子里种的,一年四季蔬菜不断,冬天窑里的大缸里也有吃不完的各种酸菜。偶尔到了打牙祭的时候,家里大人骑上自行车,去队里的肉食部,买二斤牛肉回来,往往能吃上好几顿。
山里的窑很普遍,山里也有家境殷实的人家,除了老人们自己住的窑,旁边另外挖上一个窑,里面养着一群不下几十只的羊,这家家人往往也是被村子里人羡慕的对象。这样的人家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抠门,家里的客人,每天络绎不绝。这样的村子,往往按姓氏为单位群居住在一起,比如姓马的村子几乎都是自家亲戚,无论何时,只要家里岁数大一点儿的老人一声招呼,一家人的事儿就瞬间成为全村人的事儿了。这里的生活虽然简单,但是人们生活的很幸福。按照山里人的习惯,今天家里来了亲戚,家里的男人透过窑里的窗户,远远的看见亲戚已经从歪歪曲曲的山路一路走来,赶忙不等鞋袜穿戴整齐,大老远的迎上去,道一声问候,顺手接过客人自行车上挂着的,或者手里拎着的布袋子,这是走亲访友给亲戚家带的俗称礼物的东西,布袋子里往往装着二斤的白糖,三斤的黑糖,或者一二斤的花生、核桃等。男主人取下客人带来的礼物带子,顺便随手递给旁边一起来迎接客人的女人。男人一路将客人招呼迎接到窑里的炕上上座,在炕上早已放着的八仙桌上端起茶壶,先沏上一壶山里人上等的“砖茶”。男人陪着客人聊天的间隙,女人早已忙着拣菜做饭,客人的肚子还没感觉到饿的时候,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已经上桌。这是山里人为人待客的基本礼仪,男人们陪客,女人们在内添火做饭,这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家庭伦理。女人们的做饭手艺和针线活儿技术,往往也是考察一个家庭是否兴旺和家里的女人是否贤惠的标准之一。所以,山里的女人自小就受到家里大人的影响,这方面丝毫不敢懈怠。
最早从外地因为某些原因搬到山里的人,运气好的人家,不用自己修建窑洞,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往往能够碰到之前有人修建、但后来被废弃的窑洞,自己修整一下,就可以入住。最早被废弃的窑有很多说法,有的甚至被增添了一丝神秘色彩。有的孩子半夜啼哭吵闹,家长们会说:“你听外面的风声,再看摆动的窗帘,小鬼今晚要来找你咯。”孩子顿时吓得鸦雀无声。村子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这样的故事讲得跟真的似的。据说村子里有个在川区贩卖羊皮的生意人,在川区进入山区走了一半儿的山路上,左拐有个断崖,断崖的下面阴得很,这个羊皮贩子经常走夜路,因为担心有小鬼出现,每次经过这个断崖小路的时候总是手里握着一根铜质棍棒。有天晚上,羊皮贩子刚拐入这个断崖的小路,前方来了一个小鬼,幻化成人的样子,但能看出来他确实不是人。羊皮贩子大声喝道:“你让路不让路?”小鬼惊叫道:“我就是不让路”。羊皮贩子于是举起铜质的棍棒,朝着小鬼的腰部,结结实实的一棒将小鬼打入了旁边的断崖,随着小鬼一声惨烈的尖叫,整个断崖想起了一整整的回声。羊皮贩子再仔细看,眼前的断崖足足有一半断裂,连同小鬼一起跌落到了山崖下面,这位羊皮贩子回家后不久便去世了。在老人们中间,比较流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关于小鬼的说法。同样是在这个村子里,有位猎户出生的勇士,英俊厉害,浑身充满了力气。猎户爱好打猎,在山里一边放羊一边打猎,有一天在外放羊的时候,傍晚的天色已逐渐变黑,猎户赶着羊群往家里走,翻过了一座小山,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一条小山路,山路中间被一座小土堆挡住了去路,猎户正要翻过这座小土堆,结果透过小土堆,看见对面的山崖下面,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在山坳的霞光下刷头,只见她右手拿着梳子,左手托着头发,一会儿将头取下来梳,一会儿又将头放回到脖子上梳,猎户知道这是一个小鬼,于是用小土堆做掩护,给自己的猎枪上膛,瞄准对面山坳里的小鬼,随着一声巨大的枪响,对面山坳的小鬼随着半座山崖,跌落到了山沟里的泥河里,发出巨大的响声,甚是渗人。猎户回家后不到一个月,也同样去世了。凡是听家里大人们讲过这两个故事的孩子们,晚上一般都不敢出门,早早的就睡了,有胆小的孩子,在睡觉的时候用被子蒙住头,生怕没有逃出大山的小鬼半夜来找自己。山里的人们,晚上窑洞里用于照明的是煤油灯盏,有时候灯盏会被门缝里的小风吹拂,灯光些许晃动,大人们说,今晚可能小鬼要出动了,孩子们一个个麻溜儿的跳上炕,赶快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了。
山里人的生活丰富多彩,山里人热闹的事情很多。年轻人长势旺盛,到了女孩子出嫁,男孩子娶妻的年龄,不由分说,族里的长辈们就前后脚的来家里说媒定亲,出嫁、迎娶的地点也同样是在窑洞里进行,窑洞宽度不够,长度有余。山里的人们在窑前面的院子里用经久耐用的木头棒四角一捆,架子顶上或者用巨大的塑料布,或者用一整块帆布搭起帐篷,帐篷里摆上桌椅板凳,供人们吃席之用。院子的一角,手巧的男人们用土块儿、仅有的数量有限的砖块儿,和着泥巴垒砌而成临时的炉子,烧水做菜就在这里进行。窑洞里和窑洞外面帐篷里的喧闹嬉笑的人群,仿佛一壶烧开的开水,热闹、高兴、喜庆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仿佛忘记了已经来临的夜色。
山里的孩子们渐渐的多了起来,于是上学就成了大问题。族里之前上过二年级的叔叔主动办起学校,腾出了自家的窑,将窑里的炕全部捣毁,窑里的东西全部搬到外面,用黄土和麦草和了稀泥,再用清一色的土块儿修盖了一座座座椅板凳,孩子们坐在土制的凳子上,一双双小胳膊搭在土制的桌子上,朝着门口有光的地方,看黑板、学知识。学校里有一面国旗,据说是老师联系川区的朋友,从外地带回来的,没有旗杆,老师和孩子们就将国旗用木棍将一侧穿起来,连同一棵大树的树枝绑在一起。每周星期一,老师和孩子们都朝着国旗唱国歌,看国旗。除此之外,全村人最爱好的体育活动是打篮球,篮球场地是学校窑洞门口的一块平地,篮球是老师从川区“淘来”的,篮球面目全非,只是一个球胆,双方的篮筐各自用两个挂在树上的水桶代替,孩子们打球的时候,没有规则,只知道“灌”到对方的水桶里既算得分。篮球队没有队服,区分不了红蓝两队,后来老师想出了一个办法。老师从自己的旧毛衣上扯下了两根长长的红、蓝毛线,将两根毛线揪成一小段儿一小段儿,孩子们将小段儿的毛线拴在自己的裤腰上,裤腰里的蓝毛线是蓝队,红毛线是红队,整场球赛秩序井然,热闹非凡,听说拉拉队中有一个大人,因为呼喊的太过于卖力,当天晚上回家喝了半桶凉水才缓过劲儿来。
山里最忙的时候要属秋收。大人们趁着夜色早早的起床,简单的洗漱完毕,家里的女人们就抢着夜色做好早上在庄稼地里收割庄稼前要吃的食物,这其实是山里人的早餐。待到清晨的露水结满在植物的叶子上时,村里人已经在庄稼地里干完一地拨儿的农活儿了。山里的庄稼尽是种在漫山遍野的山坡上,这里缺少平川,奇缺地表水的灌溉,庄稼的长势也听天由命。雨水多的年份,山里人的窑洞里,庄稼多的堆不下;遇到不下雨的年份,满山的黄土疏松棉柔,便利了收庄稼的山里人,可苦了山里人等待收获的心。山里人收庄稼很少用镰刀割,带上一双手套,迎着庄稼的长势,猫下腰、单手轻轻一拉,通常种在山上的小麦就能松快的被连根拔出,这种收获方式被称为“拔麦子”,山里人个个是“拔麦子”的能手,由于通过广泛种植希望得到“拔麦子”后的量产,山里人每家的山地均在百亩以上。人手不够的时候,几家几户通常采用拼人手“拔麦子”,收获的速度不禁加快,收庄稼的过程也不孤单。山里人将收获后的麦子捆绑成一个个的麦茧子,整齐有序的摞在田间地头,最后统一由架子车拉到窑前的院子里,要么用自己的骡子和毛驴绑上石碾子,要么用手扶拖拉机的车头拉上石碾子,原地转圈,一圈圈的将麦茧子压碎,麦粒被一颗颗的碾掉在麦子秸秆的空隙里,山里人叫做“打场”。“打场”后,人们用木柄铁头制成的缝隙较大的叉子,一坨坨的挑起麦子秸秆,将秸秆成堆的与麦粒分离,只留下一颗颗的麦粒,这个过程山里人叫“抖场”。“抖场”后,人们用大扫帚将整个院子的麦粒扫成堆,待到微风习习的日子,或者用较大的簸箕,或者用木柄木板头制成的“木掀”,选取合理的角度,迎着风扬起灰土麦子颗粒的混合物,待混合物落下后,麦子颗粒是颗粒,土是土,还有少量的秸秆,各种物质清晰可分,山里人又将这个过程叫“扬场”。麦子被装袋储存,山里人将一部分麦子拉到山下的川区磨坊磨成面,山里人一年四季的口粮就来源于此。另外一部分,待到山里人用钱的时候,出售给山里来收粮的粮贩子。只有少量的麦子,家里人预留,用作来年种庄稼的种子。
几十年过去了,山里的人们被移民搬迁到了川区。大伙儿的生活变化很大,可以不受限制的用电,再也不用冬天去河里打冰了,打开水龙头,白哗哗的自来水让家里连人带物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年轻人也喜欢串门了,在电视节目的映衬下,人群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位彼此熟知的老人,偶尔聚在一起,晒晒太阳聊聊天,他们也依然记得当年猎户打鬼的故事。B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