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
手持镰刀,从黑暗的深处、岁月堆积的高处,破空而来……
刀身飘飞如战栗的波浪。刀身过处,即是轨迹。
在水与空气的分界,拖着长长的时间线:1921,1927,1929,1931,1935,1937,1945,1949,1978……2021……
这是明线。与之呼应的暗线是:
嘉兴,南湖,南昌,井冈山,古田,遵义,瓦窑堡,洛川,杨家岭,西柏坡,北平,小岗村……
明暗交错的时空点,像逐渐退隐的小巨人,不断退隐向史籍深处。
像蒙太奇剪辑中的淡出,或化出……
但是,他们没有退场。他们擎举镰刀的形象,是燃烧的火炬的形象。
一只只火炬,相续,相接,相连成火的蜿蜒长龙。
在黑暗夜空下,在苍茫雪山顶,从燧石中取出的火,勾勒明亮的山脊线。每座山是一只大火炬,烛照暗沉沉的深空。在鸟儿飞不过、人更不可攀的地方,老百姓祈盼的神仙开始降临人间,驱除魑魅魍魉和牛鬼蛇神。
浴血瑞金,血战湘江,四渡赤水,强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翻越夹金山,激战腊子口,延安保卫战……每个事件对应着一个时空点。把这些时空点连线,就是一只巨型火炬的边缘线,来源于星星之火的汇聚。
就是中国普通农民家中的常用农具。打开中国地图,这像一弯横伸出去的镰刀。中国革命,因为有它,才收获着累累硕果。
仓廪实,衣食足,民安,国立,民族兴……
人民,弯折甚至匍匐下去的腰重新直立起来……
在中国,这一条连线,岂止二万五千里。
这一条连线,是永远的长征线。
这一条连线,是新时代赶考路的源起。犹如北斗斗柄在星空中,永远指示着坐标和方位。
赶考,希望在阅卷人那里,得到一个好成绩……
有了这一弯镰刀,犹如长缨在手,可缚苍龙;
所向披靡:刃口切刈如风,削铁如泥……
我们,是接过镰刀的弄潮人。
锤头
它落下,1921年的冰面破裂了……
一切阻挡、障碍,成为河面上的浮冰、碎渣,分崩,离析,溶解,融化……
河水露出来了,从禁锢之下,显露在眼下,滔滔流去……
它落下,黑暗也被砸薄。
继续不断的锻打,让它有了温度、热度,甚至炽燃熔化成一座星空。
是锤头,砸锤出星星来了。
它就是穿过日升月落,穿过风雨雷电。
仍然钉在深空。
把光亮交给朝霞晚霞的那枚星星……
它的“无”意义:“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一败涂地;“三座大山”,一锤头下去,没了;历史的窗户纸,一戳就破……
它的“有”意义:人们从封建的魔掌、帝国的铁蹄下,解救出来;从入侵者的蹂躏下呻吟、爬行,逐步成为自己的主人;中国开始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
从觉醒年代、解放独立、改革开放,到新时代……是它一路砸锤,荡平崎岖艰险,把一条康庄大道送到我们脚下。
我查阅着《尔雅》,曰:“四达谓之衢,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
建党。建军。建国。
它是先遣队,刀尖连,攻坚营,突击团。
它最怕静默。当然,有必须静默的时候。
为牺牲的战友,脱帽,致敬,肃穆,锤头站起来就是矗立的纪念碑。这个时候,它是悲伤的。它的悲伤,是守住内心由熔化的铁水凝固成的坚持,绝不流泪。
它最喜不停地锤打。哪怕和平,也不愿闲下来……
从先秦《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到“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它愿意,在这条两千年前延伸下来的路上,一刻不停地锤打下去。
它的时刻。调整在工作进行时态……
旗
《红岩》这样写着:
“当红旗在大家眼前出现时,几只拿着针线的手,团团围了上来:
‘五星红旗!五颗星绣在哪里?’
‘一颗红星绣在中央,光芒四射,象征着党。四颗小星摆在四方,祖国大地,一片光明,一齐解放!’”
许多灵巧的手,飞快地刺绣,把无穷的向往付与祖国,把坚贞的爱,把欢乐的激情寄托在针线织绣出的金星上……
1949年10月1 日,天安门城楼上升起第一面举世瞩目的五星红旗,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然而,11月27日,白公馆,渣滓洞。200多名志士倒下了,继续用热血浸染这面用狱中红色绣花被面制作的红旗……
革命史志上,一次并不鲜见的集体大屠杀、最后的疯狂,封住了他们举着红旗、挥洒自由的眼泪、冲出铁门的渴望。
中国。大西南。这座标志性集中营上空。手铐、脚镣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在祖国寥廓的胸腔里疼痛、回荡……
1927年,南昌起义后。9月9日,湘赣边秋收起义爆发,第一次高擎起工农革命红军的红旗。
这面旗帜用一大块鲜红的布制成:
旗面中央是一个黄色的五角星,五角星的中心是象征工农的镰刀和斧头。
白色旗杆套上,赫然写着“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
斧头劈开新世界,镰刀割断旧乾坤。革命初期,党旗军旗一体。
对于老百姓来说,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是一场幻梦,共产党的红旗才有炽热的公心、沸腾的热血。
…………
党旗,军旗,国旗:
穿过硝烟、枪林弹雨,从罗霄山上创建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到二万五千里长征;从1949南京改换城头旗,到天安门城楼见证新中国诞生;从改革开放,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
革命洪流中,无论什么作材质,不管旗面上绣星星,缀镰刀和锤头,那都是同构我们仰望的星空。而心中的汪洋,如潮涌的暗流浮出海平面,必将把浮沫、垃圾、一切腐朽之物推上历史的岸边……
“我以我血荐轩辕”。
我愿把自己的鲜血泼上去,如朝霞的血红覆盖、封住一切夜的黑暗。
在新的征途上。
……哦,我心中的红……
穗
我刚从田地里起来。高挽的裤管没有放下来。
我的一只脚踩在埂岸上,一只脚还陷在稻田的淖泥中。
我是个孩子。
我学会了:翻耕,耙犁,耘田,育种,播撒,栽小秧,插大秧,清稗,扯水草,割稻,脱粒,扎秧头……
种田苦。
我更懂:没田种更苦,没粮吃的心慌,荒月里的饥饿、脸上的菜色……
“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这是政治学和哲学式判断。
“不劳动,仓里没有粮充。”这是布洒人间烟火味的俚语。
一句形而上,一句形而下,都是对勤劳的赞誉!
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深知“家里有粮,心里不慌”的重要。政治家深知“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精心和细心。
一粒粮,从来都是家国大事。一束麦稻穗,走上了国徽。
五星照耀下的天安门,在麦稻穗的环绕中。
这是盛开的真理。
既然如此,真理面前不敢妄言和绕舌。以契合主旨,权录笔者小诗《稻》于此:
我在众目睽睽下,低头
害羞
害羞于我的丰满
在你必经的路上吐花,扬穗,渡过荒年劫
必要时,借给你一只禾的肩膀
替你试探水的深浅,从淤泥里拔节
把风雨雷电转换成惊喜的眼神
把爱转换成叶片
细密的锯齿,穗头的微芒
必要时轻轻咬你,刺你一下
提醒你:别忘
幸福的小疼痛
我知道你的知道
知道你喜欢我低眉害羞
如果我一直干瘪下去,颗粒无收
多少江山,都是无用
我必须丰满,因为你需要
顶天,立地,扛起天下粮仓——
齿轮
它只是一个齿轮。
但它可以啮合很多部件,同构活动器物:刻漏,里程计,指南针,手表,水运浑仪,水转连磨,变速器,驱动桥,制动装置,转轴,发动机……
几乎没有机械不用齿轮,哪怕一颗小小的螺丝钉。
它有很多种类:直齿,斜齿,轴齿,锥齿,弧齿,人字齿,花键齿……通过平行轴、相交轴、交错轴装配成不同的机械。
公元前300年,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在《机械问题》中阐述了青铜或铸铁齿轮传递旋转运动问题。
东汉初年,中国已有人字齿轮。
齿轮,诞生于劳动探索,生产生活需要。
不能局囿于一个齿轮。
它的研制、生产、装配,只能是拥有一定体力和专业技能的人。这类人,古称“匠人”,今天称他们“工人”。
齿轮关涉动能,无论对于机械,还是对于社会。
小小的齿轮,同构庞大的机器。
社会亦然。
一艘宇宙飞船,可因一枚齿轮不合格,推迟组装发射。
一架飞机,可因松动的小小螺丝钉空中解体,酿成悲剧。
一条流水线,一个车间,一座工厂、港口、城市、行业……可因工人罢工停止运转。
香港海员罢工,安源路矿罢工,京汉大罢工,省港大罢工,甚至上海工人的武装起义……
忆往昔,觉醒年代。
每名工人,都是流水线链条上的齿轮。风起云涌、蓬勃发展的工人运动,推动中国革命走过了波澜壮阔的百年历程,也必将为中华民族复兴提供不竭动能,在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宏伟事业中,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我们都是小小螺丝钉,啮合在需要的地方。
那一枚金色齿轮,啮合在共和国的国徽上。
像她的人民:
幸福地生活在古老的热土上。
星空
这一块纪念碑上,每个名字都在闪烁,像星星。
这一块深蓝色、巨型纪念碑,从地平线上起竖、矗立,与人间平行。
抬眼,即可见星罗棋布的名字,像恒星,虎踞在原初的位置,闪闪发光。
每颗恒星,都是一个自足的宇宙。
正如每个名字,都蕴涵着一个世界。
它有诞生,成长,运行的轨迹。
翻开百年英雄谱,可以管窥每个名字后面:个人生的艰辛、命的跌宕,国家和民族的阵痛。
每个名字,都在生存时空里熠熠生辉——
李大钊:“威武不能挫其气,利禄不能动其心。”他在工人车间的演讲令敌人胆寒,惨遭反动军阀绞杀。
陈延年:行刑前高喊:“只有站着死,决不跪下!”终被乱刀砍死。
方志敏:一卷《清贫》,一卷《可爱的中国》,字里行间弥散崇高的滋味。
赵一曼:一位黄埔军校六期、红枪白马的巾帼,甘将热血沃中华。
董存瑞:一个19岁的生命托举着炸药包,为部队开辟前进道路。
钱学森:用朝鲜战争空战中,多名被俘美军飞行员交换回国的“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
屠呦呦:成功提取青蒿素,挽救全球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数百万疟疾患者生命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
钟南山:中国抗击非典、新冠肺炎疫情第一线,没有缺少这位共和国勋章获得者——今年已经86岁老人的身影。
…………
每个名字,都是一颗星,散布在英雄的纪念碑上。
不管这块纪念碑是用星空的材质做成,还是它本身已经无限延展为寥廓的星空,都在我们头顶放射光芒、驱除黑暗。
当它专注于自己的领域时,每个名字是寂寞的。当每个名字后面的血肉之躯,忘情投身于自己的事业时,他或她,是孤独的。
星星是孤独的。
有的星星,要经历剧烈的碰撞、或者内在的激烈冲突,过程甚至是悲惨、悲壮的。有的化为流星,掩蔽在寂灭的时空深处。
有人说,它们是悲剧的。
但悲剧是崇高的集中形态,是崇高的美。
悲剧是诗,崇高的诗与歌。
悲剧不是悲凉,不使人悲观失望。
它的基础是苦难,苦难的抗争和旺盛的生命力。
仰望浩茫星空。
群星闪烁。
它的深处流淌出银河,带着我们的仰望,穿越漫漫黑夜,抵达黎明。
它把阳光和幸福,置换给人类。
下庄村博物馆
中国。大西南。巫山。下庄。
我的爱,逐渐缩小。
从一座天坑平口垂降1170米到达坑底。
北纬31.28°,东经110.08°,这是爱的落点。
哦,不!不是伞降,也不是坐直升机索降。
我们坐着越野车,从悬崖上挂着、抠进岩石里的一条盘山公路,缓缓盘绕进毛相林居住的下庄村。
“下庄像口井,井有万丈深,来回走一趟,眼花头又昏。”
这是下庄村博物馆解说词的内容,也是村民用原始的藤降、手爬脚蹬翻越高山绝壁进出村子的真实写照。
我沉默着,感动着,用手机拍下展示图片上这句当地民谚。
1997年,近百户村民代表,齐刷刷举起手臂的森林。
由村主任接任村党支部书记的毛相林,下决心彻底改变“坑外世界一天一个样、坑内世世代代是老样”的与世隔绝局面。
不能改天。
不能换地。
但能从身体里逼出干劲和勇气,从绝望中掘取希望。
村民的共识是从井底到井口的悬崖,抠一条出村路。
没有炮眼,腰系长绳,悬在壁上凿;没有挖掘机,用双手刨;没有立足地,炸一个缺口,作石礅。
荡石壁,睡洞窟。
“山凿一尺宽一尺,路修一丈长一丈。”
七年鏖战,抠出8公里希望之路。
下庄村突然睁开了上眼皮的天、下眼皮的地,“唰”地一下——
日子亮了。
坐井观天的村民,拥有了跳出井口看世界的小小缺口。
当我看到被石块砸下悬崖的六位村民的影像,我想到西绪弗斯的苦力,他可以对死神上演捉与放,而毛相林的六位兄弟不能。
当穿破的草鞋、磨凸的钢钎、变形的錾子、用坏的冲击钻……摆放在我面前——
我看到决绝的力量。
当我坐在农房改造的民宿里,接过村民递来丰收的水果,我看到她笑脸如花,尝到流灌心底的甜蜜……
注:毛相林,中国共产党党员,重庆市巫山县竹贤乡下庄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全国脱贫攻坚楷模。
(首发于《散文诗》2022年第7期 头条)