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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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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3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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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远

01


夜幕撤。极目东望。一抹幽微之光,像水,从天地相接处渗入,濡染漫漶开来。

渐渐地,原来密切黏合的天地因渗水脱离了粘连,清晰地分裂为二。接着,曦光撒出万颗金针,天地彻底刺退。

晨风中,幻象树、大叶榉、杉、柏、松、枞、苦楝、黄栌、紫焕、长尾三峡槭,如痒如沐如燥,开始活动了,细语了,拍出了掌声,发出了欢呼,新的一天开启了。

地球像航空母舰下水开启了啤酒瓶庆典,巫山像黑夜中的凯旋者经过曦光的“水门”。

一匹红绸从天而降,披服在神女峰身上。束住神女腰身,而裾摆漫卷,铺延过万山千川。

一条江,从裾摆之下穿越而过。像小傧相,整理、捋拉住纱绸,随山赋形。


02


一条江,抱紧山川流转。

一座山脉,弯腰俯身,给江流出口。彼此伸手紧握,手掌交错成“十”字,虔敬之心从各自手心为对方生出一条路。

山不转,水转。水不立,山立。所以山高,水长。山有魂,水生灵,草木虫鱼鸟兽人物附其上。

多年的生态涵养保护,长江流经巫山段已达二级水质标准,这里是集中式生活饮用水地表水源地。

我站立江边,掬水而吻,有泥土的味道。

我在江边的直饮水点,用环保纸杯小啜一口,它将参与体液循环。我常常在滨江步道跑步,它随汗腺泌流、蒸发,有些许的咸。

江流天地外,人行尘世中。它提醒我:记住人间味道。


03


一条江行到这里,有些疲惫需要清空,有些记忆需要整理,有些遗失需要弥补。

从当曲出行,经历雀儿山、沙鲁里山、芒康山、云岭、虎跳峡、老君滩的磋磨折转和惊心跌宕,需要收敛急性子,缓过劲来,蓄势赋能,迈步东行。各拉丹东、玉龙、哈巴雪山的冰冷和寒意需要放下,温暖心灵,开解胸怀,雍容大度过三峡。童年的率真,青春的秘密,像张扬凌厉的水花飞溅四散,需要重置、归集。飞鸟不越的冰川高原,来不及润泽太多的草木,需要把爱布洒在这些身段匍匐得更低的山峦上,不仅要把爱沉静、澄清为一江碧水,更要皴染两岸青山,走兽出没、禽鸟高飞、绿树成荫、锦绣繁花都是怒放的心花。

一条江从上游行到中游,仿佛我行到中年。


04


江是团结得凝成一体的浪花,欢笑、恸哭、咏叹、悲鸣、行吟,生活的浪花千姿百态,不同音阶上的音符呈现不同的调式,终成一首生命强音。

浪花是自由的水。一滴水不论大小,都会推动浪花的绽放。

一朵雪浪花推动船行水上。游船如织,百舸争流,一片繁忙景象,江水绽放出一簇簇浪花的笑靥。

一朵浪花扑过来,拥抱我的脚踝。我的心情凝成一个字:“爽!”

那是情感的江流漾溢的、一颗晶莹的水滴。


05


人生由不惑进入天命,尚未至耳顺。艰难波折的生活,免不了风高浪急。

一条波浪远去,一条波浪荡回来。

一条波浪铺排半个世纪后,卷到我身上,泥沙俱下,留下渍迹——

眼角的鱼尾纹,额头的冲沟谷壑,松弛的皮肤上灭不掉的胎记、叠累的伤口和疤痕……

我的身体就是它的河床。一排排浪涛冲刷后远去了,留下不断变形、掏空、多有坍圮的河床。


06


行船经过,船尾的螺旋桨搅动江水,江面把一排排波浪送过来。

一截断草飘在水上,一只软体动物紧紧缠缚住它,出没沉浮。

时间之水推送着我沉浮半世,像推送着江上的一块漂木。一个浪头就把木板推送到岸滩,大水撤回。

江里泡着月亮,月亮经行天上。

满天星是撒出去的渔网,数不清的网眼。这张网落在江里,我拽紧山脊的纲,把渔网从黑夜拖出黎明,网散架了,从没捞出一尾鱼。犹如生活,有时是竹篮打水,生命散场时,躯壳从它的缝隙漏下,化而为泥,泯于大地。


07


历史不是这样的。

历史是泥沙楔进贝壳肉身孕育出的珍珠,潮涨潮落,波浪退却,落下的贝壳被名叫沧海桑田的老人拾起,卸壳取珠,串在了时间线上。

这是个体和大众的区别。大众是浩浩之水,个体是偶然落水、随波逐流、不经磋磨的一颗尘埃,磋磨磋磨着没了。只有大众之水才可冲决出宽大河床,那是载水载舟的历史。


08


这条江在我的身体里搅动久了。

魁梧得可以用“磅礴”形容的身体,立四极以定东西南北,筑穹窿以使日月滚过头顶,但是它经不得江的相濡以沫、砥砺荡涤、摔缠磋磨,演为峰峦峭岩、绝壑涧渊,以送流水。

肉身承纳岁月,又任岁月抽离而去,肉身只是容器。哪怕肉身是山。

江在山中,山在江里,“江”“山”合,是小小心脏里的祖国。

肉身生灵,灵蕴肉身,“灵”“肉”一,支撑简洁生动的“人”。


09


阳光倾泄,在水面上溅起金色。像炽燃的铁放在砧基上,锻造工匠用锤头击溅出金属之花。

阳光流转,水波摇荡,金属之花变换姿态,旋转身体的不同侧面,展示给人看。给岸看,给空气看,给草木看,给经过的鸟蝶蜂蚁看,给疾驰而过的车辆看,给划过的汽笛声看,给万物看。

那是水上的流动之蕊。看不见的人在水下执着。


10


那不是波纹。那是鱼复制自己的鳞片,推送出水,连裰起锦绣,铺展在江面。

长江穿搭着镂空和亮片之服,婀娜妖娆地穿行在高山峡谷、丘陵盆地、平原荒野。她是昆仑山神的女儿,从巴颜喀拉山脉一路东行,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尽显腰肢柔韧之美。

她生育灵花珍草、禽兽百虫,抚养庄集城镇。单户人家,小院村落,街衢大市,像高矮有别、大小不同、年龄段相异的儿女,偎依在膝下身旁。

那是鱼身之纹,演绎为妊娠纹。是的,妊娠,她生养着源远流长的中华民族文化。妊娠纹,母性之纹,表征母仪之爱。

年过中年,人们眼尾浮泛出的鱼尾,是对她的承继性标志。


11


她必定入海。游于山川,弗如归于海洋。名山大川,弗如海阔天空。她的胸怀,注定不是小格局。

她要去会黄河、尼罗河、恒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多瑙河、亚马逊河、密西西比河,跟她的姐妹抵膝密谈、触手相邀,在宽阔的舞池翩然而舞。她的世界是云海互动、天行地执的世界。


12


她入于山川,骋于海洋,我们可见其形——

滔滔,迭宕,撕心裂肺,声振天宇;屏声,宛转,暗流汹涌,洄漩角力;沉稳,忍耐,心平气和,随遇而安;“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她潜进你我之身,随物赋形,化于草木,隐于万物——

在藤树,虬结盘曲为枝干;在枝头,绽为丽朵芳华;在清晨,升华袅绕为雾为烟;在暮晚,凝为珠露清滴;在你我之身,为汩汩奔流之血,支撑昂扬之头颅、血气之刚、血性之躯,一生呕心沥血,凝一颗碧血丹心。


13


我们看不见她。当我们倦怠,肉身行到穷绝处,打算永眠,她带着我们的灵魂,去看云起时。

她从不主动弃绝我们,我们在力有不逮时,抓不住她的袂袖襟带。她把一个人一个人的灵魂,集聚在广阔地带,构筑出一座宏伟的金字塔,叫“信仰”。信仰时间恒久,生命可以兑换出精神,苦难可以抵达美好。

她是一条江,从大地流淌到天上。地上的万物包括我们,是她流淌过的河床。


14


我的身体里,弥散着她的体香。

我们的身体里,有她喂食的奶汁正在慢慢消化。我们,是个人,是民族,是国家,是绵延千万年的中华文明。把耳朵俯在我们的躯壳上,可以谛听出奶汁从她的乳房泌流进我们身体,在我们身体中潺湲涓淌的声响。

这些声响,在龙骨坡“巫山人”的牙齿里、“官渡人”的头盖骨里转为静默,在大溪遗址幻为彩陶里的火焰、稻作田里遗落的穗花,在江汉平原屈家岭演为纺轮上的漩涡纹彩绘——被认为是后世太极阴阳鱼图的原型。而阴阳是简朴、博大的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范畴,一切都在统一、对立和互化中,这是朴素的唯物辩证法。

我们沉浸在这样的声响中,在声响的伴随中成长。


15


在尘世,举眼皆见不同色彩的服饰在行走。

这些服饰,来自植物,来自动物,来自各种物料的合成。在黑夜归为无色,在白天的光亮里恢复不同的色泽,像江水流泛之波,像鱼跃江中鱼鳞飞闪即逝的光弧。或者说,我们把流波穿在身上,我们就是鱼,穿越时间之海。目力所见不过是大海拍打、飞溅的浪花。

或者说,万物之躯是收纳声响的器物,是共鸣箱。江水哺乳万物,乳汁流淌的细微之响通过万物之躯传播,汇聚成天籁和音。天地之间,浑响一首生生不息之曲。


16


我们脱下鱼皮。我们穿上人皮。我们逐江,流远……


 

                                                    (首发于《散文诗》202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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